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该是整洁干净,但这些固有印象彻底脱离了现实。
事实上,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不可能干净。
现代城市之所以干净,无非是因为完善的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系统。十九世纪的欧洲城市可并不现代,所以也没有人们想得那么美好,混乱不堪、脏乱差才是它们的代名词。
而医院是人员高度密集场所,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现在还是冬春交接的时候,肥硕的老鼠们已经大摇大摆地跑出地洞,在各家床底墙角寻找吃的。要是时间再往后走一个月,等天气再暖和些,那些藏在缝隙里的小强也会成群结队地爬出来晒晒太阳。(1)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虽然旧时代的病房嘈杂、肮脏、拥挤,但这熟悉的场景还是让卡维立刻回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医生。
要是放在以前,他这么称呼自己还会被认为太过谦虚,就算撇开那几个头衔不用,也得给自己加上“主任”的前缀才算说得过去。可现在的卡维只是个助手,连当初的助理医师都不如。
毕竟后者还有一定的专业性,需要经过几年的专科学习和执业考试才行。
身份反差太过剧烈,让卡维一时间没能适应,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医生”两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十九世纪是一个医生全员穿正装出入病房和手术室的年代,他身上这件大衣看起来就脏兮兮的,正常人见了都不可能在他和医生之间划上等号。
“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
卡维重新自我介绍道:“我叫卡维,卡维·海因斯,是伊格纳茨老师推荐来这儿的,做的是外科助手的工作。”
小护士穿着一条淡金色的连衣长裙,外面还罩着白围裙,估计也就20来岁的样子。见卡维如此,她也没太在意,只是点头指着远处一张病床说道:“既然是助手,那就快去跟着吧,他们正查房呢。”
查房......
小护士的话翻译过来的原意确实是查房,但卡维定睛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丝查房该有的样子。
三位年轻人都穿着黑色正装,身材挺拔,举止也足够绅士和优雅。如果走在街上,卡维相信他们的姿势绝对不会差,也必然会吸引所有女孩儿的目光。
但这儿不是T台走秀,而是查房!
他们没有动手做体格检查,也没有和病人有语言上的交流,身上没有听诊器,也没有携带病人的病历。最多只是和一旁的家属问上两句,便匆匆走去了下一张床。
“走过场的样子怎么比夜查房还随便......”
卡维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伸手朝向了刚才的小护士:“病历在哪儿?”
“哦哦,病历就放在医生诊疗台上。”
其实也不是小护士记错了规定,毕竟都是护士长在反复强调的内容。实在是卡维的动作和语气不容拒绝,让她有一种正被上级医生质询的感觉,所以就很自然地做出了反应。
“拿来我看看。”
“好的,你稍等。”
等她把东西全交到了卡维的手里,精神放松下来后,这才意识到病人的病史资料是不应该随便交给一名助手看的。
然而事情已经晚了,就在小护士知道自己犯了错并想积极寻求改正错误方法的时候,卡维已经把这间病房总共13位病人的情况全记在了脑子里:“谢谢,我看完了。”
“那么快?”
“上面就写了入院记录,也没什么难记的内容。”(2)
小护士只把它当成了一句自尊心作祟的玩笑话,整整13床病人,所患疾病种类不同,轻重缓急也不同,哪儿那么容易记住。更何况病历的书写全由伊格纳茨书写完成,塞满了各种专业术语,用的还是复杂难懂的拉丁文。
就算是那些年轻医生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一位助手怎么能看懂。
小护士还想仗着自己早来医院一星期的资历,数落他两句,但没想到卡维没给她这个机会,眨眼功夫就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张病床边。
床上躺的是位10岁的男孩儿,他的母亲就站在一旁,脸色焦急。
母子俩应该第一次和这些出生名流的医生们打照面,从刚才“查房”时的样子就能看出,言辞有些拘谨。现在人去了。
卡维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一眼就看出刚才的查房没能解决他们的问题,所以第一时间走了过去:“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么?”
母亲总算找到了能说话的人,开口解释道:“我儿子的腿受伤了,很严重,他们说要截肢......”
“嗯,我知道。”
母亲回头看了看床上忍受着剧烈疼痛的儿子,心里非常难受:“但我儿子不想截肢,我也不想,他只有10岁。如果截肢,他肯定会失去这份工作,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卡维刚见过病历本,上面清楚写着“胫骨复合骨折”的诊断,伊格纳茨的亲笔。(3)
他不明白“复合”骨折是个什么意思,但很清楚,在面对这种外伤病人的时候,在没有X光机的帮助下,必须借用严谨的体格检查来判断骨折损伤的情况。
在卡维的要求下,母亲掀开了儿子身上的被子,露出了那条受了重伤的左腿。
左腿的形状确实不太对劲,中间骨干区域深深凹下去了一块,周围皮肤有不同程度的肿胀。最关键的是深凹区域的皮肤有缺损,皮下组织与肌肉筋膜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撕脱分离。
这是车轮旋转产生的强大抓着牵引力造成的碾压伤,现代医生又称其为“撕脱伤”或“脱套伤”。
卡维看着腿上一块环状撕脱伤口,做了个简单的测量:“马车压伤的?”(4)
“对。”母亲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昨天晚上收工回家的时候,走路不小心被一辆马车撞翻压到了腿。”
卡维点点头,避开伤口给他的腿做了个简单的检查,主要关注的点并非骨折本身,而是骨骼周围的软组织、血管和神经。
软组织查的是小腿软组织的张力,小腿皮温、颜色等。如果软组织肿胀、皮温升高、肤色发红发暗且带有剧烈疼痛,很可能就是骨筋膜室综合征。(5)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截肢。
胫骨血供查的是足背动脉的搏动,神经查的足趾活动有无受限和疼痛,有无足下垂等。如果血管神经出现损伤,远端肢体功能必定会出现障碍,那留着这条腿任它感染下去也不是办法,截了也好。
孩子运气不错,软组织、血管和神经都没什么问题。
卡维这才开始把焦点放在骨折上,需要仔细查看左腿的外形、长度和周径,用以判断骨折移位的情况。
因为没有钢板钢钉做内固定,单纯的手法复位固定适用范围很有限。如果移位严重,即使复位也很难让骨骼痊愈,最后的结果还是截肢。
现在左腿的形态已经出现了改变,移位是存在的,但从外表来看幅度不大,长度也没有改变,正巧卡在了截肢术的手术指征上。
这时候就需要医生做出判断,到底是保还是截。
保的话需要做复位和固定,这些都没问题,骨折治疗自古有之,手法复位不算难,夹板固定的技术也已经相当纯熟了。但关键问题在于那块撕脱伤,在这样的医院环境下,如此大面积的开放性伤口,感染溃烂是必然的。
而截肢就没这方面的困扰。
只要做好截断残端的包埋,缝合线处的感染几率肯定要小得多。即使出现感染,发展速度也要小很多。
虽然在卡维眼里其实都差不多,都在搏命,可放在伊格纳茨手里,保守治疗的死亡率肯定更高些,选择截肢没什么问题:“个人认为伊格纳茨老师的选择没有错,截肢是最保险的做法,可以把死亡率降到最低。”
这不是卡维冷血,是在年代限制下的最优解,而且伊格纳茨已经把截肢术中术后的死亡率降低到了20%左右,完全可以试一试。
但医疗从来都不是医生单方面的治疗,还需要听从病人和家属的诉求。
“我不想截肢。”
这次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孩子:“我怕疼,我也怕丢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我每个月可以帮妈妈多赚400赫勒,少了这份工资,她们会饿死的。”
“那需要做好伤口坏死的准备。”卡维说道,“如果出现坏死......”
“这个我懂,隔壁住的奥拉特就是伤口烂了才死的。”男孩儿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淡淡地说道,“我死了还能少一张嘴,总比截肢躺在床上要强。”
卡维点点头:“好吧,我会和伊格纳茨老师谈谈,然后再给这条腿做个评估......”
......
就在他和病人讨论处理方案的时候,那三位年轻人的查房也已经结束。
男孩儿的腿伤得很重,昨天晚上一来就被收治入院。比起其他的手术,防止伤口感染恶化更重要,所以伊格纳茨把他的截肢排到了今天的首位,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
经过前天那场失败的剖宫产,三人谨慎了许多,不仅早早起床来查房,查完房后的关注焦点也全都在他的身上。
“他应该是今天第一台手术,伊格纳茨老师主刀。”
“他的病历......在这儿,11床,叫埃斯顿,10岁的小男孩儿。”
“胫骨复合骨折......做的是胫骨膝关节截肢术。”
“伊格纳茨老师的截肢术可是闻名国内外,下刀又稳又快,今天一定要多学习学习。”
“我记得是从髌骨下做切口,截断胫骨平台和膝关节周围的韧带肌肉。然后用保留了一部分皮瓣,做最后的包埋。”
“确实是这样。”
三人看完病历忽然发现11床的床边多了个陌生人:“那人是谁?”
“没见过,刚才应该不在吧。”
“估计是家属。”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尽快把人推去剧院吧,我们还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呢。伊格纳茨老师最恨别人迟到,别到时候又被他骂。”
三人家境优渥,从没做过推车的工作,况且车上坐着的还是位穷人。但在伊格纳茨手下工作,不做又不现实,为了公平,他们选择用猜硬币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难题。
正当其中一人从口袋掏出了一枚克朗硬币,在旁工作的小护士忽然开了口:“找个助理去做不就行了。”
“助理?”
“不是内科医生才有助理么,我们病房也有?”
“有啊,那儿站着和11床说话的不就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