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生气?
日向合理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松田阵平可能会生气的理由:在这个有人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他在遵守警方的规则,让松田阵平这位拆单员把电话转给负责相关事宜的警方人员。
从松田阵平的角度看,确实应该生气。
他不是一个严谨遵守规则,哪怕即将有人受伤丧命也牢牢咬住规则、不肯多挪动一步的人。
日向合理从善如流地改口,报出了自己目前的地址。
于是,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格外热闹的动静,是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松田阵平急匆匆叫住一位同事、让对方拨打救护车和往内部通报情况,让相关人员尽快出警的声音。
在急匆匆的话语最开始的地方,松田阵平是如此说的,‘抱歉,我现在无法挂断电话、也不能挂断电话,可以帮我呼叫急救车吗?’。
日向合理动了动眼睛,他想了想,还是没说他其实可以先挂断电话,等松田阵平处理完再打过来。
急促着交代完,在同事还晕头转向茫然的时候,松田阵平就蹿了出去。
办公室的楼层不高,是三楼,这是一个微妙的高度,在狂奔状态下,爬楼梯会比电梯还要快。
所以松田阵平没有去电梯门处狂摁电梯,他干脆无视了电梯,直接闪进绿色安全通道,从楼梯上飞下去。
是真的‘飞’。
前几步还好,日向合理能听出来松田阵平是一步跨过了三四层的楼梯、直接两步跳过半层楼,但之后,他就听到了皮鞋踩墙壁和扶手的声音。
以及最后从高处落地的重声。
他:“……”
飞檐走壁。
松田阵平实在是太努力了,努力到日向合理觉得如果这位警方人员变成人形物体,绝对不会因为跑得慢被同伴踩在脚下的,肯定会每次都飞跃在人形物体浪潮的最前端,次次啃到最新鲜的肉,是最努力干饭的那批人形物体。
“我这就赶到,”松田阵平喘了几口气,“五……三分钟。”
他道:“等我三分钟。”
三分钟?
警局离宫野家有多远?
日向合理没有特意算过,但是琴酒曾经在警局附近的萨摩耶路口载过他,把他送回宫野家,那段路程的时间,大概有十五分钟。
当然,这其中有黑色保时捷会老老实实地停下等红灯的因素,但是就算去掉红绿灯因素,再飙车一下,也要十分……
日向合理想起萩原研二。
他的思维卡了一下,默默地放弃运算自己不熟练的事。
在‘驾驶员和车都安全到达目的地’这一限定条件下,他对车的速度确实不太熟悉。
主要是没有安全开车的经验。
每次开车,在他到达目的地之前,车绝对会因为碾了太多人形物体,或者被太多人形物体攀爬塞住,又或者是车和墙壁、路面太热情拥抱了,次次都会中道崩阻,真的没有安全抵达目的地的经验。
“好的。”日向合理毫无异议道。
电话那端响起机车启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凌厉冲刺灌进话筒的风。
机车的动静要比正常汽车的动静大好几倍,风声也更大、更尖锐好几倍,日向合理把话筒移开了一些。
在凌厉的风声中,他听到松田阵平道:“那位小姐的伤口情况如何?”
不太好。
日向合理瞥了好心人小姐一眼,回复他刚刚观察到的信息,“她在手腕上划了九刀,其中四刀深、五刀浅,有一刀划中了腕部的动脉。”
“她是在浴缸中自尽的,水温已经变温了,离她动刀、起码过去了十分钟。”
在割破动脉的情况下,十分钟是个微妙的时间,足以致死。
以及,“她溺水了。”
日向合理补充,“我只会包扎伤口,不会溺水急救,无法为她提供帮助。”
在不懂溺水急救的情况下,他很理智地放弃了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这两种典型的急救方式。
一个弄不好,好心人小姐已经破开的动脉就会欢快地涌出来,让人见识见识颜色。
“很好,”松田阵平放缓语气,“在不懂急救的情况下没有硬上,小日向很理智。”
机车声太暴躁了,松田阵平又太安抚了,有一种截然相反的紧迫和舒缓感。
日向合理没对‘来自警方の夸奖’做出评价,他平静地应了一声,等待松田阵平
这种安抚的语气,日向合理很熟,当使用这种语气的人是松田阵平时。他就更熟了,
“你有没有观察她的瞳孔?”松田阵平询问。
这个倒是没有。
日向合理动了动,“没有,我这就观察。”
“不,别动!”松田阵平立刻道,“现在就好,现在的距离就好!”
嗯?
日向合理中止自己半蹲下去的动作,疑惑性地偏了一下头,不太理解为什么对方会说‘现在的距离刚好’。
“那么……”松田阵平放缓声音,语气也更加放松,他像是随口询问,“既然那位小姐是割腕自尽,刀在哪里?”
这个问题,在考试之前,日向合理刚刚翻看查阅过。
他移动视线,在好心人小姐的手上捕捉到了刀具。
脱离溺水情况、又经过了紧急包扎,对方大概缓过来一些了,刚刚还只是把手虚搭在刀上,现在已经下意识紧紧握住了。
应该恢复了一些意识。
判断完毕,日向合理才道:“在她的手上。”
机车的声音重了几分,本来就暴躁的发动机声和摩擦地面上更狠狠地重了下去,松田阵平咬牙,“我就知道!”
两只轮胎同时摩擦地面的声音结束,变成了一只轮胎重重摩擦地面的声音,旋即响起更刺耳的漂移声。
日向合理立刻把电话挪远,他抖了抖耳朵尖,“我就知道?”
“对了,这位小姐应该恢复了一些意识,”他补充,又再次补充,“下次声音过大时,可以提前预警一下吗,松田警官?”
时不时的音量超标实在是太过分了。
“抱歉,”松田阵平道,“我要转弯了。”
日向合理立刻继续移开电话,他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超级大动静过去,才又移回来。
松田阵平用安抚的语气慢慢道:“那么现在……”
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你觉得,你可以无伤拿走那把匕首吗?”
说完这一句,松田阵平又立刻补充,“这不是‘必要急救’的范畴!”
“她握得太紧,不太方便的话,就直接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就好。”
在刚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松田阵平本来是默认只有‘退后几步,拉开距离’的选项的。
在某些时刻,自尽的人要比罪犯更可怕,很多警官都在‘阻止某人自尽’这件事上受过伤,所以警方内部有专门的相关培训,不只是为警方辅导心理,让警方在救不下人后不那么崩溃,还有‘如何保护自己’。
如何保护自己中,包括在和要跳楼的自尽者交谈时,如何确认对方一瞬间不是故意、而是单纯出于人性的恶,避免自己在挽救不成功的情况下被生生拽下去。
也包括在阻止手持武器的自尽者时,注意不要被对方伤害。
在那个时候,自尽者处于不理智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不是故意,只是单纯的激动或一念之差,就可能带着起码一位警方一起翻进死亡的深渊。
警方都需要特别注意这一点,非警方的热心人士更要注意了,当这名热心人士是一位未成年,而自尽者情况不明、手握利器的情况下,警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让热心未成年退出私人距离。
私人距离是1.2米,退出这个距离,就能有效地兼顾‘避免被情绪不稳定的自尽者伤害’和‘看顾虚弱的自尽者’。
但是,日向合理不是一名单纯的热心未成年,他还是一名侦探,更是一位特殊类卧底。
他十分聪明敏锐。
所以犹豫了一下,松田阵平把这个唯一的‘退后几步,拉开距离’选择咽了回去,给出了‘拉开距离’和‘拿走刀具’两个选择。
没出乎他所料,在他给出这两个选择的瞬间,他就听到了日向合理的回复。
“抱歉,”日向合理克制住自己不想说话的欲望,简单询问对方,“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从一位正在濒死的人手中拿过刀具,会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倒也不必吧。
日向合理真诚疑惑:他在松田阵平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简单地想了想,他干脆利落地放弃想象,并且切断了有关的所有想法,“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他半蹲下去,伸手去拿好心人小姐手里握着的那把刀。
对方握住刀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所以握的很紧,感觉到有其他人想要拿刀后,便下意识更加紧紧地握住刀,眼皮下的眼珠也艰难地开始转动。
反应很激烈。
不过完全没用。
日向合理瞥了好心人小姐一眼,只迟疑了一瞬间,就勉强把握好力道,在‘不二次创伤这位柔弱的小姐’和‘拿走刀具’之间找到了平衡,并将它们一起完成。
他拿走刀具,转告松田阵平,“我拿走刀具了。”
松田阵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电话那端只有机车的暴躁声音,过了五六秒,他才道:“抱歉,我要笑了。”
听到‘抱歉’,日向合理立刻移开手机,然后打出问号。
……笑?
松田阵平笑起来。
他是忍不住的那种大笑,是真的没忍住,也是真的大笑。
日向合理:“?”
什么?
“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松田阵平边笑边道,又莫名有些咬牙切齿,“就是这样!”
语气还有点控诉。
日向合理再次:“?”
他没太搞懂松田阵平为什么突然笑起来,又为什么‘我就知道,就是这样!’,双为什么会咬牙切齿,叒为什么有些控诉。
松田阵平询问:“听不懂吗?”
“听不懂。”日向合理回答这位还在断断续续笑的罪魁祸首。
“小日向好像完全、完全没有自保的概念?”松田阵平便道,他中断笑,用认真的语气道,“无论是面对炸弹、罪犯、又或者是利器,你都没有自保的概念,不要急着反驳。”
这一点……
日向合理也没打算反驳,面对松田阵平提起的那几样东西,他确实没什么自保的念头,主要是完全没有到需要自保的地步。
他应了一声,示意对方快说下去,“嗯。”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曾经查阅过很多资料,”松田阵平顿了顿,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让话变得更圆润、更无害,“人类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有的人会完全没有痛感,哪怕被匕首重创,也没有感觉。”
痛觉缺失症。
日向合理也专门了解过这种会丧失痛觉的病,在没有学会无情放风筝溜人形物体的时候,偶尔,他会短暂地对这种病有极高的好感度。
不过这种病太危险了,失去痛感,固然可以轻松起来,但也失去对自身情况的准确判断,会模糊对自己身体的感知,让自己在离疼痛更远的同时,离死亡更近。
他想了想,尝试着对上松田阵平的电波,进行接话,“是医学方面的资料?松田警官对医学也有兴趣吗?”
“不,”松田阵平否认,“是案卷。”
说到这里的时候,日向合理感觉到对方的语气更加缓和,便进行判断:对方认为这句话有些‘锋利’。
只有在觉得他可能会因为听到某些话而产生不适感的时候,对方才会特意放缓语气,以削弱话的伤害力和示意自己柔软无害完全没敌意的态度。
他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眼睛,继续听下去。
松田阵平道:“这种病很特殊,长期痛觉缺失的人都很痛苦,很多人都无法体会,但是,在特定情况下,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体会过。”
“比如在遇到车祸的时候。”
“和车比起来,人相当脆弱,很容易就会‘重伤’,手骨、腿骨别出是常见的事,出现大场面的血更是常事。”
“正常情况下,受如此严重的伤,正常人会非常疼痛的。”
“但是,”他道,“在车祸现场,很多受伤严重的人都不会感觉到疼痛,他们能看到自己的手肘部分有森森白骨刺出,也能看到自己的腹部有大量的血迹涌出,可是却对受伤那些瞬间的记忆很模糊,对疼痛的感觉也浅到没有的程度。”
松田阵平:“这是人体的保护机制。”
日向合理简单回忆自己受伤的情况,发现太过遥远了,根本记不清,以他现在还活着的情况来说,那些大概都是无伤大雅的事。
……包括‘流弹’。
他若有所思地觉得自己对上了松田阵平的电波,恍然道:“所以,这位自尽的小姐获救后,也会对自己受伤的情况记忆不清?”
“也就是说,我无须担心‘被人记住’和‘身份暴露’的问题?”
这是顺着亲爱的松田警官的‘卧底论’往下说的。
松田阵平:“……”
他先因为日向合理的毫无自觉而短暂沉默了一下,才点头回答,“是的。”
然后快速询问,“小日向,你现在是不是处于‘人体保护机制’的范畴?”
是不是,还在母亲去世的那件事里沉默站立着,还在有浓厚雾气的客厅里躺着,和那位不是亲生母亲、但已经算是母亲的日向夫人执手躺着,直到现在仍然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最后一位保护者的怀里,还没有走出来?
所以对人际交往,对善意,对保护他人,对会让自己受伤、甚至可能会让自己死亡的危险,都有相应的连锁反应。
日向合理,实在不像是一个已经走出来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