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湿气浓重,如深渊般阴冷。
而我们把他留在那儿了。杰洛特想。他骑在刚刚安静下来没多久的萝卜上,不时会回头看看那个泥坑。法师让他沉了下去,躺在泥土中间。
一个八岁的孩子。
猎魔人的心不自觉地抽紧了——有许多次,他觉得自己铁石心肠。人们咒骂他是个没有感情的突变怪物,他自己甚至都拿这种说辞当做一种在交易中讨价还价的手段。
你不给钱我就杀了你全家。
他对许多出尔反尔不愿给钱,甚至打算拿武器赶走他的混蛋说过这种话,但一次都没有做过。恰恰相反,有很多次,杰洛特分文未取地帮助了一些人。
“不要想太多,杰洛特。”
他听见何慎言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语气里听不出其他东西。猎魔人转头看去,发现他正在马背上看书。
按道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第一,森林里太黑暗了,第二马背上太摇晃了。但法师根本不是常人,他总能做到一些超乎常理的事。
“你在看什么?”猎魔人问。
“一本杂书,嗯,写的还不错。”何慎言若有所思地回答。“准确地说,是一本童话故事书,杰洛特。但其中却夹杂了大量的成人内容。这本书的作者可能忘记了,童话故事是给孩子们看的。”
他顺手将书合上,然后松开手。那本书化作点点蓝光消散在了空气中。何慎言问:“我们现在到哪了?”
“我们现在在科德温境内,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的话。”
杰洛特伸出手从马鞍袋里拿出一小瓶没喝完的烈酒抿了一小口。他通常不会在野外喝酒,这无异于自杀。但是他的棉衣抵抗不了来自森林里的严寒。
时值三月,科德温的气候也不以宜居出门。猎魔人虽然能在低温下活动很久也不生病,但他还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他喝了口酒,不无抱怨地说:“你就不能给我施个法什么的吗?让这儿变得暖和起来?”
“实际上,杰洛特。我现在的魔力储量很少。”
“什么?”
“有件事忘了和你说,我和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打了一架。然后输了。她把我的魔力和力量都拿走了,我现在复活没多久,力量才刚刚恢复百分之二十五。而我还得将拿出其中的百分之二十拿去进行肉体上的强化。”
法师耸了耸肩:“就目前情况而言,你可以暂时把我当做一个三流法师。”
杰洛特咧嘴笑了:“她?”
“......你的关注点能不能放得正常一些?”
“不然我得关注什么?你的复活还是你和一个神明打了一架?”
猎魔人甩出一句颇有幽默的话:“我只是个小小的猎魔人,关心的事只有女人和钱。”
“或许还得加上水鬼。”
“......”
这次轮到杰洛特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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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得瘟疫,然后拉一裤裆的屎!”
“什么?!”
被骂的男人勃然大怒,却也没动手打他的妻子,而是回敬了一句:“那么我希望你得天花!你这个连洗衣服都不会的蠢货!”
他的老婆可不像他那样绅士。
那位女士伸出手,抓起一只放在桌子上的铸铁锅就朝着自己丈夫的头打了下去,这一下要是打实了,很可能会闹出人命。丈夫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立马后撤一步躲开了这致命的攻击。
而妻子也没真想打,她气冲冲地扔下铸铁锅,比了个粗俗不堪的手势:“那你就自己做饭吃吧,你这头蠢猪!”
说完,她气冲冲地关上门,进屋了。
男人不耐烦地转过身,看见两个骑在马上的人。一个背剑的猫眼,一个英俊的东方人。这两个神秘的家伙没有让男人收敛他的脾气,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粗俗不堪地大吼:“看什么看?你们俩的屁眼长脸上了?”
杰洛特看着他远去,然后回头看了眼泰然自若的法师:“你不打算对他做点什么?”
“做什么?”
“施法让他变成一头猪之类的。”
何慎言翻了个白眼:“不要把你自己想做的事安在我头上,杰洛特。”
被识破的猎魔人也不恼,他催动萝卜来到村里唯一的酒馆附近,翻身下马,将萝卜拴在了栅栏上。从外表看上去,这间酒馆颇有乡村风范——我的意思是,破得很有情调。
一扇窗户甚至是碎的。
杰洛特站在冻得僵硬的泥巴上,看着那扇窗户,转头问道:“你想进去吃点东西吗?还是就在马上等我?那样的话我就买点干粮出来,咱们继续赶路,去附近的军营问问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情况。”..
法师同样翻身下马,他的靴子真切地踩在了肮脏的泥巴上,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让何慎言的脸猛地一抽。
“......进去吃点东西吧,虽然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端点猪食出来。”
“虽然科德温人的确多数非常粗俗,但你有点小看他们的饮食文化了。”
“我拭目以待。”
猎魔人与法师走进酒馆,这对奇怪的组合让很多人致以了好奇的眼神。大多数人都在观察法师,他们可能认为杰洛特是个随从之类的。而两人接下来的动作,则加深了这种误会。
英俊的东方人迈步走向了一面空着的桌子,而那背剑的猫眼则去前台点单了。
何慎言坐下了,长凳的触感很糟糕,它不是非常平衡,坐在上面可以摇晃个不停。他低下头观察着桌面上的纹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不是纹路,而是太久没擦桌子,污渍堆积而成的‘纪念’。
结果,那花纹的形状使他古怪的幽默感再次发挥了作用,法师微笑起来,刚好被走回来的猎魔人看见了。杰洛特问:“你笑什么?”
“看这桌子,杰洛特。”何慎言伸出手,指着那花纹。“你看这东西像什么?”
杰洛特坐在他对面,伸长脖子看了老一会,眼睛突然瞪大了。若不是他要维持在外人面前毫无感情的模样,现在可能已经大笑出声了。
“负责清理桌子的家伙真应该被扣钱。”杰洛特压低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笑了两声。“到底是谁会想到把污渍留一点下来形成这种形状的?”
没过一会儿,他们的菜来了。杰洛特点了两份面包,两碗肉汤。很朴素,但胜在量大。端菜过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瘦的和麻杆一样,但很有精神。他留着八字胡,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顶了个残缺的锅盖在脑袋上似的。
“这是你们的菜,先生们。”
瘦麻杆满脸堆笑地对法师点头示意,后者回以一个平淡的点头。他小心地将菜放在桌上,本来正打算离开,杰洛特却伸手叫住了他。
“劳驾,我有个问题。”
“啊?”瘦麻杆茫然地看着他,顺着猎魔人的手看了眼桌子,笑容不可避免地在他脸上显露。“您说这个?这是我一个伙计画的,混小子......”
他嘿嘿嘿嘿的笑个没完,而杰洛特则耐心地等待着。等瘦麻杆笑完了,猎魔人才继续开口:“还有个问题,先生。”
“本地有什么委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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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尸鬼,孽鬼......看来科德温最近不是很太平。”
“哦?”
“你不是在读历史吗?”
杰洛特推开门,走出虽然气味刺鼻但还算热闹的酒馆,两人回到了拴马的地方。一如既往,他的马鞍袋看上去已经被翻过了,猎魔人眼睛一瞥,就看见道路对面有两个小孩子正拿眼睛不安地看着他。
是的,就是这样,恐惧会让你们学会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孩子。你们的妈妈难道没告诉过你们不要乱动‘变种人’的东西吗?会被诅咒的!
他充满恶意地对那两个孩子比了个手势,他们尖叫着跑远了,以为杰洛特在对他们施法。猎魔人露出一抹微笑,转头就看见何慎言面无表情的脸。
“你好像真的有点无聊......”法师耸了耸肩,翻身上马。“我是在读历史没错,但科德温的现任国王还没死,他可不在历史书上。刚才在酒馆里我听见几个人在讨论松鼠党,那是什么?”
“一些被迫害的精灵。”
他们缓缓离开了村子,在身后留下扬起的灰尘:“科德温现在的国王亨赛特是个混蛋,他在国内大搞仇恨屠杀,非人种族被他驱逐或杀死,总之下场都是死,没什么区别。”
离开大路,来到小路,猎魔人的叙述一如既往的不带感情而理智,但何慎言听得出他对此事的真实看法。
“于是仇恨互相滋长,那些被赶出自己家或是家人被杀的可怜人——矮人,精灵会想方设法的报复回来。松鼠党就是这样一只队伍,他们隐匿在森林里,杀死任何进入他们领地的人类。不管是老是小,不管是士兵或平民。”
“愚蠢。”
何慎言只给出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他是在说那个国王,还是松鼠党。但朝着他射箭的袭击者显然认为他说的是后者。法师从马背上抬起头,瞳孔中倒映出了一只箭矢的模样。他的视野里,时间被放慢了。
杰洛特脸上的表情正逐渐转为严肃,法师看得见他捏昆恩法印的手势,似乎是想要给他上个护盾,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已经缓慢抬起准备拔剑了。而何慎言没有选择施法,那支箭越来越近,如果他不躲避,箭矢会直接插进他的眼眶。
——实际上,他没必要躲。
何慎言坐在马背上,抬起一只手,箭矢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手里。他听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传来了因为震惊而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就连杰洛特都显露出了这种情绪,他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练的这一手?”
“肉体强化......忘了吗?”
何慎言对他笑笑,反手将箭矢扔了出去。徒手将箭矢扔出了由弓弩射出的速度,它飞过林间,精准地命中了那个袭击者。
两分钟后,他们骑着马找到了她。
一个精灵。
她倒在地上,一只腿被箭贯穿了,动弹不得。因为从树上摔了下来,有一只手还翻转了过来。骨茬刺出了皮肤,鲜血正在潺潺流出。尽管如此,这个年轻的精灵还是以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们,法师的英俊丝毫不起作用。
“看来你的脸终于不是每次都能起作用了。”杰洛特说。
何慎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翻身下马,来到女精灵面前。她满脸仇恨,却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这恐惧透过她激烈的话语传了出来:“我真希望我射出了两只箭而不是一只,你这该死的人类!”
“嘘。”
何慎言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她的嘴唇上。精灵先是一愣,随后立刻恶狠狠地张开嘴咬了下去。没有鲜血或被咬断的手指之类的东西出现,相反,精灵什么都没咬到,何慎言不知何时已经将手收了回来。
“你很暴躁啊,这位女士。”
法师轻飘飘地说,然后比出了一个手势。橙黄色的光芒在森林中涌现,精灵的表情迅速变得呆滞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事先说好,何。科德温附近的其他国家里有不少妓院里都有精灵姑娘。”
“......我最近对精灵过敏,杰洛特。而且我也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你能闭上嘴让我把事情干完吗?”
被要求闭嘴的猎魔人也翻身下马,手里握着钢剑,耸了耸肩。
法师伸手按在精灵的大腿上,那支箭矢诡异的平移了出来。它不是从伤口中被拔出的,也不是折断箭杆后取出剩下那节,而是完全无视了自己插在一只大腿里的这件事,单纯地平移了出来,从肌肉和骨骼之间完整的离开了。
何慎言伸手握住那只箭,尾部的棱形标记很是惹眼。他没多说什么,伸手放了个小小的治愈术,让精灵腿上的伤口止血了,不至于因为流血而死。至于她的手,法师没有想管的意思。
他举起那支箭:“这种箭哪来的?”
“从人类军队的仓库里偷出来的,还有盔甲和其他武器。”精灵神色恍惚地回答。
“你们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其他人杀了多少,但我杀了十七个士兵。”
“没有平民?”
“平民们不会进森林,我们的首领也让我们不要杀平民。她说我们复仇的对象应该是那些屠杀我们的人,我不明白,明明那些平民也有向我们吐口水。”
何慎言与杰洛特对视了一眼。
“事情有蹊跷。”猎魔人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如果这个精灵说的都是实话的话。”
“她的心智完全受我控制,说得当然是实话。但我更想知道你当时在酒馆里为什么不问问那个老板本地有没有孩子失踪。”
“一个猎魔人来问这种事会惹麻烦的。”杰洛特朝他点了点头。“相信我,总会这样。”
然后,他抬起钢剑,给自己释放了一个昆恩护盾。他不动声色地轻轻跺了跺脚,何慎言站起身,仍然在说话,看不出一点有所警惕的模样:“是啊,真相到底如何还需追查。”
“追查?人类猪,查查这个吧!”
一声怒吼从树林间响起,五个精灵从中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