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萍站在圣殿主殿周围的庭院中,看了一眼光脑上的消息后,按动光脑侧面的按钮,将其变为形态更小的隐身模式,藏在了袖袍之内。
不像姐妹会圣母们生活在全黑的圣殿中,姐妹会也有许多负责日常工作的阶级不同的神使,她们都在圣殿穹顶周围、靠近地面的庭院殿堂里,生活在阳光下。
庭院天井覆盖着镂空图案的遮阳板,地面上也就留下了精妙几何图形的光斑。
有一队黑裙神使鱼贯列队走过,对着老萍低垂下头行礼。
老萍在神使中,属于金字塔比较中上的高位者了,她能快速混入姐妹会,也正是由于她手快心狠。相比于方体为她指定的潜入计划,老萍则选择直接先去西盟,谋杀姐妹会外派在西盟多年的一位中低阶的神使,取而代之,然后再回到格罗尼雅。
回到格罗尼雅之后,她积极参与姐妹会内部的派系斗争,心狠手辣,迅速就爬上了更高的位阶。
宫理甚至都不知道,老萍之所以能够进入格罗尼雅的主控制室,修改舰船方向并全身而退,没被人查出来,就是她下手杀死了当时在主控制室内的所有人。
老萍故意下手的粗暴残忍,导致姐妹会调查时一直相信是外部的人、甚至是对姐妹会怀着仇恨的人做的。
在那之后,格罗尼雅行进方向的主控制室就改了轮班制度,增加了大量的教廷骑士,甚至是修改了控制口令方式。
老萍并不是负责主控制室的神使,她也很难接近主控制室了。
但也有别的办法。
许多神使都因为辐射污染而生病,甚至有些神使已经死亡,导致大部分神使都不得不负责更多工作。
但老萍觉得死得还不够多。
至少要死到人手不足,以至于让她也负责主控制室的一部分排班的时候。
老萍就通过花岗岩拿到了一小块铯-137,投入了涉及主控制室的神使的食物和饮水中,很快,几位位阶比她高的负责主控制室的神使,纷纷出现严重的病症,不得不瘫软在祈祷室内修养,一部分管理主控制室的工作,就落在了老萍头上……
果然啊,还是这样效率最高。
她在穿过四下无人的广场时,忍不住在黑色头巾下轻轻吹起了口哨,想起了年轻时在教会里差点被处死的时候,听到的一些话语。
“你要死,但你的生命对主毫无意义,只是为了彰显主的公平。”
老萍也觉得,这些家伙要死,也对主毫无意义,只是明知航行在辐射中却依旧徘徊,总要也多吃点放射物质,彰显主的公平。
接下来,一切都只需要宫理将时间与注意力拖够了。
……
宫理站在圣殿最下方旷野般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望着那团仿佛从天上降下来的庞大白云。她路上早就因为觉得麻烦,拽掉了外头穿的白袍,此刻桃红配草绿的叉腰站在白云面前。
身后是一片黑色衣裙的神使,神使们手持着灰白色的像是磨砂毛玻璃质地的水晶球。
宫理在这黑曜石地板与云朵的光晕中,显得太艳丽,衣着的彩光倒映在地板上,甚至给云朵本身反射上一点粉色绿色。
宫理环视四周,对着那朵白云仰头道:“我已经说了,我很乐意来到这里,因为我想见到主,我有话要对主说。我相信她也能看到我,也知道我在这里。”
云朵当然不说话。
反倒是宫理身后的神使,似乎有不安的骚动。
她弯唇笑起来:“不会你们也与主失去了联络吧。说来,你们的预言能力,有那么强大吗?那你们预言到了那场原爆点内剧烈的核爆吗?还是说你们明知道会爆炸,仍然要选择开凿结界?”
云朵一如既往的静默着。
但很快,云朵靠近地面的位置出现一处凹痕,就像是神佛在云上留下指印,也像是一道向内延伸的拱门,示意宫理进入云中。
宫理没有听到任何说话声,但很快听到了一阵阵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洞中刺耳的惊人。
她转过头去,数位神使将手中的水晶球砸碎在地面上,水晶球内部大量细腻的灰白色灰烬漂浮而起,像是几十道丝絮般被云朵吸进去,云也开始缓缓地变形旋转。
宫理距离这团白云只有一步之遥,她仿佛是近距离在空中看一团雷暴云的形成,雾气与上浮的粉末纠缠盘旋,逐渐将她容纳其中。
宫理深知自己如今记忆恢复,如果再次连接云脑,不一定会像是上次那样胡搅蛮缠游刃有余了。
宫理依稀能看清楚云雾之中,如同灯塔般伫立的几位圣母的身影,她想要警惕的先往后退几步,却听到云的颗粒裹挟出细微的声响,就像是某种耳语,模糊不清道:
“主……亦想见你。”
……
宫理走入灰烬漂浮的云深处,这次,在云中的圣母并没有漫步,所有人都像是晨曦中的白桦树一样站在雾中,身影绰绰,只有她们眼镜上白色的灯条,像是老城年久失修的路灯般,亮度不一,偶有明灭。
一道道从云雾顶端垂下来的脐带般的线缆,在上方缠绕着,宫理在能见度极低的灰烬细雾中,甚至不小心踩到了柔软的东西。
转过头去,她只看到了灯条在地面上微弱的明灭着,脐带般的线缆垂坠在地面上蜿蜒。竟然是一位圣母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意识未死……
她这时候才发现,还有几根脐带并没有连接着任何人,只是像枯萎的藤蔓那般垂下来,而地面上还有一些几乎看不清的微弱光亮。
有些圣母,就像是从枝头腐烂掉落的果实,从脐带上断开,死在了地面上。
宫理在云雾之中走的有些茫然,她觉得这幅景象甚至有些眼熟,甚至像是在向北旅行时见到的风景。
这次,没再有垂下来的脐带袭击向她,除了那些颗粒如在风中一般飞舞以外,其他都是一片死寂。
宫理忽然看到,在云雾的深处,一条白色的光线平着缓缓展开,光亮甚至照亮了周围的灰烬颗粒,但很快,线变成了平铺在地面上的面,面又缓缓拉高,逐渐变成纯白色发光立方体。
它实在是太亮,甚至照亮了周围几十个如冻僵的尸体般站立的圣母。
在纯白色的立方体周围,有七八位圣母或许与其他人地位不同,她们坐在一块长椅似的悬浮长条石凳上,低着头双手交握,对着白色立方体的方向祈祷着。
能看到她们的双手与下半张脸,或是年长或年幼,或病容或青春,一动不动,任凭自己的面庞与黑裙被白光立方体照亮。
宫理轻轻迈步,屏息靠近,也能看到她们的手指紧张的攥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她们并不是死了,只是精神脱离□□,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罢了。
也就是到了这个距离,宫理才看清所谓白色立方体的真实。
地面上是一个直径近百米的正方形的水池,其中盛满了光亮的沸腾的白色云雾,云雾不断朝四周溢出,这种光雾因为密度更高,显得就像是液体般流淌。而这个水池上方,本来是有个正方形的盖子盖住水池,刚刚宫理看到一线光亮,便是这盖子打开的瞬间露出的光芒。
这个升起的正方形盖子,像是方形的舞台灯,像是最细腻的喷洒水雾的花洒,无数光亮颗粒构成的雨,从它下方垂直而下,在水池沸腾的起伏中再乱敲下细密的涟漪。
这是一片立方体的光雨,落在一片与它等边的光海中。
宫理站在边缘,只感觉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这白色的沸腾的光海衬得她像个在海边踯躅的孩子。
而就在这片光海中,一只仅有轮廓的纯白色的大手,从中探出来,渐渐地,长发窈窕女人的轮廓,从湿雾光海中慵懒起身。
她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像是由雨滴与雾气构成,身形庞大也曲线柔和,直径近百米的光海,更像是与她身形恰好匹配的让她柔软陷进去的大床。
几十米高的她单手撑在“床”上,缓缓转过身来,俯瞰向站在池边的宫理。
然后她歪了歪头,似乎被宫理的衣裳逗笑了。
宫理明明没有听到任何笑声,却无比确信她笑了。
……她真的在这里。
宫理感觉身后有闪烁的光亮,她侧过脸去,发现水池旁坐着的、站在雾中的姐妹会圣母们,她们面部的灯条就像是快速明灭的闪光灯般,发出剧烈的光,也使得整片云脑中,就像是有无数微小的雷霆般闪烁这交替的电光。
像是蜂鸣运作的服务器一样。
宫理又转过脸,看向女人巨大的身形,感觉自己如此自然的像个旧友般脱口而出:
“绘里子。终于见面了。”
那女人的身形抬起手,像是拨了拨脸前的头发,对她的口吻并不意外。
“但我并不是来拜访你的。它是我的朋友,我是来找它的。不知道它是不是在你这里?”
从回到格罗尼雅之后,T.E.C.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曾经能够入侵空间站服务器的T.E.C.,将大量资料从空间站复制走的T.E.C.,竟然在格罗尼雅像是被人捂住嘴一样消失不见。
原因只能出在绘里子身上。
女人似乎觉得很有趣的坐直了几分身体。
一根脐带线缆从上空缓缓垂下来,落在了宫理身侧,而她膝盖后方,也有一块石板从地板上升起来,像是长凳般,停在她身后。
像是在等她坐下接通电话一样。
宫理看了她那如狮身人面像般巨大的身形一眼,然后坐在了石板长凳上,将抓住那脐带线缆的尾端,靠近了自己的后脑。
绘里子如果还能被定义为人类的话,她可能是现存中最强大的人类,甚至可能没有之一……
考虑绘里子对她是否有杀意是没必要的,因为要杀早就杀了,哪怕过去绘里子不想杀她,也可以随时改变想法。
宫理有着来自原爆点的灵魂,有着被T.E.C.继承塔科夫遗志制造的躯体,一次次受到ROOM的指引与帮助,此刻出现在了绘里子面前。
像是三个早就没有了颜色的画笔,徒劳的在纸张留下了划痕,但此刻划痕交汇在了一起,在宫理这个点上。
宫理没有犹豫。
线缆尾端也迅速与她后颈生长在一起——
宫理眼前闪过一瞬白光。
她坐在白茫茫一片的房间内,浑身赤|裸,在她对面远处,也有一模一样的凳子,坐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她想眯起眼睛去看清绘里子的五官,下一秒——
宫理戴着耳机坐在疾驰的地铁上,对面座位上是穿着西装套裙身披风衣的绘里子,就像是塔科夫记忆里那样疲惫的坐着,她想看清她的脸,人群却忽然在到站后如潮般走动。
宫理跪坐在楠木厅堂之上,身着曲裾,绘里子也穿着红色的曲裾垂头跪坐在敌国来使的案席后,她想看清她的脸,余光里却看到门客举起佩戴的玉玦,一片刀光剑影冲入她们之间。
宫理晃动着触角,在蜿蜒小溪的这一端,看向溪流对面同样举起触角想要通过的蜗牛绘里子,她正想要看清她壳上的纹路,上游一道水流猛烈冲刷卷席走了她们两只。
她感觉自己灵魂被横竖切割,打做颗粒,平均分布,镜像共生在茫茫浩瀚的可能性里。
她和绘里子永远对坐,对视。
是店铺两侧货架上的羊皮单肩包。
是托盘里并排等待使用的手术刀。
是被告与原告的律师。
是大峡谷悬崖对望的火山岩。
有一万个宫理,看着一万个绘里子。
直到绘里子开口道:“……所以,你是来找它?”
嘣。
就像是镜面被子弹击中,崩塌成无数碎片,每一个宫理都并行存在着,与每一个绘里子对坐着。而绘里子的旁边,多了一个东西。
是单肩包旁边的钱包。是手术刀旁的镊子。是律师身边的被告。是火山岩旁边的鹅卵石。
是……早高峰地铁座位上一个面孔不清的孩子。
那是T.E.C.。
但不论是什么形态,T.E.C.都惊讶、困惑且激动地朝宫理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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