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和陈念骑着单车,一路从生态缸追到信息处理区。
傅天河从众多联排的信息处理区之间穿过,靠近边沿的24号信息处理器,在24号信息处理区的西侧,紧挨着防疫站。
防疫站在十几年前ashes大爆发时期,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随着疫苗接种率提升,它也逐渐变得清冷,不再人满为患。
现在防疫站主要负责研究农畜方面的疾病,以及每年都会出现的流感。
傅天河想要去防疫站!
陈词想到他和傅天河在港口乘船那天,alpha仰头望着防疫站斑驳的玻璃,眼中流露出陈词不懂得复杂情绪。
直到现在,陈词才明白,那是畏惧,感慨,和某种释然,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查看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墓地。
它是感染者的坟场,曾经在三水地下城熊熊燃烧的焚化炉,将众多感染者的尸身和遗物烧成灰烬,其中也包括傅天河母亲“想要旅行”的愿望。
而现在,傅天河试图前往从前最恐惧的地方。
他竭力挣扎着,想要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做点什么挽回局面。
然而就在兄弟俩以为大聪明会领着他们,直奔防疫站那高耸的大门时,大聪明骤然调转了方向。
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逼迫傅天河扭转的想法,或者说无视他的想法,操纵着他的躯体——
朝着更下方前行。
防疫站的
“等一下,他不会是这个时候还想去捡垃圾吧!”
陈念从陈词写下的众多日志里知晓,傅天河在13号信息处理区生活的日子,会到当地的垃圾场拾捡零件,做一些电子元件补贴家用。
还是说……陈念没把后半段话也说出来,那实在是太过沉重的猜测。
他看向前方,陈词的车骑得飞快,他只能看到哥哥的小半边侧脸,和因为剧烈运动烧红的耳梢。
沙弗莱的追踪也显示,傅天河已经到达了回收站。
臭气钻入鼻腔的时刻,陈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很熟悉的臭味,时常飘散在地下城的空气中,众多生活垃圾堆放在一起,于阴暗的角落里发酵,滋生无数细菌,引来老鼠和苍蝇。
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呼吸,因为陈念知道,随着继续前行,酸臭味道肯定会越来越浓,还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让鼻子和脑子适应。
回收站是全信标的垃圾处理厂。
每一块区域都有几处小型的垃圾站,那些垃圾经过初步的挑选之后,完整有用的东西被送去回收利用,其他的就全都倾倒入信标基座的回收站,等待着分拣加工。
厨余垃圾和其他有机物被加工为生物质燃料,珍贵的金属和木材过滤出来,塑料进行降解,至于其他的,则填入海中。
虽然跟着傅天河去过许多次13号信息处理区的垃圾场,更是在三水也光顾过当地的垃圾站几次,但面对回收站里浩瀚如海的垃圾,陈词还是放慢了速度。
那些红红绿绿,流淌着脏污汁液的东西,向着远方无休止地铺陈。
它们堆成高高的山丘,延绵不绝,散发着滔天臭气,好在整片区域和其他地方严密的阻隔开来,更是露天存放,不会干扰到信标的其他区域。
监控也显示,傅天河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这里。
回收站的更深处不再有那么密集的监控,有心躲闪时,只需身形一矮,就能完全藏匿其中。
这么大的地方,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找?
陈念正想问沙弗莱要两个防毒面具,不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冲进去,绝对能把他们给熏死,就看见陈词放下车子,径直跑了进去。
“唉!”
陈念伸出手,指尖和陈词的后背擦过,只能匆匆对沙弗莱道:“我们进去找了。”
陈念严严实实地把嘴闭上,这个地方他可不敢多说话,只是想到会吸进去充满污浊酸臭的空气,就忍不住作呕。
他放下车子,小跑着跟上陈词。
浓郁的垃圾味道几乎要把傅天河的气味完全遮盖,大聪明努力地嗅着,从众多令狗窒息的味道中辨认鲜血的腥甜。
它真的是一条好狗,就算铺天的酸臭正在伤害它比人类灵敏上万倍的鼻子,让它痛苦难忍,仍用尽最大努力,不断闻嗅,分辨出其中属于傅天河的味道。
污水溅上陈词的鞋子,臭味进入衣料的纤维之中,驱赶着晚香玉味道的信息素。
精神力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再扩散,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痕迹。
在垃圾场的尽头,是百米高的竖直悬崖,那些难以回收处理的垃圾会被机械臂推下去,最终落入海里。
而大聪明带领他们前行的方向,正是悬崖那边。
傅天河究竟想要做什么?
无论陈词还是陈念,都不敢细想,他们扫除脑中其他的念头,竭尽所能地用精神力探索,寻找受伤alpha的踪迹。
垃圾山挡住前路,陈词就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
他踩着扭曲生锈的公交站牌,抓着汽车的骨架,踩着衣物、塑料袋和用过的猫砂向上,不少物件被他蹬得向下掉落,引发小范围的垮塌。
手掌和双脚早就被污迹弄脏,衣物也难逃厄运,陈念人生中第一次在垃圾中爬行,他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紧跟在陈词身后。
剧烈的运动让他们不得不加快呼吸,每一口都吞入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简直比鲱鱼罐头榴莲香菜臭豆腐白霉奶酪的混合物还要浓郁,几乎就要把脑子堵住。
陈念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直到,陈词看到了一大摊血迹。
显然那是在肺里淤积的脓血,被猛然喷出口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晶莹。
血迹还相当新鲜,ashes在表面上做着无序的布朗运动,又似乎是夏日池塘水面上不断蹦哒的水黾,乱窜一气。
然后鲜血被踩住,一串血脚印跌跌撞撞地延伸向前。
陈词和陈念齐齐精神一振。
大聪明汪汪吠叫起来,它小心避让开地面上的血迹,不只是人类,ashes同样能够感染其他生物,而大聪明不曾接种疫苗。
但比格犬仿佛知晓那玩意能要它的命,相当聪明地躲开了。
陈词和陈念沿着血脚印,不断追随,一路向着边缘地带进发。
他们翻过许多座小山,最终在回收站的最深处,即将逼近悬崖边沿的地方,看到了alpha倒地的身影。
傅天河面朝下,趴在垃圾坡上,他想要翻越面前的山丘,去到另一边,却在中途彻底失去了全部力气。
血从他身下渗入垃圾当中,和那些污浊的臭水融合。
陈词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费力地将傅天河面朝上翻过来。
傅天河胸口的衣服已然被鲜血染红,他双眸紧闭,然而右眼的眼皮早就被撑开,致命的紫晶探出,如同在他的眼眶中开出一簇花丛。
明明昨天医生才开刀,为他取出了体内所有大块的晶体。
情况怎么会突然恶化成这样?
“先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吧。”陈念注意到傅天河身上还有零星伤口,这么脏的地方很容易引发感染。
他和陈词两人合力,分别抬着傅天河的肩膀和双腿,艰难地把alpha转移到稍微干净一点的空地。
傅天河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陈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断颤抖。
呼吸非常微弱,微弱得几乎就要感觉不到。
陈念立刻通知沙弗莱,他们已经找到傅天河了。
他发送定位,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帮手过来。
陈词快速检查着傅天河全身,alpha身上满是细小的伤口,大都是疯狂穿行在垃圾山中间,被刮擦出来的。
在ashes的侵蚀下,傅天河的皮肤变得格外脆弱,一碰就伤,淌出带有粉尘的脓血。
他伤得最重的地方还是右臂。
傅天河依靠蛮力,硬生生将隔离病房的玻璃墙击穿,骨骼承担了太大的冲击力,散落的玻璃碎片更是将周围割伤。
如今晶体正争先恐后从身上所有伤口伸出,无论是大是小,如同惊蛰之后的植物种子,铆足劲地将幼芽拱出泥土。
多年前的景象又侵占了陈词脑海,透明的管道之下,众多哀嚎者正在溶解,极端的痒让他们不断抓挠身体,早已脆弱不堪的皮肤溃烂,浓稠血肉流淌出来,而体内紫荆终于找到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双手颤抖着,摸到傅天河胸前,想要解开他病号服的扣子,看胸口处的情况如何。
鲜红的血染红了陈词手指,他却突然在傅天河左胸处口袋中,摸到了某个凸起的东西。
陈词将手伸进衣袋,他本以为傅天河从医院病房里带来了什么东西,触感却格外柔嫩。
他将那东西拽出来一些,发现是一朵晚香玉。
洁白的花已然被傅天河吐出的鲜血染红,一路逃窜中,alpha小心翼翼护佑着胸前的花朵,却在最后跌倒在垃圾山,不慎将它压在身下。
花被摧残得扁平,流淌出半透明的汁液,和血混合在一起。
陈词愣住了。
他轻轻把那朵花捧在掌心,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中,无从嗅见它清新的芬芳,原本洁白的花瓣也早就全然猩红。
垃圾山的另一面,就是回收站的边缘,只要向外迈出去一步,就会从百米高空中跌落,坠入下方的海面,消失在卷起的白色泡沫中。
有风吹过。
眼前alpha被紫荆和血液摧残到灰败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初见时他眼中满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最低级的见色起意,却又在之后的相处中,表现的那么纯情。
他趴在机床边,手把手地教授每一种零件的功能,又小心地和自己保持距离,不去引得可能出现的反感。
他坐在遗弃郊区的帐篷前,收拾着饭后的锅碗瓢盆,即将消散的晚霞在他宽阔肩头,洒下橙红色的耀眼光芒。
他趴在皮筏艇上,将自己牢牢拥在怀中,抱着必死决心表白,以及探测平台上,暴雨里落在后颈处的吻。
无数的画面在陈词眼前浮现,最终汇聚成为斑驳的血迹。
傅天河跪在唐纳德身前,他双臂被铁链紧锁,手指伸进右眼,将那颗金色的义眼连带着血肉,生生挖出。
他们拼尽全力,去追寻目标,寻找活下去的方法,最终却只能无奈地躺在垃圾堆里,等待着躯体腐烂。
痛,太痛了。
那些无法准确形容的奇怪感觉是如此陌生,充斥着着空洞的心脏,疯狂噬咬。
没有,分明没有受伤,那为什么会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呢?
恍然间陈词感觉陈念似乎是扶住了自己,弟弟焦急的喊声,并不能被大脑清楚分析。
他眼前只有那片鲜红,还有被alpha小心翼翼保护在胸口,却终是摧残殆尽的花朵。
一直以来蒙在他周身的那层膜被看不见的手撕扯着,太过汹涌的能量在胸中郁结,如决堤的洪水在每一根血管中奔流。
他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容器,明明盛满了能够容纳的最大程度,却还在有源源不断的东西填充进来,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相互挤压到几近实质的地步。
带来的却只有极度痛苦。
他就要爆炸了,整个人碎成一滩。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傅天河。
傅天……河……
一滴晶莹的液体落在傅天河脸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它溅起小小的水花,将alpha上的血迹冲开一些。
没等陈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又是一滴水落下,砸在傅天河唇边。
接二连三滴落的液体冲去了alpha上的鲜血,陈词以为是下雨了,他抬头望向天空,天色昏暗,四下干燥,风卷着臭气,连一滴雨的影子都见不到。
水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温热地聚集在下巴处,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
吧嗒。
陈词这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泪。
他将近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无缘无故落下了泪。
不是切开了洋葱,不是尝到了很酸的东西,不是眼睛被强光刺激,也不是疼痛中的生理性泪水。
那层膜被冲开了一道缺口,再也无法拦住充满全身的澎湃情感。
那些对陈词来说全然陌生的、稀奇古怪的情绪汹涌冲出,决堤般淹没了他整个世界。
就连身体也随之颤抖,陈词见过很多人哭,痛苦的嚎啕,悲伤的啜泣或是无言的流泪。
他的心冷得像一块石头,总是无动于衷,眼眶干涩,一滴水也挤不出来。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
所有的情感都得到了宣泄,那些被冲刷着,流淌出来的东西,都是什么呢?
恐惧,悲伤,痛苦,和怜惜。
是这些吗?
还是迷茫,无措,惊慌和麻木?
又或是全都有。
完全陌生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随着眼泪滴落在傅天河的脸上。
蔓延的紫色晶体仿佛发出滋啦声响,被陈词泪水中含有的生物因子溶解,不甘地将战线后撤,盘踞在被刺穿的眼眶中。
最开始陈词只是默默流泪,到后来他轻声抽噎着,紧紧握着傅天河满是伤痕的手。
那只手的指尖都被磨破,硬物正试探着,想要刺出。
——他情感缺失的哥哥,竟然哭了?!
陈念跪在旁边,沉浸在震惊当中,却骤然发现,陈词的左肩,竟然在隐隐发光。
那并不算多么明亮的光芒,在即将日落的傍晚,隔着两层衣裳,很难被发觉。
陈念愣了。
他瞬间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惹恼沙弗莱,跑到别墅里寻求alpha谅的晚上。
当时的他应该还在低烧,接受了沙弗莱所谓是“惩罚”的标记,他并未注意到,只是事后沙弗莱随口提了一嘴——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他似乎看到自己肩头的胎记在发光。
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被尽数拨开,陈念明白了,他们肩头的胎记不仅仅是胎记,而是某种形式上的封印!
在那天晚上,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而此刻的陈词,也终于感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感情。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两兄弟就是不完整的。
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以感情为钥匙,让他们兄弟俩带着残缺,降临世间。
一个泛滥,一个缺失。
如果是平常时候,陈念可能会吐槽,这是哪个狗血八点档玄幻电视剧里出现的设定。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泪如雨下,强咬嘴唇止住抽噎的陈词,和垃圾般残破浑身渗血的傅天河,陈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热的液体湿润了眼眶,模糊着视线,等到实在兜不住的瞬间,迅速顺着面颊流下。
原来他也落了泪。
陈念抬起手,用袖子迅速擦去,他吸了吸鼻子,紧紧盯着傅天河。
只是电视剧里爱人流泪之后,重病患者慢慢苏醒的情形并未出现。
alpha的胸膛甚至都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有那么一瞬间,陈念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大聪明悲怆地用脑袋顶着傅天河的头,希望主人能够睁开双眼,再度带着笑意地发出指令。
它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凌乱的脚步隐约从身后传来,执行队的人循着沙弗莱发送的坐标,迅速赶来这里。
他们小心地在血迹旁插上标识牌,便于事后消毒清理。
两名行进速度最快的执行人员来到陈词和陈念身边,厚重的防护服遮挡住了他们的面容:“两位少爷,交给我们吧。”
陈念头昏脑胀地站起身,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小跑过来,立刻检查傅天河的情况。
陈词如同一尊雕像,跪在傅天河身侧,无论被怎样劝说,都不肯动弹,紧紧握着alpha只冰凉的手。
直到傅天河被合力抬上担架,陈词才在搀扶之下勉强起身,那朵被鲜血染红的晚香玉掉落在地,又被垃圾流淌出的脏水污染。
陈念俯身将它拾起,交到哥哥手中。
“会没事的。”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地道。
陈词一声不吭,他的视线越过陈念肩头,盯着被抬走的傅天河,泪水仍不断落下,乌黑的睫毛被打湿,似一只暴雨中挣扎,再也飞不起来的蝶。
陈念张开双臂,将陈词抱住,感觉到哥哥踉跄了一下,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
他从没见过陈词这幅样子。
准确来说,是没有任何人见过陈词这个样子。
陈念一下下地轻拍着陈词后背,紧抿双唇,竭力给予哥哥些许安慰。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陈念哑声道,“接下来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