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赵宏兵摆手,语气虽没刚才那么抗拒,却还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们要是再执意下去,那这口粮就拎回去吧!”
他把堂屋大桌子上的几个粮食袋推回到几个队长跟前,眉头打结一脸烦躁道:“蘑菇的法子我也不教你们了。”
“哎呀老赵!”罗大庆放下杯子,忽然正色轻拍了两下桌子,“你这又轴上了不是?”
罗大庆毕竟是大队长,他正经起来,赵宏兵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得给足他面子,等他把话说完。
“你当初办这个扫盲班是怎么跟我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这些孩子将来都是国家的新起之秀,少不得,可光你这几个新起之秀有什么用?”
“优秀的同志只在乎少不少,从来不在乎多不多!既然要办这个事,就给它办得漂漂亮亮的,有问题不怕人家说,怕的是咱们发现不了,怕的是咱们没人真正有想要解决的心思!”
堂屋桌子由轻及重的被罗大庆拍响,屋里几个老糙汉听他慷慨激昂说完,都陷入了沉默,赵宏兵如是。
几十年的矫情,罗大庆知道赵宏兵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旁人的人,扩建扫盲班这事真的是他觉得为难了,所以才这么反对。
罗大庆轻叹一声,他没事先跟赵宏兵提着这儿,就是顾忌赵宏兵这炮仗一样一点就着了性子,只是没想到这会儿把事情说出来,赵宏兵的脾气还是炸了起来。
罗大庆缓了口气语调轻缓,语重心长问赵宏兵:
“没听见孩子们都说不怕吃苦,愿意成为先辈那样的人?半大点的娃娃都有那么大的决心,我这门这几个老家伙还怕什么麻不麻烦?”
罗大庆沉重叹气,继续道:“你当初办这个扫盲班是出于好心,是出于对未来的考量,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大山外头还有无数座山,你一个人做这些有什么用?只有大家都做起来,都行动起来!将这朝气的群体不断扩大、壮大,那才是根本!”
赵宏兵听着罗大庆这掏心窝子的训斥,沉默半晌,终是搓了一把脸别过头去,干巴巴硬邦邦道:
“行,行,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行吧!”
话音落下又一转话风,道:“不过这事儿你们说了也不能完全做决定,我得先问过我们队上当老师的那两位知青同志。”
这话说出来就是已经有松口的意思,罗大庆面上严肃褪去,露出几分欣慰。
一侧几位队长相互看了两眼,也都露出欣喜笑容。
看见他们一个个捡了便宜偷乐的嘴脸,赵宏兵心里很是不得劲儿。
他不服气哼哼了两声,故意破坏人兴致道:
“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两位老师同意了这事儿也没那么容易!总之你们自己说的话自己记住了,到时候真要扩建还是怎么地的,别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几位队长紧张了一下,忽然就绽放出了处儿女亲家似的笑容,连连打包票道:“不能,那指定不能!”
“哼。”
赵宏兵轻哼。
虽然心里不得劲儿,可他还是松了口。
人都有私心,赵宏兵也一样,可像罗大庆说的那样,只有不断将这朝气的群体扩大、壮大,未来才会真的有可能发生变化。
一想到这里,赵宏兵的私心就不允许他自私下去。
收了各家队长送来的口粮,敲定好让对方送人来学习的时间后,赵宏兵送走几位队长,转身见堂屋桌边罗大庆还坐在那里,赵宏兵叹气摆摆手,头疼道:“你也走。”
罗大庆呵呵笑道:“咋?老赵你真跟我生气了?我可是配合你演戏,给你讨来了不少好处呢。”
说着话,手在桌上的口粮袋子上拍了拍。
“屁!生气?我能生什么气?”赵宏兵咒骂一声,拍桌怒道:“多少年的情分,这事儿就不能事先跟我说一声?还是不是老伙计了?胳膊肘往外拐是吧!还有!”
赵宏兵指着桌上的口粮质问罗大庆,“这口粮我是给知青同志讨来的,又不是我自己拿,好处好处的,怎么就让你说得这么难听!?”
“好好,是我说话不对,是我说话不对。”罗大庆轻轻在嘴边拍了一下,继续笑呵呵道:“我错了还不行么?总之这事儿都已经说到这儿了,咱们就商量着,看着怎么解决吧!行不行?”
罗大庆一贯严肃又老又黑的脸,这会儿挂上和善讨好的笑意,赵宏兵只看了一眼,心里的气便渐渐褪去。
罗大庆懂他,他也懂罗大庆。
他们做的这些事,不过都是想未来越来越好罢了。
“唉……”赵宏兵低声叹气,亲自给罗大庆倒了杯水递过去,“我刚才说的话可不是打马虎眼,这事儿我真得跟两位知青老师商量商量,看看她们是什么意思。”
队上孩子们的变化,赵宏兵都看在眼里,才学了半年不到的时间,那一个个的表现比之十几年前学校还没停办的时候,他那两个上三四年级的儿子还要强。
这说明什么?
说明司宁宁和蒋月的教学水平不仅过关,还过硬!
可这是建立还学生不多的情况下。
学生一旦多起来,就意味着事儿也多了,等到那时候这俩姑娘还能顾及得过来吗?
刨去食宿和安全问题,这才是赵宏兵最担心的。
“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在琢磨琢磨,看怎么说合适,等有了消息我再去大队上找你。”赵宏兵道。
罗大庆沉默思考了一阵,点点头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把杯子往旁边一放,他道:“老赵啊,你这个顾虑不无道理,但是不管结果如何,知青同志那边的思想工作你还是得做,至于其他问题,钱也好,人力也好,我会辅佐你解决,同时也会努力跟公社那边交涉,争取换来更多的支援。”
罗大庆的话给了赵宏兵支持,送走罗大庆后,赵宏兵心里琢磨着说辞,而罗大庆呢?
从赵家离开之后直奔公社,向李德坤诉说事情过程后,罗大庆委婉地表示希望获得公社支持。
李德坤静默许久,回应得也相当委婉,“扫盲班扩建也好,改革制度也要,但对外仍然只能宣称是扫榜班。公社之后会收集各个大队扫盲班的反馈,有表现出色和表现好的,公社会提供一定的扶持和帮助。”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罗大庆连忙道谢,一颗心彻底放回肚子里。
吉岭大队的这些孩子大抵是幸福也是幸运的吧。
有个愿意为他们考量的生产队长,又有愿意为他们保驾护航的大队长。
当然,底层群众的力量很小很小,他们真正幸运的地方,还得因为所属公社的李德坤李主任,和赵宏兵、罗大庆一样,李德坤也是个忠诚忠良不愚昧的人。
即使是头上顶着一切外界敏感的压力,李德坤也还是会在这件事情上选择睁一眼闭一只眼,而后像是春日里的夜雨一般,润物细无声的为罗大庆、赵宏兵等人默默输送的支持。
大抵也是因为彼此心里都有着共同的愿望和憧憬,所以李德坤、罗大庆、赵宏兵三人身上都有着特殊的默契。
再说赵宏兵这边。
在家琢磨了两天,这天艳阳高照的午后,终于提着前两天各队队长送来的口粮去了知青点。
还不到下工的点儿,所有知青都在,但因赵宏兵点名问司宁宁忙不忙,其他人分辨出来他是有事找司宁宁,于是帮着把人喊来之后,都各自识趣的出了屋子,把地方留给他们谈话。
赵宏兵先说的是蘑菇的事,什么事先没跟司宁宁打招呼什么的,就拦了这个活儿,耿直表示歉意后,就递上大包小包的口粮袋子,告诉司宁宁这活儿绝对不半干云云。
司宁宁一愣一愣的,听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恬静叹气笑道:
“队长,培育菌种和后期种植的技术并不难,而且我之前不是教给队里的金枝和桂花了吗?这活儿她们也能干。”
赵宏兵摇头耿直道:“她们能从你这学就已经是沾光,这事儿毕竟是你研究出来的,越不过你去。就算让她们教,这口粮也是对你研究的奖励,回头我在给她们单独奖励一些工分,年底多分几口粮也是一样的。”.
司宁宁虽然不在意这点“奖励”,但是赵宏兵的态度让她很舒心。
不过她吃喝不缺,这点东西真的没放在心上,与其给她,不如奖励给需要的人。
有这个想法并不代表着司宁宁就是所谓的圣母,无缘无故地就开始善心大发,不是这样的。
一是司宁宁真的不缺,二则是在淳朴、忠诚且友好的环境里待得久了,本身也会受到感染,在别人处处想着她时,她也愿意为别人做考虑。
可这事儿能推开,东西却推不了,司宁宁静默一顺,脑袋瓜飞速运转,半晌会心笑道:“队长,孩子们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测试,我估摸不能抽出空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到时候等他们过来了,让金枝和桂花过去教,我负责当个顾问,要是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再来找我。”
“至于这口粮,我就拿这袋红薯吧,其他的你看着分给金枝和桂花。”
“啧,这怎么行?这本来就是给你的,给她们分做什么?不行不行。”
“都一样地干活,没什么不行的。而且队长,一码归一码,蘑菇这事儿我之前捯饬的时候你就已经多给了工分,我再拿这么多的量,别人有没有意见我不知道,反之我自己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赵宏兵动作慢下想了想。
司宁宁说的话有点道理。
而且奖励嘛,奖给人家就是为了让人家高兴,让人家觉得有干劲有盼头,以后有好想法也不藏着掖着,可要是这奖励如果真让司宁宁不舒服了,那反而适得其反,得不偿失了。
可司宁宁只拿红薯,赵宏兵又觉得不够,思来想去目光落在桌上最小的那个布口袋上面,赵宏兵眼前一亮,赶紧把那口袋扯出来推到司宁宁跟前,“也不是不行,那你把这个也拿上吧!这个里头是大米,必须拿上,再少了不行!”
赵宏兵口吻决绝,司宁宁无奈失笑,只能把那袋大米也拿上了。
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晚了,可司宁宁把东西拿回屋放好,再从屋里出来看见赵宏兵还在堂屋里坐着,她顿了顿,迟疑问:
“队长……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没睡?”
“啊这个、这……”赵宏兵抚了两把后脑勺,目光不自在转去别处,不多会儿又转回来,望着司宁宁讷讷道:“啧……司知青,是还有个事儿,就是我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
司宁宁摸不准到底是什么事,不过看赵宏兵为难的样子,估摸不是什么小事。
隔桌坐在赵宏兵对面,司宁宁缓声道:“队长,霍朗喊你一声叔,我也应该喊你一声叔的,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你直说就行,能帮忙的一定帮。”
司宁宁这么说,赵宏兵更不好意思了,可这事儿怎么墨都墨不过去,早说晚说都得说。
赵宏兵心一横,开门见山道:“其实是关于扫盲班的,头几天大队长不是带人过来巡视过?隔壁几个队长先是相中了咱们的蘑菇技术,后来又觉得咱们扫盲班办得好。”
司宁宁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他们隔两天就过来说想把他们那队上的孩子也送过来读书……”赵宏斌叹气的自我检讨:“也怪我爱显摆,提前嘱咐你们搞好学习氛围,要是没那档子的话,说不定也不会有这一出事儿了。”
司宁宁鹿眸飘忽闪烁,从赵宏兵的说辞中大概推测出当时情况,不过有一点她还不是很明白,想着,她也问出了口:“扫盲班可以扩建,可其他几个生产队距离咱们这儿可不近,而且又都是山路,小孩子过来得有人护送,每天走来走去也不现实。”
司宁宁的意思是来往路程中危险指数不低,且十分费事费事,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哪有这个功夫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