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8.14
《照顾》
“母亲去世后,我无人照顾。”
缜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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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外省飞回来打理母亲的后事的。
因为煤气中毒,独自在家的母亲离开了人世。
排除谋杀的可能,警方结论初步怀疑是意外或者自杀。
我不愿意相信母亲会选择自杀。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家人,其实我们那只是我们的自以为是。
高尔基说过,母亲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她的爱是我们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我无比赞同前半句话,但不完全同意后半句。
因为我爱母亲,远远胜过母亲爱我。
我的父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车祸去世,那个时候开始,母亲便一个人抚养我长大。
我没有别的亲人,相依为命四个字,是我们人生的真实写照,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没有工作,也没有太多积蓄。
而我的病需要钱,医疗和生活上的花费像是天文数字,把我们的日子变得黑暗,窒息,压抑……也见不到光。
妈妈在那段时间变得越来越憔悴和消瘦。
那是最艰难,也是最黑暗的日子,但我们熬过来了。
靠着之前家里的积蓄,父亲车祸的赔偿金,还有助学贷款,我读完了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份待遇不错的工作。
转正后领到工资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母亲买了一条她一直想要,却舍不得买的漂亮的裙子,还有一块新款电子手表。
“你看,这个手表可以打电话,监控身体的健康数据,还能定位,如果找不到了,看定位就行,紧急联络人是我,如果有任何意外,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听着我细细碎碎的叮嘱,她哭了。
这一条裙子,抵得上我们过去最艰难的时候,半年的生活费。
但如今,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买下。
我帮她换上了那条裙子,说:“你是天下最好看,最漂亮的妈妈。”
妈妈只是笑着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欣慰,也为我骄傲,有时候情感不需要用言语表达,一个眼神便能明白。
我以为我们度过了最寒冷的黑夜,往后的人生里,便都能是光明灿烂的。
可如今我却接到了她死亡的消息。
她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我不敢想象,母亲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是什么样子的,她又经历了什么,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
不在她的身边。
我不在她身边。
我居然不在她的身边。
我无法原谅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情绪低沉,陷入强烈的痛苦和自责中。
但无论多痛苦,作为她唯一的女儿,我还是得过来,替她办完后事。
房租还没到期,我在市内也无处可去,索性这段时间先住在母亲生前租的房子里。
在确定这不是谋杀案件之后,这里就解封了,但邻里还是会讨论,三楼最里面那间屋子里,不久前死过一个女人。
拿着行李箱抵达楼下的时候,我听见刺耳的救护车的警笛声。
医务人员从我身后冲上楼,没过多久,便抬下去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我只来得及瞥一眼,担架上都是血,鲜红的颜色表明这些血是刚流出来的,就像是雪地上的落梅,而后这些梅花渐渐绽放,连成一片。
紧跟着救护车上去的是女孩的母亲,一个短卷发的中年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
中年女人的表情惊慌,不停哀求旁边的医护人员,一定要救活她的女儿。
楼下聚集了不少人议论着这家的事——
女人叫做郑凤,在长棉街这栋楼里是个老住户,起码住了四五年了,她平时待人很热情,性格也很爽朗,但就是日子过的太苦了。
她是单亲妈妈,为了赚钱养家,郑凤一个人做两份工作,白天在旁边的商场做清洁工,晚上看停车场,一熬就是半个晚上,每天睡眠时间很少,做的也是最脏最累的活儿。
哪怕我已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
郑凤工作的商场距离这里有两公里,郑凤舍不得坐公交的钱,按理来说中午就没必要回家了,可她每天中午还是回来,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哪怕来回要走这么远的路,她也要回家。
原因很简单,就是刚才救护车拉走的那个女孩。
据说,郑凤含辛茹苦带大的孩子患上了抑郁症,读到初一就退学了,在家休学大概有三四年,这期间救护车来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女孩自残,回家的母亲发现情况不对,打了急救电话。
郑凤是个热心肠,平时也喜欢和邻里聊天,再加上家里有这么一个情况特殊的孩子,所以这栋楼的住户,基本都知道她们家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
等人散了,我搬着行李箱到了母亲家,用房东给的钥匙打开了门。
一室一厅,很狭窄,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外面是阴天,屋内也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湿气。
我坐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这个空荡的屋子。
一瞬间,恍惚的我意识到一件事,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便是孤单一人。
母亲自己没什么钱,她也不爱花钱,桌上的水果已经不再新鲜,或许买的时候就买的是最便宜的,即将腐烂的。
以前母亲就很节俭,我工作几年之后,虽然家里有钱了,可她还是不怎么花钱,东西都是我给她置办的。
我开始收拾屋子里的遗物。
在她衣柜里,我看见了那件挂起来的裙子,可是裙子却被划破了,价格越昂贵的东西,往往越不实用,随便碰到点刮蹭就可能破损,但母亲没有扔,只是放在衣柜深处。
衣柜的盒子里放着一些存折,银行卡,身份证……
还有我给她买的电子手表。
手表的表盘破碎,同样也坏了。
难怪她无法第一时间拨通我的电话,我早应该想到,可是工作的忙碌,让我在后来数年时间里,对她的关心减少了很多。
遗物这两个字,光是想起来,就让人沉默。
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她的遗物,每一个角落,都有母亲生活过的影子。
她的手机密码还是和原来一样,母亲的记忆不好,所有电子设备的解锁密码,支付密码,都是同一个,是她的生日。
手机里没几个联系人,短信里都是垃圾推销内容,最新的一条短信,是我发的。
【妈,等我交接完手里这个项目,下个星期我就来见你。】
看着短信的内容,我的眼泪无声地砸在手机屏幕上。
如果我当时没有为了手里的项目耽误时间,而是提前来了,会不会就能救下母亲,会不会……悲剧就不会发生?
在她没有回复我短信的时候,我就应当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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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最终的调查结果也好,购置墓地也罢,都需要花时间。
墓地很贵,而且我不想给妈妈一个随意挑选的坏房子。
曾经钱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问题,如今钱却成了最不是问题的问题。
我向公司请了长假,说得等我处理完了这边的事情才能回去,公司也表示理解。
三天后,隔壁有了响动,我从窗外看去,见是郑凤回来了,之前被救护车带走的女孩,坐在轮椅上,被她推到门口的走廊上晒太阳。
我好奇多看了几眼。
女孩看上去瘦弱至极,裸露在外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像是一个骨头架子,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双目无神地盯着走廊上放着的花朵盆栽,像是在发呆。
因为建筑遮挡,只有走廊只有一半的空间能照见阳光,暖暖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给她尖锐的轮廓度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如果她是个健康的孩子,如今也应当和那绿叶中的花朵一样,美丽而充满朝气。
偶尔女孩的眼珠会转动一两下,如果不是这动静,我差点以为轮椅上坐着的是一具尸体。
郑凤在旁边给几个盆栽浇水。
她转头撞见我的目光,并没有觉得不悦,而是笑着朝着我点了点头。
我想,这应该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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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的饭点,我打开冰箱,想自己做点饭菜,可看见空空荡荡的冰箱才意识到,这几天我没怎么去买菜,冰箱里过期的东西也被扔了。
隔壁的鸡汤香味传来,味道浓厚,挡都挡不住。
我深呼一口气,有些怀念这家常菜的味道,母亲是不做饭的,家里的饭菜都是我在做,后来我常常出差,只能提前做好很多方便热的速食给母亲,但那些怎么比得了现做的鲜菜?
熬鸡汤不仅底料讲究,熬汤的容器也特殊。
下次可以去买个好点的砂锅,买只土鸡,在加一些姜、老抽、生抽、料酒……大火烧开,等把表面的浮沫捞出,在转小火熬上两三个小时,出锅后撒上作料和葱花……
我突然愣住。
母亲已经不在了,即便是炖得再好喝的鸡汤,又有什么意义呢?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开门后我发现来人是郑凤,她的手里端着半锅汤,里面还有不少鸡肉和药材。
看来每个厨子都有自己的秘方。
“我女儿吃不了肉,只能喝汤,我自己一大锅也吃不完,听说你是新来的,一个人住在这儿……”
郑凤脸上没有沉重或者痛苦的情绪,反而充满了乐观和热情。
她家里没多少钱,这鸡汤显然也不是天天都能喝得起的,哪有吃不完的说法。
郑凤对于自己来送鸡汤的目的没有隐瞒,直言希望我能在她出去上班的时候,多注意她女儿的动静,如果有任何问题,随时给她打电话,得知我休假在家,她三番五次拜托我时不时可以去她家看看女儿的情况。
“真是太麻烦你了,你人真好。”
“碰到你这样的邻居,是我的福气,太感谢了!”
看的出来,她真的很担心女儿的状况,可为了赚钱,又不得不出去工作。
从这天以后,一来二去,我和郑凤熟络起来,她的确和邻里说的一样,是个热心肠的人,女儿随她姓,叫郑雨柔,得知我家中变故,郑凤十分同情我,经常晚饭送一些菜过来。
当然,也是感谢我帮忙照看她的女儿。
其实,我没做什么事。
因为这几天,隔壁都很安静,我几次去她家,用垫子下面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都能看见她女儿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像是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出于礼貌,每次我都不会多在她家中停留太久。
我问过郑凤:“备用钥匙给我,就不怕我偷了你家里东西?”
郑凤一笑而过:“家里穷的叮当响,最值钱的就是孩子的药,可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这对母女如今的境况让我想起从前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我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郑雨柔的母亲如此爱她,而我的母亲却曾经抛弃过我……
真羡慕郑雨柔有这样一位对她不离不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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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又过了几天,母亲的丧事办的差不多了,我们没什么亲戚朋友,葬礼不需要办的多热闹,但该有的仪式还是得有。
等处理完一切,警方那边也有了结论——
确定的确是意外事故,经过调查,周围的邻里都表示,母亲平时没有什么自杀倾向,死亡的前几天,还在附近新开的超市办了会员,一个要自杀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加上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生物痕迹和异常,便定性为意外。
近期是节假日高峰期,机票难订,我只抢到三天后回公司的机票。
这日我从丧葬公司回来,累的睁不开眼,浑身疲倦连澡都没洗便躺下了,梦里我又看见了母亲试穿裙子时的表情,就在我想拥抱她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两点十五。
四周安静至极,就连路上都没车开过的声音,冰冷的深夜,屋内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黑影站在角落,我打开手机灯照去,才发现那只是挂着外套的衣架。
这么晚了,不可能还有人敲门。
可敲门声持续而固执,大有我不开门,对方就不放弃的意思。
咚咚,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和节奏诡异而单调,正常人是不会这么敲门的。
敲击声不大,敲门的人没怎么用力。
我喊了一句“谁啊”,披着衣服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虽然外面很黑,但依然能看出,外面没有人影,也无人回答我的询问。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不对劲,外面没人,那是门为什么还会响?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
如果真有鬼魂,住在这里这么多天,母亲的鬼魂,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咚咚咚。
诡异的敲门声还在持续。
是人是鬼,我决定开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