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池眠拉着走出了医院时,纪拾烟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
他对接下来的事情和路程没有什么记忆,只知道在飞机上晕晕沉沉睡了一觉,再睁开眼时,入目是一片湛蓝的海。
“烟烟。”
池眠的心情倒是不差,绅士般向他伸出手,引他下了飞机。
空气有淡淡的咸味,海风拂面,温度和湿度都很舒适,一波一波的浪泛上沙滩,又褪去,留下几枚好看的贝壳、或者缓慢爬回海里的小螃蟹。
而面前是一栋装修很精致的别墅,三层楼高,并不是富丽堂皇那种,却很典雅温馨,浅蓝与白的色调,与蓝天白云碧海显得格外相衬。
任何外人来到这里,定会感叹一句眼前美景是大自然的恩赐、是度假休闲的胜地,然而纪拾烟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座小岛,心里很明白,这是池眠给他准备的新的金丝雀笼。
脖子上被池眠围了一条柔软的围巾,耳边传来他轻松的声音:“烟烟,我们住在这里好吗?”
纪拾烟抬眼,淡淡道:“不好。”
池眠表情一顿。
但他没说什么,而是转移了话题:“海风会有些冷,尤其是晚上,记得多穿点衣服。”
又道:“我把你之前的衣服和东西全都带过来了,烟烟,一直收在我的家里,一个也没有扔。”
纪拾烟:“嗯。”
池眠接着说:“有一位做饭和照顾你的阿姨,也有一个打理菜园和捕捉海鲜的园丁,想吃什么、有什么要求给他们说就好。”
纪拾烟:“嗯。”
“你也知道我工作很忙,我周末会来找你,周内不在,需要给你带什么回来每周日告诉我。”
不用天天都见到池眠啊。
对于纪拾烟来说总算有了个好消息,他又“嗯”了一声。
池眠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别墅,里面极大,装修布置也是偏温馨的家常风,各种家具和日用品应有尽有,阳光透过偌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能看到别墅另一侧有茂盛葱郁的花卉和草木,还有一个丰富的菜园。
纪拾烟知道短短几天时间池眠不可能弄来这么一个小岛、装修好这么一大栋别墅。
用膝盖想一想他也知道池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又是为了谁而准备。
如果放在上一世纪拾烟知道池眠要把他关在这里,一定是惊恐慌乱、哭着求他,但现在,他心底只剩下一片漠然。
他也没什么行李,他的东西都在陆朝空房间里,甚至到后来,他都开始光明正大穿陆朝空的衣服、用他的日用品。
一想到陆朝空三个字,纪拾烟心脏就控制不住传来一阵疼痛。
哭都不想再哭了,他现在只有一身疲惫,只想好好睡一觉。
纪拾烟看向池眠:“哪个房间是我的?”
池眠揉了一下他的头:“都是你的。”
纪拾烟“哦”了一声,又问:“哪间卧室最小?”
池眠愣了一下:“烟烟……”
“算了。”
纪拾烟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道:“我自己去找吧。”
说完,他就朝楼上走去。
池眠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怔,强行把“你和我一起睡”的话语咽了下去,然后追上了纪拾烟的脚步。
“烟烟,等一下。”
纪拾烟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我要去公司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纪拾烟松了口气,然而心情还没完全放下来,他突然被池眠转过了身,抵在墙上,后者的吻就要落下来。
纪拾烟睁大了眼,最后一刻使劲侧过了脸,没有让池眠吻到他的唇。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池眠,眼底的平静逐渐破裂,一脸厌恶地盯着池眠。
池眠好似看不到纪拾烟的表情是嫌恶而不是恐惧,自欺欺人般喃喃道:“别怕,烟烟,我不碰你……我太想你了,我就亲一下。”
纪拾烟深吸了口气:“亲够了吗?”
池眠没有说话,脸色有些苍白。
“那我去睡觉了。”
纪拾烟直接转过身,向楼上走去。
一上到二楼,他就随便找了一间房子进去,立刻反手锁住了门。
方才那般镇静,只是因为反感,现在纪拾烟的心却剧烈跳动了起来,慌乱到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模糊。
池眠的吻落下来时,就算只是碰到了脸侧的肌肤,他身体的每个细胞仍然都在叫嚣着抗拒。
纪拾烟很清楚,那不是前一世对性.爱本能的障碍,而是不愿意,从生理到心理都极其的不愿意。
他的吻只想给陆朝空,也只可以给陆朝空。
但纪拾烟不知道,他不知道池眠还能忍受他多久,现在池眠对他百依百顺的态度只是因为前世失手毒死他、和前段时间不断伤害“时言”的愧疚。
纪拾烟最清楚池眠是什么性格的人了,他想要的一定要拿到手,不择一切手段。
尤其还被池眠看到过自己和陆朝空那样亲密的互动,这些画面与记忆在池眠那里,就像一个不定时炸.药。
现在隐在泥土之下,表面平和,一旦什么时候池眠不再忍自己了,就会瞬间爆炸开来,燃起漫天的火焰,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纪拾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想念陆朝空、想念陆朝空的一切、想念在陆朝空怀里肆意撒娇的日子。
他控制不住不去想陆朝空如果能醒来,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手心里自己退还的情侣项链,他也控制不住不去想,分开前陆朝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而自己,虽然已经道歉,对他说的却是“我讨厌你”。
他更控制不住不去想,如果陆朝空醒不过来……
纪拾烟怕池眠会推开门进来,只敢憋着难过,小声地抽泣掉眼泪。
直到他从窗户看到池眠一个人走上了私人飞机,泪眼朦胧地注视着飞机起飞后,才缓缓蹲下了身,脸埋在膝盖间,抱着自己大哭了起来。
纪拾烟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只能感觉到哭得天昏地暗,气都快喘不上来。
他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上了床,昏昏沉沉睡过去后,再次睁开眼,天已经全暗了。
小岛的边缘有灯,昏黄的光芒洒落,却愈发照的海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放眼望去皆是深黑的海水,纪拾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被孤零零扔在了深渊中央,前后都是悬崖,无路可走,只有随时都会将他拆骨入腹的一只凶兽,在身边虎视眈眈。
铺天盖地的孤寂与迷茫笼罩了他,他坐在床上,静静望着窗外漫无边际的黑暗、好似看不见尽头的被囚.禁时光,突然间就有种干脆死了算了的冲动。
但是不行。
纪拾烟突然又想到刚重生时,看到的陆朝空的那种状态,和那次聚餐喝酒后Liquor对他说的话。
如果陆朝空能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又一次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会……会难过死的吧。
方才而起的求死心瞬间就消失了,纪拾烟想,他答应过陆朝空他会一直等他,那不论如何,他都会等下去。
如果陆朝空醒不来了,那这一世,换他去陪他。
这么想想,生死便都有了定数,心境就开阔了些许,纪拾烟拉上窗帘,打开灯,赤脚下了床。
刚走下楼梯,他突然看到一层的餐厅处传来了暖黄的灯光,淡淡饭香萦绕在鼻尖,让他许久未进食的肚子不由感到一丝饥饿。
纪拾烟一怔,而后想起池眠说过有一个做饭的阿姨。
他走下楼,在厨房看到了那个阿姨。
年龄四十多岁的样子,外貌很和善,系着一个围裙正在煲鸡汤。
看见纪拾烟,她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应了上来:“时先生你醒啦,饿了么,我给您把饭重新热热。”
时先生。
纪拾烟不太喜欢这个称呼,道:“阿姨您叫我小时吧。”
“这……”
纪拾烟笑了下,没有给她拒绝的时间:“阿姨您怎么称呼?”
“哦哦,我姓黄。”
纪拾烟点头:“好的黄阿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黄阿姨连忙道:“小时你先坐,我去热饭。”
偌大的别墅有个人能一起说话,总算没那么孤单了。
纪拾烟舀了一口米饭,软糯糯的刚好,面前的几道菜虽然家常,却色香味营养俱全,还有飘荡出袅袅清香的鸡汤。
只要不看到池眠,纪拾烟的心情就没那么差,不由多吃了一些。
但他吃完后还是没有看到阿姨坐过来一起,站起来,走去了厨房:“阿姨,您不吃吗?”
“啊。”
黄阿姨道:“你不用管我,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
纪拾烟抿了下唇,他突然想起来池眠家里好像对这种条条框框的规矩要求很严格,便道:“阿姨,是这样的,我一个人吃饭很孤单,以后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黄阿姨愣了一下:“你一个人吃饭……会孤单吗?”
纪拾烟问:“什么意思?”
黄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池先生说你就是不愿与人相处、不想接触社会才来这里的,我怕你见到我不舒服,所以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厨房都不太敢出去。”
池眠给她是这样说的啊。
想来也是,他总不可能明说是把自己关在了这里。
纪拾烟笑了下:“没有那么夸张,总是一个人也挺不开心的,我们以后还是坐在一起吃饭吧。”
黄阿姨应声,眼弯成了月牙:“好啊小时。”
于是纪拾烟喝鸡汤时,黄阿姨就坐在了他对面。
两人聊了几句,纪拾烟知道黄阿姨有一个和自己年龄一般大的儿子,是自闭症患者,却在一次外出时出车祸而死,所以池眠在骗她说自己不愿意接触社会后,她可能是想到了夭折的孩子,才很乐意来照顾自己。
纪拾烟突然出声:“阿姨,我们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唔,管理菜园的叔叔?”
黄阿姨点头:“是啊,不过他……害,他也是有些自闭症,我研究了那么久的自闭症都和他沟通不来,算了,他更喜欢一个人吃饭,我们还是互相打扰了。”
纪拾烟听话地点了点头。
黄阿姨露出和蔼的笑容:“有机会的我带你去见见他,不然你在岛上逛的时候可能会被他吓到。”
纪拾烟也笑了一下:“好啊,谢谢。”
于是他就这么住了下来。
池眠自然是断了他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别说手机电脑了,连网都没有,习惯了现代高科技生活,猛然回到原始社会,纪拾烟居然适应的还挺好。
书房有大量的书籍,前世纪拾烟就挺爱看书,因为小时候有眼疾,他一直都很渴望知识,难得的作为网瘾少年还能静下来去阅读。
吃饭时纪拾烟就会和黄阿姨聊天,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就跟着她去摘菜、修剪树木、或者在菜园追着鸡跑。
纪拾烟也见到了那个叔叔,确实是个怪人,他看着他捞鱼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和纪拾烟开口说过话。
但他捕鱼技术真的很好,纪拾烟每天晚上都会有换着样式的海鲜,经由黄阿姨之手,做成清淡却美味的佳肴。
刚开始两天纪拾烟还保持着网瘾少年的作息,中午起来凌晨才睡,但晚上没有网络,一片黑暗里实在孤寂,黄阿姨又念叨了他几次说只吃两顿饭对肠胃不好,纪拾烟于是把作息也调整了过来。
别墅一进门的地方有一台日历,纪拾烟每天都在数日子,既想这周五快点到来,又不想快点到来。
想是因为,他要问池眠,陆朝空到底有没有醒过来。
不想是因为,他不想见到池眠,而且这周五是KPG自MSI收假后的第一场夏季常规赛比赛。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但纪拾烟每天都在看书,或者在A4纸上写下脑海里每个英雄的技能及等级伤害。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就算能出去,版本肯定也有了很多变动,但只有这样,才能让纪拾烟觉得自己还和电子竞技有联系,还和陆朝空……在冥冥之中有着感应。
于是对他来说时间过得很快,这天午觉起来后纪拾烟没有和往常一样去看书,而是一个人来到海边,坐在柔软的沙滩,下巴搁在了膝盖上,望着无边无际的湛蓝,静静地发呆。
五点的比赛,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坐大巴车去场馆了吧。
不管陆朝空有没有醒过来,他都不可能上场打比赛。
对了,二队那个ad,就是这具身体生前最好的朋友。
纪拾烟都快忘了他叫什么,好像是叫严亮,自己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很闹腾很话唠的性格,和简北寒凌忘凑一起,KPG会更叽叽喳喳的吧。
纪拾烟记得他很敬佩陆朝空,不过理论上来说,没有哪个打ad的不敬佩陆朝空。
能够提上一队,坐在陆朝空的位置上代替偶像打LPL,他一定很激动。
只是……压力与荣耀并存,不知道他能不能胜任这个位置了。
还好有江星图,不然KPG辅助也得换成二队的。
江星图和严亮的风格都是保守型,以发育为主,很少愿意主动找人打架,这和KPG整支队伍的风格并不搭,不知道是Liquor他们会为此做出调整,还是新的下路组努力学习自己和陆朝空的激进打法。
波浪翻涌折射着粼粼波光,海鸥的鸣叫清脆又高昂,偶尔有浪花亲吻过纪拾烟的足尖,或者送来几枚贝壳做礼物。
但纪拾烟一动也不动,如雕像般一坐就是一下午。
太阳渐渐落下,傍晚的风带了丝丝凉意,纪拾烟穿的单薄,不由抱紧了自己。
估摸着BO3怎么也打完了,他才站起身,垂着眼缓缓向别墅内走去。
今日的晚饭更丰盛了几分,黄阿姨也知道池眠今天会回来。
能看出她的心情很不错,还给纪拾烟夸了几句池眠是个好人。
纪拾烟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黄阿姨说要等池眠一起吃饭,纪拾烟拒绝了,默默往嘴里塞着青菜。
饭刚吃了一半,别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纪拾烟看到池眠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走了进来。
黄阿姨迎了上去,对池眠嘘寒问暖,但纪拾烟还在吃饭,头也没抬。
池眠倒是无所谓,走到他身边,含笑道:“烟烟,我回来了。”
纪拾烟还低着头,“嗯”了一声。
“给你的花。”
他说:“从星云花店带的,我记着你前世问过我那家花店。”
“星云花店”四个字提醒了纪拾烟,他抬起眼:“陆朝空醒了么?”
纪拾烟的语气无比平淡,心脏却急剧跳动了起来,紧张惶恐到刚吃下去的饭都有些反胃。
池眠的笑容一僵。
空气沉寂了半晌,他没有接话,而是道:“给你放在客厅好吗?”
纪拾烟看着他,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池眠不想告诉他。
是因为他讨厌陆朝空,还是因为是最坏的消息。
他的指尖已经僵硬到失去了知觉,夹菜都不太稳。
池眠在花瓶里放好了花,洗净手,回来坐在了纪拾烟对面。
黄阿姨赶紧给他拿了餐具,盛好了饭。
池眠接过,示意她先回自己房间,而后对纪拾烟道:“烟烟,住的还习惯吗?”
问的都是什么废话。
纪拾烟低着头:“不习惯。”
池眠沉默了片刻,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这具身子太瘦了,肠胃也不好,多吃点,养一养。”
纪拾烟没有说话。
池眠本来就不是没话找话的性格,但凡他出现在酒局餐桌上,谁不阿谀讨好他,他能点个头那些人都会激动半天。
前世的纪拾烟也对他从来不是这种态度,甚至会分享在俱乐部、在赛场上的趣闻,还会主动给他夹菜劝他多吃点。
一时想起从前,池眠只觉得恍若隔世,那时候他没有好好珍惜他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就已经形同陌路。
“烟烟……”
池眠的声音有些恍惚:“烟烟,你看我一下。”
纪拾烟抬起了头,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就像是打磨好的的陶瓷玉器,精致、美丽,却自出品时就固定好了面容,不含丝毫个人情绪,没有生命的气息。
而纪拾烟只看了池眠一眼就重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饭。
池眠却一直在看他,只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时间在寂静的空气里流逝,纪拾烟本来就吃了一半的饭,因为心底对陆朝空的担忧又完全没了胃口,喝完粥后就放下了筷子:“我吃好了,先走了。”
他刚站起身,池眠就出声:“烟烟,再陪我一会儿。”
纪拾烟端起用过的碗和筷,淡淡道:“不了。”
“纪拾烟!”
下班后特意赶了趟星云花店,然后脚步不停地来到这里,捧着花满心欢喜地见到爱人,对方第一句话却问的是陆朝空。
和他说话又爱答不理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对过自己,一时池眠有些恼羞成怒,面容冷了下来,沉声叫了纪拾烟的名字。
但最后一个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强行控制住表情,语气缓和了些许:“不是,我不是要凶你,我就是想你能陪……”
纪拾烟却突然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池眠,所以你想要我对你的态度好一点是么?”
池眠一愣。
看着纪拾烟如此明媚的笑容,明明像极了前世张扬绝艳的那张脸,池眠的心底却莫名升起了丝丝凉意,刺激得他精神一阵惶恐。
“烟烟,你……”
“是吗?”
纪拾烟唇边依然含着笑,重复了一遍问题:“你是想要我对你态度好一点吗?”
池眠抿了抿唇。
他的眼眶被纪拾烟的笑扎得有些生疼,静静注视了他许久,才道:“是。”
“好啊。”
纪拾烟放下了碗筷,俯身,胳膊撑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开口:“本来你救陆朝空、我跟你走,就是一场交易。现在呢,你告诉我陆朝空有没有醒过来、换我对你态度好一点,同样也是一场交易。”
“池总,您是生意人,对您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这笔买卖不亏,真的不考虑一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