第233章 治《孟子》

夏末那场呼啸而起的风暴,来得快,去的也快,还没有等普通人察觉,龙口渡就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要说变化嘛,确实是有,还很多。

梨花巷温柔乡里逗留的少年侠客们没走,平常风和日丽之时,总是要约到净月潭和溟沧江上比斗一番。

这让卖艺的把式们失了生意,让善于划船的渔夫们笑开了花。

威风赫赫的海河帮一夜消失,连带那位传言要入卢家门庭的卢帮主和卢家都消失不见,那宽阔的海河帮驻地,造了巨大的船坞,每日招工无数,人声鼎沸,听说是要建船,建造那种能够出海的大船。

城隍街如今的城隍老爷显灵,一夜间搭建起来了巍峨神庙,不仅分摊了梨花巷的繁华,而且让黎民百姓心中有了挂念。

以后烧香求神,不用到几里外的那些道观佛寺,因为我们龙口渡自有正神。

倒是城隍街门前那熟悉的黄记面铺,如今换了名字,口气不小,号称‘城隍面’,那黄老汉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城隍老爷亲自定下。

每月初一,大张旗鼓地将第一碗做好的面条送到城隍庙前,作为祭品。

他面的味道倒是和以前一样爽利,就是价格涨了五铜板,让人觉得他不厚道,不过想想这是城隍爷定下的面,就算百姓不吃,那些名门嫡传却日复一日地上门嗦面。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景,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在街边面铺,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大口嗦着,连声赞叹好吃。

但本地人都知道,头汤面黄老汉虽然做得好,但也不用多花五文钱,往南去,不过两三条街那里新开了一家面铺,李记面馆才是地道的龙口渡头汤面!

因为黄云山脉的妖魔被镇压,这条原本萧瑟的商路活络了起来,黄云山脉中新建了一座落霞镇,不断招人,南来北往,好不热闹。

秋天的乡试没有因为夏日风雨而阻断,第一名王解元在鸣鹿宴上做出绝句‘登望江楼’,引动先贤在此传承,浩然正气直冲云霄,立地入道,不过他自称比城隍老爷差多了。

大家心下了然,又有些羡慕,这王明阳倒是好机缘,不过用家中一破屋子就换来了城隍老爷住,这解元也该他拿,一时间成为士林羡慕的趣事。

望江楼前的那株大梧桐树上,飞来了一只青鸟,一只孔雀,颇懂人性,立于几十丈高的梧桐木上,时常观察众人,有人说那是妖族派来的奸细,不过一个野道士去捉妖,被孔雀啄了手,就不再说这话了。

净月潭繁华十里长街前,瓦舍林立,写着店招的旗旌在微寒的金风之中荡漾。

梨园门前招揽客人的小二眼尖,对着一位锦衣玉带,器宇轩昂的黄发少年招呼道,“黄公子,里面请,今日开讲‘李城隍临危领命夜拿十万妖魔,崔真君身陷囫囵江边偷天换日’,正是你喜欢的曲目!”

黄发少年微微一笑,“赏!”

他随手抛出一块碎银子,大步走上三楼雅间,那梨园大堂中,说书先生敲响惊堂木,大喝一声,“却说这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才有前段时间龙口渡大劫!”

身后小二跟了进来,奉上果脯茶水,少年随意摆了摆手,兴致勃勃地看着下方说书。

就在他听得兴致勃勃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一群锦衣青年男女不顾小厮阻拦冲了进来,领头的看到黄发少年标志性的黄发眼前一亮。

抱拳说道,“显沧派弟子听闻尊师长青道长道法高妙,未尝一见,实乃平生遗憾,愿请黄兄赐教。”

黄飞鸿呼出一口浊气,眉头舒展,不怒自威,“这事你们不是应该找飞虎吗?”

青年们对望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随后一道声音说道,“黄兄的师弟在比试中睡着了。”

睡着了?

黄飞鸿神色错愕。

领头的显沧派弟子解释道,“他接连接下九天比试,体力不支,睡着了。”

黄飞鸿哈哈一笑。

一位年轻气盛的少女忍不住激将道,“闻长青道人传三徒,有一龙,一虎,一犬,这虎犬皆见,龙倒是未有见闻,恐怕名不符实。”

黄飞鸿收敛笑容,微微摇头,“我不比试。”

“怎么?不敢?怕弱了长青道人的名头?”

少女激将道,挺起胸脯。

“不,怕杀了你们。”

黄飞鸿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抹猩红闪过,目光凝聚成刀,直接斩向眼前众人的灵台。

“小心!”

领头的显沧派弟子低喝一声,他头顶两寸凝实的灵台扩张,想要兜住这抹虚幻的‘目刀’。

灵台真意凝聚,化作一只带翅飞熊,山岳真意与岚风真意竟然圆满自洽。

但还没有等他真意变化,目刀过处,飞熊授首。

咚咚咚,他后退三步,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

真意无形,虽然被斩灭了飞熊,但这更加近乎于是自身真意过于虚幻无凭,不得真实,在被斩灭的前一刻,就自我崩溃。

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领头的显沧派弟子深呼一口气,压制住灵台伤势,拱手说道,“谢过赐教。”

说罢,他身体微微靠着旁边的师弟,全身无力,用秘法传音,“快走,他真的会杀了我们!”

师弟内心惊悚,但还是相信师兄的判断,没有犹豫,招呼同伴,飞快从茶楼离开。

众人退去之后,安芸儿才走上楼,目光复杂地看了黄飞鸿一眼。

黄飞鸿也看了安芸儿一眼,“为什么?”

他的行踪只有老师门下最清楚,显沧派的弟子如此明确找到自己,显然是有人带路。

安芸儿面无表情,“我输了,但我不想老师丢脸,就带他们来找你。”

长青道人传三徒,一龙黄飞鸿,坐镇修罗四绝血阵,挡九龙搬海大阵。

一虎黄飞虎,剑挑龙口渡第一楼,至今未尝一败。

一犬安芸儿,实无可说,类守家之犬。

黄飞鸿皱眉,叹息一声,“你不用着急,老师不会忘记这件事,我和飞虎虽然有机缘,但是机缘之中却蕴藏大风险。”

安芸儿内心一苦,大风险,就算是天大的风险我也愿意冒,你知道顶着老师之徒的身份,却是中人之姿的滋味吗?

黄飞鸿看出了安芸儿的苦楚,毕竟是同门,或许老师真的是事情多,忘了这件事呢?

他起身,自言自语嘀咕道,“走,去看看飞虎那个蠢货,然后我们三人去找老师,这么一个来月,老师倒是自顾自的逍遥,我有不少道法问题正好要问。”

谷畬

安芸儿听到此言,内心一暖,重重点头,“嗯。”

鹤鸣书院,许三有的小院之中,金风煞木,但是院竹却越发挺拔,文气盎然,如同春日。

李长青和何九章举棋对弈,王明阳与金不换在旁观战。

何九章笑着说道,“听说你那位虎徒累倒在了擂台之上,这倒是天下奇闻。”

李长青眉毛微微一挑,自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收这么笨的徒弟,不过他仍然不动声色,“年轻人,多比试一番,多见识天下道法玄妙,对他以后的修行有好处。”

何九章微微摇头,继续将目光落在棋盘之上。

忽然,远处一位身穿华贵蟒袍,面色红润,手持圣旨的三灾真君落到鹤鸣书院山门前,为了表示尊敬,他没有直接出现在小院之中,这里是长青道人恩师许三有故居。

不管是出于对长青道人的尊重,还是出于对许三有这位已故大儒的尊重,都不好在此直接施展神通。

见那位三灾真君一步步走到院落前,院落众人也不拿大,起身走到门口相迎。

“见过黄总管。”

黄裳脸上堆满了笑意,连连摆手,“长青道长尊贵,如何用起身迎接奴婢。”

面对这位最没有三灾真君架子的三灾真君,李长青在心里叹息一声,天后能够让一位三灾真君为她做到这一步,当真是可敬可怖。

“长青道长,有圣旨。”

黄裳没有用接圣旨,而是用有圣旨。

旁边的金不换轻笑一声,“需要我们准备香案吗?”

在这次大劫之中,虽然天后圣明无过,但是崔溟沧赌性更强,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将全副身家压在了李长青身上。

相较于天后,李长青自然和崔溟沧更为亲厚,因此金不换用我们二字。

黄裳笑笑不语。

口舌之争,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已经无有多少意义了。

李长青想了想,拱手对天,“恭请圣安。”

黄裳脸上笑意扩散,将圣旨张开,一字一顿地念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有道长青,功述天地,五德凝聚,举国夸功,封秉笔中书郎,公车召见,秋后进京。”

听完圣旨,李长青面色不变,何九章一副了然,金不换皱着眉头,王明阳神色困惑。

黄裳将圣旨合拢,递了过来,“当今陛下,大类天后,若是有道长辅佐,必成一代明君。”

李长青接过圣旨,淡然开口,“我试试。”

黄裳见李长青接旨,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下,根本不在意他口中的‘欺君之言’,“许大儒想必也希望看到长青道长辅佐一位有道明君,上顺天意,下安民心。”

李长青嘿然一笑,“老师治《孟子》。”

黄裳脸上的笑容凝固,一时间念头纷杂,让他这位最会说话的三灾真君都难以接下这话,最后只能拱手一礼。

“黄总管等等。”

“道长还有何事?”

李长青拿出一盆开得灿烂的牡丹,黄裳瞳孔一缩,近乎失态,“先生没用?”

他作为天后近侍,当然知道这盆牡丹代表什么。

这是天后的圣道传承,若是李长青没有接受,他如何凝聚的圣德?

李长青再次将牡丹递过去,“老师治《孟子》,因此给了我更多的选择,也给了天下人更多的选择,望如今天子,圣明为君。”

黄裳直觉得这话比崔溟沧还让人芒刺在背,这牡丹比湖海之水更重若万分。

若如今天子不圣明该怎么办?

不对,这个问题我不能想。

黄裳长舒一口气,接过牡丹,“今日和道长的对话我会禀告天后的。”

李长青笑道,“总管不说,天后也知道,毕竟她总是圣明无过。”

目送这位三灾真君走后,王明阳斟酌一下,说出了自己的困惑,“朝廷为何轻曼道长,只是秉笔中书郎?”

何九章咳嗽一声,“建安以前就是秉笔中书郎,而且他在这个位置上留下了太多遗憾。”

王明阳露出了然,怪不得是这个位置。

对于儒家来说,师徒传承的大义才是最重要的。

何九章思索了一下,对着李长青说道,“长青,虽然这次龙口渡的事情,天后她表现得并不光彩,但她绝对准备了后手,就算崔溟沧落败,也不会真正让龙口渡陷入危机,只是我们没有按照她的想法走而已。”

他此时甚至在心里有些暗暗怪起许建安这位老友来,这天下已经如此纷乱,好不容易看到曙光,若是长青能够辅佐明君,有天后在一旁指点,何愁这天下不定。

许建安你啊,最后到底和长青说了什么?

李长青神色悠然,看向远处青天白日,“何院长,这天下从来不以一个人的意志为走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老师给了我更多的选择,我也想给天下人更多的选择。”

经历了后世,李长青当然知道君权不是唯一的选择,不过他现在不敢肯定地是,这个时代适不适应没有君权的制度。

这有很大不同,李长青当然不会一味的认为地球上的制度就是好的,君权制度就是落后的,在不同时代,不同世界,这些人创造的制度都有好有坏,会顺应时代变化。

但既然是人创造的制度,自然就要让人来选择,不是一家之言。

李长青收回目光,看向王明阳,笑道,“看来我俩这次要结伴进京了。”

王明阳中解元,自然要进京准备明年春的会试。

王明阳面色一喜,拱手道,“能和道长同游,乃是我之幸事。”

李长青点点头,青色道袍身影消失,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