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他醒了!”
等到栉名琥珀在全然陌生的宽大床铺上醒来,视线逐渐聚焦到老式阁楼倾斜的木质天花板上,昨日的记忆刚刚在脑海里浮现,就被耳边骤然响起的叽叽喳喳声打散了。
那是独属于年幼孩童的稚嫩嗓音,像是春日里于枝头起落的鸟雀,饱含着几欲溢出的生机与活力。
……好吵。
许久没有置身于这样的热闹之中,尚未回过神来的栉名琥珀下意识地蹙起了眉毛。
而围绕一旁的几个小不点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一个比一个兴奋,毛茸茸的脑袋瓜挤挤挨挨凑上来,把昨天晚上刚被织田作之助捡回来的小哥哥热络地围了起来。
“你睡了好久!有哪里不舒服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这是五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子咲乐,显然天性温柔,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唇边有小小的酒窝,显得可爱极了。
“喂,新来的,你是怎么碰上织田作的?”
最为大大咧咧、自认为是小团体中领头人的寸头男孩幸介双手叉腰,向着床上的栉名琥珀发问。
大概是为了摆造型,凶巴巴的小男孩还在发际线处松松垮垮地架着副略带痞气的方框墨镜,显得神气极了。
一旁反戴着黄色鸭舌帽的优觉得不太合适,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气势咄咄逼人的幸介。
“不要一见面就提这个啊,会让别人想起伤心事的吧……”
最角落里抱着玩偶的真嗣赞同地点头,优也拼命冲后者挤眉弄眼。
幸介怔了一下,却又拉不们吵成一团,生生把整个床铺变成了战场。
被暂时无视的栉名琥珀一只手撑着身子慢吞吞坐起来,任由印着蓝色小花的被子从自己身上滑下去,露出其下沉睡之时被换上的、暂时充当睡衣包裹着躯干的黑色衬衫。
因为是成年人的Size,套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站起来下摆几乎能遮到小腿。
奔波了那么久,之前的衣服的确脏了。
或许是面前这些孩子从侧面佐证了名为“织田作”的男人的无害形象,或许是他已经软弱轻信到可以用三言两语就轻易麻痹的地步,在察觉自身的衣着变化之后,栉名琥珀居然下意识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在一瞬间的停滞之后,他才略显僵硬地低下头来,看向右手手背。
撩起过长的衬衫袖子之后,才发现掌心部位被一圈圈轻若无物的柔软纱布缠绕着,连同令咒一起严严实实地裹住了。
……不过,既然特意缠上了这个,就说明的确看到了、并且切实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即便如此,依然选择收留他,只是因为他是个小孩子,还是个“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的小孩子——
对常人而言,这是甘冒风险的理由吗?
栉名琥珀将右手缩回袖子里,同脑海中不断冒出、令思考都变得像处于泥潭中一般费力的种种问号作斗争,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他所处的床铺明显经过特别定制,是上床下桌的样式,除了步梯口之外四面都封着栏杆,形状长而宽大。
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五六条被褥,显然昨晚不止自己,另外五个小孩子也是在这张床上睡的觉。
回想起之前男孩一副过来人的态度问他“怎么碰上织田作”的模样,栉名琥珀心中浮现出一丝明悟。
“所以说,”他轻声问,“你们都是他捡回来的吗?”
没有参与男孩子的打斗活动,咲乐闻言朝他看过来,略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我父母卷入了两年前的那场动乱里。他们去世之后,是织田作一直在照顾我……幸介他们的情况也差不多啦。”
提起不幸过往时轻描淡写的态度、以及圆滚滚的颊边挂着的浅淡绯红,无一不表明女孩这两年间生活得非常快乐。
栉名琥珀透过阁楼的窗户,眺望着不远处环海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以及苍蓝色的、波光粼粼的洋面。
耳边孩子们的吵闹声断续起伏,过于温馨的日常景象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握紧了。
织田作……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最奇怪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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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公然摸鱼的织田作之助拎着两个纸袋子,溜溜达达地回到了孩子们的住处。
这栋位于海边的建筑是一栋稍显破旧的二层小楼,屋主将一楼稍作改造,开起了饭馆,拿手的辣咖喱颇受织田作之助欢迎。
一来二去,经常来支持生意的男人也就和饭馆老板熟悉了起来。
当初收养这五个孩子时经济上颇为吃力,他想起餐馆的二楼还闲置着,便试探性地向老板询问能否将孩子们寄养在这里,按月支付生活费,平常麻烦老板多加照顾。
后者不但豪爽地一口答应、将二楼腾出来又仔细装修,两年之间更是从未主动开口提过索要生活费的事情。
甚至在感觉织田作之助的经济形势不太乐观的时候,还会试图自己出钱为孩子们购置日常用品——虽然总是被拦下来,从没得逞过,但也让织田作对这位友人愈发心怀感激。
进门之后和正在吧台后面忙碌的老板打了声招呼,他便迈着带起风声的迅捷步子走向二楼,风衣的下摆伴随着动作不住起伏,呼啦作响。
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不知道现在状态如何,和幸介他们相处得是否愉快?
至于手背上象征着御主资格的令咒,对方不曾配合政府的搜查、而是独自在外躲避,显然有意隐藏。
既然如此,他只要当做没有这回事就可以了。
即便了解甚少,从懂得寻找藏身地、又在被发现后乖乖配合自己被带回家也可以看出,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绝不会因为莽撞之类的原因给自身带来额外的麻烦。
敲开了二楼房间的门,织田作之助先跟欢呼着扑上来的五个孩子一一打了招呼,最后才把视线投向坐在沙发一角、安静地凝望着这边的白发的孩子身上。
像是陶瓷一样过白的肌肤,堪称精致的五官毫无感情,缺乏生气。
夜晚时候尚不觉得,现在甫一暴露在阳光之下,那副模样简直宛若真人一比一大小的玩偶。若是细看得久了,几乎漂亮又空洞得让人感到惶恐。
织田作之助怔了一会儿,下意识摩挲了一圈胡子拉碴的下巴。
即使并不是专业的医生,凭借老父亲的直觉,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鲜明的异样感。
“给你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试一下合不合身。”
他缓步走近,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织田作之助。熟悉的人都称呼我织田作。”
栉名琥珀仰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才迟滞地抬手接过衣物,回话的声音低弱而沙哑。
“……栉名琥珀(KhaKohaku)。”
男人咀嚼着这个名字,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修长的双腿彼此交叠,在面前放松地伸展开。
原本只是被孩子们的打闹充斥的小小房间,自从他出现之后,顿时散发出了被称作“家”的温馨氛围。
他摆出一副相当明显的想要谈话的架势,尽管幸介带头的另外几人跃跃欲试、想要过来缠着织田作玩耍,但一看这幅氛围,还是相当识趣地选择去室外追逐打闹,把房间留给二人独处。
本来就不善于修饰言辞,虽然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抚面前的孩子,最终出口的话依然相当朴实,显得近乎平淡了。
“不用担心。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一直留在我这里。”
栉名琥珀下意识摩挲着右手手背,注意到他的动作,确认周围未被监听的织田作之助又补充了几句。
“关于政府在搜罗御主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如果出于自己的意志不愿配合、更想要独自平静地生活,是能够理解的。”
“所以不想被发现的话,右手上的痕迹一定要藏好,不能再给第三个人看到。明白了吗,琥珀?”
在缓慢但认真的点头之后,栉名琥珀看着对面有些不修边幅的红发男人,轻声地提出了问题。
“幸介说,你是港口黑手党的人。”
“是啊。”织田作之助毫无隐瞒意识地点头,又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区区底层成员而已……”
“没关系吗?”
身为那样森严可怖的黑色组织的一员,在明知自己大杀器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依旧若无其事地收留照顾、细心叮嘱,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淡定态度。
如果被上级知道,一定会遭到惩处吧。
花了两秒钟才弄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织田作之助在短暂的讶异之后,不由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我说,作为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琥珀担心得未免也太多了。”
他直起身子、探出手来,略显笨拙地按了按栉名琥珀的头顶,把原本柔顺的银白长发搓得翘起了一撮。
后者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身形微僵,按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深深嵌入皮革之中,留下许久不消的小小凹坑。
那双宝石般的红眸抬起,在浅色睫毛的映衬下愈发瑰丽夺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织田作,安静倾听着男人唇瓣翕合间吐露的言语。
“不用担心,那是大人的事情。”
“小孩子只需要天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来,去试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