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袅袅白雾的热饮很快被端了上来,无声搁置在桌面上。
虽然这次没有织田作在一旁监督建议,但栉名琥珀还是点了热牛奶。
和作为兄长的伊尔迷一样,对于这种甜丝丝的食物他一直都有相当明显的偏好。
与之相比,咖啡的苦涩味道虽然也可以接受,但显然缺乏竞争力。
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着,完全是在消耗时间。
入座之后的栉名穗波和栉名琥珀一样,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此时此刻,女人的面容隐藏在咖啡杯冒出的热气后面,所有细微的神情都变得模糊。
到底要谁先开口呢?
作为这次邀请的发起人,似乎理应由自己来打破此时的僵局。
但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伏在膝头上的真人猫猫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仗着身为咒灵不会被普通人看到,直截了当地向着栉名琥珀发问。
“你的血缘母亲?真的吗?嗯嗯,看来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呢。”
他若有所思地将声音放低了些。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俨然是又开始动起了歪脑筋的样子,异色瞳孔之中流露着相当明显的恶意。
还以为你所在乎的亲人,就只有安娜一个。
但那女孩始终处于吠舞罗的庇护之下,是赤组视若明珠的珍宝。与之相比,面前的女性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如果能抓住机会、加以利用的话……
等一下。
肚子里翻滚着无数坏水、正在畅想成功接触契约之后要怎样报复——呃,还是稳妥一点,离这家伙远远的好了——的真人突然冷静下来,重新复盘了今天出门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确保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落下。
虽然栉名琥珀的脑回路和常人截然不同,但绝对不是粗心大意的类型。
恰恰相反,一朝栽在对方手里、至今都没有等到翻身机会的真人相当清楚,除了压倒性的武力值之外,耐心、冷静、细致……不论哪一方面,看似青涩的少年都是相当老道的猎手。
那么这样的栉名琥珀,会特意避开两名绝对忠于御主的从者,单独带着自己来见某个重视的人,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弱点吗?
——答案可想而知是否定的!
看透真相的真人猫猫虎躯一震,尾巴咻地一声炸开,像是松鼠一样硕大蓬松,得到栉名琥珀心不在焉的一瞥。
逐渐理解一切的真人没想到吧,我是不会第二次掉进你的陷阱之中的!!
完全没有t到的栉名琥珀?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并重新移开了注意力。
已经徒费时间地注视着饮尽的空杯许久,嘴唇紧抿的栉名穗波无声地深吸一口气、随之缓缓吐出,再度确认了一件事。
对面的少年性格依旧和幼时一般无二,超乎寻常地孤僻。
那些与生俱来的鲜明特点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面前眉目低垂的银发少年轮廓逐渐模糊,最终和许多年以前会紧紧牵着自己手、安静地抬头凝视着自己的孩子逐渐重叠,直至融为一体。
握着咖啡杯把手的右手不自觉握紧,指节泛起失血的苍白颜色。
……如果自己不开口的话,大概局面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吧?
半晌之后,她听见自己以沙哑的嗓音轻声发问。
“突然联系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明明上次祓除千伞町高校之中的咒灵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上次分别之时,少年的态度是肉眼可见的冷淡。不但对自己避之不及,面对同行的某人询问之时,给出的回答也是“只不过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只是这样罢了。
是啊,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回答。
毕竟在许久之前,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徘徊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因为感到无法面对,所以亲手将这份血脉带来的羁绊斩断了。
那之后虽然不乏追求者,身边的同事也都劝她应当从上一段婚姻的阴影之中走出来、鼓起勇气拥抱新生活,但是都被栉名穗波婉言谢绝了。
她将那些深沉的歉疚和爱意化作无言的照料,尽数播撒向了自己的学生。
如果能再见那孩子一面的话,要说些什么好呢?
明明当初选择逃开的是自己、无法面对的是自己,可是无数次午夜梦回,在泪水浸湿的冰凉枕巾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千百遍这样构想着。
掷在地板上摔个粉碎的玻璃杯无法重新拼合,其中盛放的水汇入河流之中奔赴大海,再也不可能一滴滴捡回了。
拼命道歉也好,做出允诺也罢,就算哭泣着说自己如何如何后悔,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而尚能挽回的时候,那个孩子在囚笼之中夜以继日地等待着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做。
那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今日接到这通意料之外的电话邀约,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赶来这处咖啡馆。
若说最开始是被本性全然驱使、不含任何思虑,那么前往此处的过程之中、包括之前盯着咖啡杯发呆的时间,栉名穗波脑海之中百转千回,想了很多很多。
想要报复自己吗?
或者只是单纯想质问,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
还是说,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在漫长的思考之后回心转意,因而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态度?
无论怎样都好。栉名穗波垂下了眼睫。
毕竟是不称职的母亲,遭到报复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对面的少年在思考之后挺直脊背,嘴唇微微张开。她的呼吸随之停滞,连带着心脏都随之紧绷起来,眼神甚至忘记了躲避,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方,等待着那个回答。
“只是觉得一直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在……结束之前,这些事,总需要画上一个句号。”
“结束”之前的字眼发音相当模糊,栉名穗波没有听清。
犹豫着是否要开口追问,结果还未出声,之前引领二人入座的侍应生不期然从一旁探出头来,怀中抱着什么东西,鹿一般濡湿的明亮眼睛闪烁着光芒,期期艾艾地看向这边。
栉名穗波随之改变了话题,望向明显想说些什么又不太好意思的女孩。
“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是这样的——”
被二人同时注视着的女孩面颊有些发红,匆匆忙忙鞠了一躬之后,将怀中紧抱着的东西放在了栉名琥珀面前的桌面上。
簇新的薄薄笔记本,上面有一支签字笔正在微微滚动。
“我男友他一直对职业英雄很感兴趣,也是您和‘改造人’杰诺斯的粉丝。”她的眼睛亮闪闪,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期待,“如果可以的话,能在这里签个名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称不上多么过分的要求。
稍作犹豫之后,栉名琥珀拿起笔,按照对方的请求在第一页飞快签上了……杰诺斯的名字。
嗯,反正他肯定不会介意的。
在女孩激动的反复感谢之中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插曲,栉名琥珀稍微放松了些、重新靠回椅背上,与此同时,迎上了栉名穗波复杂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少年展现出来的平静态度而有所放松,在长久的踌躇之后,最终还是横下心来开口询问。
“上次见面之后,关于你这次回到东京之后的身份,我也稍微了解了一下。”
s级英雄,为英雄协会顾问服务的魔术师。
从头到尾都对栉名琥珀的实力不曾有过丝毫质疑,比谁都要明白他是天生的猎手。
但令栉名穗波感到疑惑的是,职业英雄这种依据规则与道德行事、以守护他人为最终目的的身份,不管怎么看,都绝不适合自己印象之中的那个孩子——
然而事实是,他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
“所以,”她轻轻地问,小心翼翼试图避开一切敏感的字眼,然而只是徒劳,“在你小时候、离开那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栉名琥珀正低头抚摸着怀中的猫咪,而咒灵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同样暗搓搓竖起了耳朵。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之中一帧帧闪回,像是飞快切换的幻灯片一样,组成了连续的片段。
突然出现在手背上的令咒,和berserker签订的契约;
孤注一掷离开疗养院,在横滨和织田作的意外相遇;
接受从者的建议前往伦敦,四年之后才因为某个消息而返回;
最后应邀加入了赤之王周防尊的氏族,他所缺失的、内心深处渴望着的东西——亲人也好,友人也罢,最终都得到了填补。
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栉名琥珀缓慢地整理思绪,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将这些年间发生过的事简要总结,如实相告。
一开始或许有些磕磕绊绊、词不达意,但到了后面,很快就流畅了起来。
王权者的存在并不是秘密,绿之王的氏族jungle甚至大量吸纳普通人作为氏族成员,就连栉名穗波班上的学生也有几人参与其中。
对于栉名琥珀所传达的那些稍显陌生的词汇,她确实理解。
但正因如此,愈发说不清胸腔之中体味到的、宛若蚁群一般细细密密啃噬着五脏六腑的,究竟是什么感受。
……原来是这样。
已经找到了自身的归宿。
相较于自己,毫无疑问更加称职、能够自始至终站在他身边,给予支持与安慰的真正的家人。
明明该感到欣慰、给予祝福的,但是、但是——
玻璃制品自桌角跌下的那一刻就写定了结局,但旁观者始终心存侥幸。
坠落的过程转瞬即逝,直到清脆的破碎声宣告一切终结,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存在任何幻想的余地。
而积蓄了许久、在这数年之间一直不曾流尽的眼泪,终于也再一次落了下来。
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洇开了小小的、重叠的水花。
“所以说,这次会面是特地通知失败者的出局宣言吗?”
她捂着面颊,尽力维持语调平稳,如是喃喃自语。
而捕捉到了破碎声音的栉名琥珀微微睁大眼睛,随之摇头否定。
“并不是这样。我之所以提及这些,也只是因为你说想知道罢了。”
栉名穗波没有做声,许久之后才放下掩面的右手,泛红的眼睛注视着对方的少年,浮现出相当明显的苦涩笑意。
“就当是这样吧。那么,既然找到了归宿……”她的声音微颤,“为什么又要来见我呢?”
视线一瞬不瞬地定定凝视栉名琥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想要寻求某个答案。
而对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给出了完全出乎栉名穗波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说过了,想要在‘结束’之前,给这些未竟之事画上句号。”
她下意识重复道“‘结束’是指?”
少年红宝石般的澄澈双眸之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眼睫轻轻颤动。
隐藏在躯壳之下、让整个人大部分时间都显得漠然的坚冰正在被什么东西飞快地融化。那一瞬间,从眼底闪过的神情无奈极了,也柔和极了。
“我的能力之一,能够以实现愿望的形式来扭转规则——当然,需要付出不可逆的巨大代价,应该只能使用一次。”
但是没有关系。
而所谓“结束”的意思即是——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其下隐藏着无可动摇的意志。
“我想为了尊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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