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摊上的少年在吃了一个馒头后便坐在那一动不动,盯着跟前来来往往的那些个路人,独自一人缓缓出神。
直至太阳落山,仍旧不敢迈出茶摊半步。
急着收摊回家的伙计一连催促好几声,许初一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丢下几枚铜钱后朝着茅山那座清凉峰的方向慢慢挪动。
等到了茅山脚下,面对眼前的巍峨大山,少年又迟疑了。
“夜深了,明天再说吧。”
少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随即找了一棵大树,便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打起了鼾。
此起彼伏的鼾声与山下微风吹动树杈的“沙沙”声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少年不是走不动了,少年是怕了。
古往今来,最难的事,莫过于“报丧”二字。
即便清凉峰山那些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师伯师祖们都知道了这事,可终究没见遗物。
正所谓睹物思人,不见还好,见时最为悲伤难忍。
上次在稷下学宫,许初一可是看在眼里,他知道山上这群人与封一二而言,犹如家人。
可越亲近,少年便越为难。
而再道观之中,一群师兄弟与他们那个秃头师傅围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饭桌,皆是不敢动筷子。
“长宁。你这卦究竟准不准啊?小师侄真的回来了?”怀德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长宁,忍不住嘀咕道。
“准不准,你还不知道啊?别说是小师侄回没回来,老子连你今晚起夜都能给算出来。”
长宁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挑事的怀德。
讨了个没趣的怀德顿时蔫了下来,长宁的卦哪里会有不准的呢?
怀德低下头,刚想继续等着好了,却突然想起什么,朝着主坐上的师傅恭敬说道:“师傅,要不咱们下去接小师侄回来吧。”
“不行!”,还未等秃头道士开口,一个面如冠玉,身上却穿着一件百家碎布衣裳的年轻道士率先说道。
长宁与怀德一同看向这个师弟,眼角之间满是诧异,险些就要骂出来了。
“咱们不能接他。若是接他了,便是认下他是咱们的小师侄。这样一来,只会给他徒增麻烦。”身穿百家衣裳的小道士说到这也忍不住看向秃头道士,一改之前的淡然语气,急切地问道:“师傅,真的没有办法吗?”
“求安。你觉得老子不想吗?”秃头道士拍了一下桌子,轻声说道:“自打他来到镇子我便知道了,可是为师不能下去啊。也不知怎么地了,他始终不愿上来!”
名叫求安的小道士听到这话后低下了头,思索了好一会,嘀咕道:“师傅,他是不是不敢上来啊?”
“不能吧?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敢的?”求安身边,一个名字唤作图逸的小道士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清凉峰这个不同于其他道观的地方,对于他们这些个求道求了百年的人来说属实是难以理解为何小师侄会如此为难,甚至于不敢。
唯独求安,这个终日混迹于山下小镇,脑子尚且算得上灵光的小道士能知道些其中缘故,其余众人都是一头的雾水。
出家做了道士,特别是在茅山,讲究的就是一个与世隔绝,自然跨入了道门,拜了祖师爷,那么前尘往事便随烟而去。
什么父母兄妹,不过是几十年的尘世缘分罢了。唯独案前高香,手中拂尘以及这些个师兄弟才是长久。
即便清凉峰再如何不同,可他们在这儿久了,也渐渐忘了尘世中还有报丧这么种说法。
“小师弟的东西在他那……”
求安嘀咕了一句,随即不再言语。
不说那三个字还好,一说这三字,求安便又开始迟疑了。
“什么时候来,还惦记他那点东西。不过也好,师傅,这些东西是不是可以拿回来放在道观了?”怀德瞅了一眼有些萧瑟的求安,随口说道。
一语落地,饭桌上的众人齐刷刷看向怀德。
秃头道士咳嗽一声,看了一眼给长宁,求安,图逸,捎带手惊醒了趴在桌上已经等得睡着了福延。
长宁三人还好,听见了怀德的话,知道要做什么。
身形较为圆满的福延擦了擦嘴边口水,看了看被三个师兄围着打的怀德愣了好一会。
“看什么看?难不成你要帮怀德不成?”
还未等福延反应过来,秃头道士一声呵斥,硕大的福延便站起身来,在看了看桌上饭菜后叹了口气,一个跃起,直接压在了怀德的身上。
只听“啊”的一声,怀德直接晕倒了。
三个小道士见状暗自竖起了大拇指,要不说人家叫福延呢,福气还挺重。
长宁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怀德,见没有动静了,于是朝着求安眨了眨眼睛。
精明的求安见状赶忙皱起眉头喊道:“哎呀,不得了了。怀德师兄晕过去了,师傅,咋办啊?”
秃头道士眯起眼,瞅了瞅主峰方向,咳嗽一声说道:“那就抬他去山下找个大夫看看吧。”
修行之人晕倒了,还要下山找大夫。
茅山主峰的三清殿内,身为茅山掌教的老者睁开眼,冷哼一声,很快却又闭上眼睛,选择了视而不见。
许久之后,见主峰那边没有动静,四个人二话不说直接抬着晕倒的怀德就走出了道观大门。
秃头道士看着四人背影,朝着主峰方向深深鞠躬,“多谢掌教!”
山下的树荫处,许初一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看向那一轮弯的不能再弯的下弦月,叹了口气。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月亮了,从月圆至月缺。
从前都是有人相伴,现如今又是自己一个人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正当他疑惑的时候,就听见一阵细小的声音传入耳边。
“小师侄,我们来了!”
“安静点!你他娘喊什么,怕那帮子牛鼻子不知道啊?”
“嘘!都别说话了!初一……”
“我他娘的还十五呢!”
“咱们小师侄叫初一你他娘的忘了啊?”
“我他娘的那天不是喝多了吗?哪还记得?”
“都说了别叫师侄了,你还叫。”
……
听着那一阵阵的对话声音,由远及近,少年眼角不知怎么的,泛起了泪光。
“师伯们!我在这!”
许初一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朝着声响方向挥了挥手,小声说道。
就听见“砰”的一声,随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四个道士从月光下走来,就这样平静地看向少年,少年此刻一脸温馨笑容。
他们看了看许初一的袖口,也泛起了平静地笑容。
师伯笑,是怕师侄伤心。师侄笑,是怕师伯悲伤。
长宁,求安,图逸,福延轮流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走!咱们回家!”
夜色下的清凉峰,四个人簇拥着少年一同上山,一同回家。
或许是这一路上太过劳累,许初一在几位长辈和善的目光下吃完了饭后便去睡觉了。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
四个道士轮流透过纱窗看向屋里的许初一,看过后都深深地叹了口气。
“师傅,咱们师侄太不容易了。”长宁手持卦签,喃喃道。
求安点了点头,“和咱们小师弟一样,不容易啊。”
图逸瞪了一眼说话的求安,叹了口气,“我想小师弟了。”
福延一言不发。
秃头道士叹了口气,“生死由他去。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
“师傅这佛家的话好像不是说这意思吧。”求安挠了挠脑袋,一脸错愕地问道。
“管他呢。咱们又不是秃头和尚!”长宁随口说道:“反正从此之后这犊子咱们继续护。”
“对。”
“恩….…二师兄说得对。”
秃头道士越想越不对,重重地敲了一下长宁的脑袋,骂道:“你他娘的才秃头和尚呢!没大没小!反正你们记住了,做师伯要有做师伯的样子。况且你们有两个师侄,别忘了。”
“好嘞!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求安点了点头,随即众人不再说话。
一直憋着地泪水,此刻也不禁流出。
“唉……等小师侄醒了。谁也别哭!师傅说了,做师伯要有做师伯的样子!”,长宁一边说一边走向自己的屋子。
福延是最后走的,走之前他看了看道观大门,摸了摸脑袋,“总觉得忘了什么,可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清凉峰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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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道观内,众人睡得极为香甜。
清凉峰山腰的杂草中,怀德晕得不省人事。
等到第二天一早,怀德醒来的时候,一直觉得脑袋很疼,等他看了看四周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娘的!梦游了不成?”
怀德从杂草堆里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最终只得托着疲惫地身体回到道观。
当他踏入道观的时候,就见到他那一群师兄弟与师傅就围坐在一起,而在正中间的,正是许初一。
想起昨夜事情的怀德猛地拍了拍大腿,指着那些个背影,不出声音地骂了几句,随即一脸笑意地找了个逢便钻了进去。
“劳烦师弟让让……”
“嘿嘿!这么说,你现在是二品境界的武夫了?”
听了个全乎,知道了稷下学宫后少年是如何隐藏修为,在学宫眼皮子底下藏了一手的长宁一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一边问道。
许初一点了点头,“是啊!可惜这也就到头了!”
“那可不一定。咱们小师弟不是说了嘛,还有机会。别急,不就是个说书的和一个唱戏的嘛,别怕,到时候咱们给你将他逮过来!”求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信誓旦旦地说道。
“对了……你刚刚说还有那个严四娘,咱们师傅既然知道在哪,那这场子咱们得给你找回来!”
“对!我早就听说那个严四娘不修正道,专门研究这鼎炉炼丹的道法。什么阴阳合和的!咱们顺带手就将她灭了好了,也省得这一门旁门左道的害了其他人!你说是不是啊,师傅!”
秃头道士看着自家徒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并没有生气,相反只是露出微笑。
众人见自家师傅不说话,只是笑,不由得身上泛起了一丝凉意。
“咳咳……师傅,不早了!我们先走……这神像也该擦擦了。”,长宁说着拉起怀德便要走。
求安见状赶忙咳嗽一声,“师傅,山下刘屠夫孩子今天办满月酒,我下去替他家孩子开坛祈福,就先走了。”
求安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图逸与福延,开口催促道:“走吧!别愣着了。咱们一起去。”
福延揉了揉肚子,“有没有……”
“有,有,有。不光有斋菜,还有素酒。保管你喝得痛快!”,一眼看穿求安意思的图逸赶紧附和道,不由分说拉起福延就往外走。
现如今,诺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秃头道士和许初一俩人了。
许初一看着眼前的秃头道士,一言不发,袖中符箓尽数飞出,刹那间整个道观被围了个结结实实。
秃头道士点了点头,面色和蔼地说道:“徒孙!回来就好!徒弟!回来就好!”
许初一泣不成声,对着秃头道士念叨道:“师爷,对不起!”
“傻孩子!怪不得你!其实我都知道!”
秃头道士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上面记载了一些东西的出处,以及那三个人的落脚处。
“徒孙啊!陪师爷我走走!”秃头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许初一,将他袖中的东西顺手拿了出来,说道:“这一次别急着走,好好住些日子。另外那臭小子还给你留了样东西。”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就这样走出道观,两个人就在这清凉峰上一边走一边说。
全是秃头老道士在说,少年在听。
说得都是些陈年旧事,例如封一二那个臭小子当年来的时候是如何调皮不懂事。有例如这些年这道观的师兄弟是怎么过来的,虽然都是些琐事,但处处透着一股子温情。
“这天下虽大,但是没个家可不成!你师傅就有个家,就是咱们道观!现如今你也不小了,也得有个家!有个家心里才有牵挂,做事才会有顾忌!”
秃头道士说这话的时候,俩人已经到了镇子边上的一处巷弄口。
“这是你师傅给你的家,要不进去看看吧!”
秃头道士指着巷弄,最里面有一件挂着许宅木牌的小门。
屋子不大,但是门口很是干净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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