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巳文会(一)

三月三,上巳节,是大梁文人最热衷的节日,也是为数不多建康宫与朝臣出游同乐的机会。

鹿山山脚早以凿出一方水泊,引淮水汇入,又沿着人工修葺的浅沟蜿蜒流进密林。

水榭勾栏,金雕玉砌,一应都是仿着建康宫的规制,甚至平山削石,将连绵起伏的太极殿广德殿寿康殿,都搬了过来。

远远看去,无边无际,全然就是另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城,哪里还瞧得出半分山岭野色。

陆桐在出城的路上偶遇纪家马车,两家到时,豫章王府的大红车辇已经停在鹿山山脚。

纪子莹站在马车旁,由着冬月整理斗篷。

小丫鬟五指尽断,蔫哒哒的吊着五根紫黑干枯的指节,使不上力,不小心勾住主子发丝,当即便是一巴掌呼在脸上。

陆桐从隔壁马车下来,正瞧见这一幕,吓得瑟缩在原地。

纪子莹骂骂咧咧的甩动手掌,余光撞见陆桐,转头挑笑道,

“这婢子还是要经常打骂着才听话,桐妹妹放心,你那小丫头,我帮你训得比冬月还乖。”

陆桐当即白了脸蛋。

走进山门,太后尊驾已到。

宾客皆围在广场上,便听薛太后略带歉疚的解释说,

“陛下功课繁重,不便耽误,留在宫里进学。他让本宫代问诸位安好,代问皇弟和弟妹安好。”

她未施粉黛,只簪一朵淡色绢花,在金波粼粼的池畔,不比寻常雍容华贵。

陆桐越过人群,一眼看见陆蔓,正侧头与幼桃低语。

她赶紧逃也似的甩开纪子莹,躲到阿姊那处去。

幼桃正说着,“今日是先太子忌日。”

陆蔓不解,“既然是先太子的忌日,皇嫂为何不祭拜,反而要宴请大家修契?难道太后与先太子不睦?”

陆蔓的直白让幼桃目光跳了跳,

“旁的我也不知道,料想是太后担心自己忧思过度、让陛下胡思乱想吧。”

陆桐闻言,凑上前小声解释道,

“阿姊有所不知,早年间,我朝担心外戚干政,皇后生下太子,本是要被处死的,当时建康城里的世家大族想尽办法,也不愿让女儿进宫。没想到薛太后这位北国公主,深明大义,哪怕自己身死,也不让大梁绝后。

先帝感念她的恩情,加之先太子诞生时天现吉兆,因此未从旧约;

太后便发愿,今生绝不染指朝政分毫,从未照料过先太子一日,说是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只是不料,先太子故去,陛下才继任登基,成为大梁文帝。但太后出于对自己诺言的遵守,从来没再提起过先太子的往事。”

原来如此。

陆蔓看向薛太后,而这位历经沧桑的貌美太后也正看着她,往日光彩夺人的明眸里,隐忍着哀伤。

陆蔓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反倒是薛太后挤出些许笑意,过来牵她的手,

“没事的,妹妹,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妹妹头次赴宴上巳文会,开心些,吃好喝好,玩得尽兴。”

她的身后,薛望清跟了过来,抿唇对着陆蔓轻轻一笑,憨得过分。

薛太后若有所思的瞧了瞧两人,又将薛望清牵在另一只手里,

“望清,你同王妃多聊聊。长兄将你送来我身边,希望你能耳濡目染,习得大梁文士的儒雅。王爷和王妃情思高洁、才学卓著,文会这样好的机会,你可与他们多来往学习。”

上次昭玄寺施粥陆蔓还记忆犹新,她喜欢和薛望清相处,当即兴高采烈的向着薛望清作福问好,小脸俏生生的,笑得眉眼弯弯。

薛望清目光闪动,笨嘴拙舌的,正思虑着该如何回应;

却见李挽,唇角耷拉着,微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将人吓得哑了声音。

这厮真是讨厌薛家到了极点!

众人结伴沿着淮水闲逛,陆蔓忍不住打趣李挽,

“我瞧着啊,皇嫂宅心仁厚,多行善事,因果轮回,福气定是藏也藏不住,定然会寿比南山。”

陆蔓说这话,也不全是为了气李挽。

她是真心觉得薛太后难得,和亲公主该是很命苦,薛太后却生出慈眉善目,想来定是极良善的,还有舍命产子,让陆蔓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于是,陆蔓又极真诚的感慨了一句,

“出嫁郎君时觉得皇家冷漠,其实,建康宫里也不乏好人嘛。”

言下之意,薛太后这样和蔼可亲,怎的李挽就这般可恶?!

可恶的李挽自然听懂了夫人的埋冤,打定主意要将可恶进行到底,轻哧一声,便道,

“好人?北国女娘三言两语便在大梁皇室站稳脚跟,将皇子牢牢握在掌中,夫人觉得这叫善良?”

陆蔓心中白眼,果然,又来了,真不知道李挽与薛家有什么过节,每逢提起,都让他嗤之以鼻。

“郎君何故将人往坏处想?皇嫂举目无亲,能说出那番话已然不易,若这都不算好人,那郎君说,什么才叫好人?”

李挽看着她,仿若在看某种琢磨不透的异物,眉头轻蹙,眸色微沉,隐忍着不耐和凶戾,

“夫人说太后言行勇敢,本王却说她为己谋利;夫人说纪大将军骁勇善战,本王却说他护短不知礼;什么才算好人?”

“要本王说,”

他猛然顿步,眉尾一挑,狂妄便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

“只有对本王好的,才称得上好人。”

好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呗。

陆蔓居然还有刹那的妄念、想从这狗贼嘴里听到什么高见。

她恶心的在心底朝自己“呸呸”吐了两口口水,顺手从袖兜里掏出一块花糕,

“喏,上巳节,我请郎君食花糕,算不算得是好人?”

李挽目光一滞,说教的话哑在嘴里。

看着陆蔓掌心一团乌黑掉渣的秽物,他的眼里实在是憋不住嫌弃。

“我不过上巳节,”

他微翘食指,将陆蔓小手轻轻戳开,

“夫人可知,上巳节流觞曲水、啖花食草,实际是为了祭奠那些丢弃荒野河流的婴孩?如此不吉利的节日,本王劝夫人也小心为妙。莫要靠近水岸,当心水里孤魂飘出来夺了夫人的心神。”

李挽讲这些时,身躯微倾,不怒不恼不笑,面上只有一本正经的警示之意。

陆蔓被他严肃模样唬住,根本不疑有他,听见令人文人墨客风雅传颂的上巳节还有这样凄苦的传说,当即小手往回缩了缩,眼珠儿晃动不安。

好半晌,直到李挽走远,陆蔓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老天爷啊,她居然在这么美的淮水河畔和李挽这混蛋吵架?

听他信誓旦旦说什么不过上巳节?

那分明就是担心她在花糕里下毒,随意找的借口!

竟防备他人到如此地步。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她迟早有一天要弄死这贼子。

陆蔓气鼓鼓的将花糕塞进自个儿嘴里。

这只花糕是她亲手捏的,是无毒的。不过,她确实在腰带里藏了一包毒药,打算趁今日人多混杂,偷偷下在李挽的吃食里。

小娘子心中恶狠狠,目光一直瞅着李挽,便见她那不近人情的郎君,快步追上人群中的白瑞生,抚肩大笑,相依相伴往一方水榭走去。

“……”

若不是知道李挽心思诡谲,陆蔓指定觉得她夫婿快要有夫婿了。

察觉到这二人间的猫腻的,不止陆蔓。

沿河宾客皆三三两两停下脚步,向水榭张望,惊异于李挽的表现。

水榭对岸,有知晓李挽与白瑞生宴饮对谈的年轻侍郎,已经迫不及待讲起两人的故事。

折扇轻摇,诸如“王府对酌”、“宝阁相会”、“私授香帕”之类的话语,张口便来,直讲得眉飞色舞,细汗涔涔,微风拂动的淮水河畔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很快水边聚起人山人海的听众。

那厢是水榭独立、玉帘轻卷,凉风扶起绢纱,四溢出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厢是人潮涌动,里三层外三层,嘈杂交耳,热闹非凡。

听众们就着故事,不时看向对岸,更觉那耸人听闻的香艳轶事,近在眼前。

薛望清注意到独自站在柳树旁的陆蔓,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玩笑而已,王妃勿要多心。”

少年独有的清澈干净的嗓音,有种抚平人心的魔力。

瞧了陆蔓片刻,薛望清又道,

“春光正好,若是……若是王妃不嫌弃,不如和薛某一起去流觞曲水?溪上有花有果有酒,瞧着新鲜,王妃姑且取个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藏不住的紧张。

他有很多想解释的话,最后都没说出口,只是仓促笑着,做了个展臂恭请的姿势。

难得薛望清主动邀请自己,若是从前,陆蔓一定欣然应允。

可李挽告诉她水里祭了亡魂……

“多谢薛郎好意,只是我……我忧思不宁,恐饶了郎君雅兴。”

“这是为何?”

薛望清朗目微蹙,立马流露出浓浓的担心。

陆蔓不愿叫他多想,赶紧将李挽的一席话道来。

薛望清听着听着,唇边渐渐浮出揶揄的笑意,

“薛某瞧着王妃英姿飒爽的模样,还道王妃勇猛如儿郎,没想到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却叫陆蔓羞红了粉面。

“水里是祭着婴孩没错;但孩子最是爱热闹,在水里孤零零一整年,我们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去到河边,热闹游乐,孩子们该多开心。人神鬼魅皆有心有情,王妃向善,他们也就可亲可爱。”

春风拂开少年细碎的额发,眼底一汪清澈的水色展露无虞。

他没带任何情愫,在认认真真向陆蔓解释,却就是这份纯粹,最直击人心。

陆蔓目光怔怔,想起前些日子,昭玄寺门前,他为自己解签的一席话,那样的抚慰人心。

而今天,李挽用孤魂野鬼恐吓她,薛望清却说他们爱热闹,估计也只有心地纯良的人,才能说出这样可爱的话吧。

思及此,陆蔓不觉莞尔。

不知何时,纪子莹和幼桃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两人身后。

听见两人谈论上巳传说,纪子莹居然也耐心的开解陆蔓道,

“王妃,那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这淮水是太后新引来的,哪有什么弃婴。王爷那么恐惧,怕是担心先公主追来,向他索命吧。”

“先公主?”

薛望清问出了陆蔓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