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应该不会吧

已经五点多了。

安室透捏了捏鼻梁,转动快要生锈的脑子,低头看处于黑屏中的电脑。

一点亮屏幕,他就能看到日向合理。

……他……虽然……但是……

他吐出一口气,开始筛选杂乱的思绪。

首先,把他认识宫野艾莲娜这一个非常影响他判断的点排除,假设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

其次,把他认识日向合理这一点也排除,假设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侦探……不,把这一点也排除,就假设是个普通的陌生人。

接下来,把他的年龄也排除,假设对方是个成年人,把视频中日向合理的年龄也排除……

不行,这样剔除下去,根本无法构建逻辑基础。

但是目前为止,影响他理智判断的元素太多了。

宫野艾莲娜,克隆或者人造人小孩子,从小就开始参与实验项目,在无法分清真实和虚假的实现项目中、被自己的母亲无数次地杀死。

以及日向合理长大后,那双安静看过来的绿色眼睛。

在新闻直播上出现时,对方的表情平静又冷澹,那双绿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在路过护士小姐的死亡现场时,那双眼睛里也是平静无波。

那么,在代号任务中,对准那个特殊的任务目标时,那双绿色的眼睛还是平静无波的吗?

这个问题,在获得诸伏景光那边的情报共享后,安室透就一直在思考,在他心里、日向合理的形象也不断变化着,现在,信息量和推理根据更加充足,但是他却没有一点更加清晰的感觉,反而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他把这个问题暂且放下,转而去关注另一个重点:这些视频中的事,日向合理记得吗?和宫野艾莲娜的那些、和宫野明美的那些……以及那些实验项目?

思考片刻,安室透谨慎地偏向‘日向合理不记得’这个选项。

确定之后,他再次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开始拨清迷雾。

之前,日向合理不仅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反而还和一些警方人员产生交流和互动,或许,观念也向警方人员靠近,比如之前在神社,日向合理对警方人员的态度可不像是排斥。

正因如此,组织急了。

虽然把日向合理暂时放出组织、进行日常观测实验,但组织从没想过真的放开他。

于是,那个代号任务被匆匆地提上了序幕。

在日向合理的观念里,无论那个特殊任务目标对他到底怎么样,那终究是……一个特殊的人。

只是一个任务,组织就像一只气定神闲的巨大蜘蛛一样,轻描澹写地又拥抱住了日向合理,并且死死地缠住他的四肢,用吐出的丝把他包裹住,让他再也无力挣扎。

而日向合理本人是怎么想的。

安室透用手指蹭了蹭电脑的侧面,再次吐出一口气。

日向合理本人,或许不会在意。

那个孩子拥有一双过分敏锐的眼睛,但太过清醒、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太过理性、有时候也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在组织收网前,他就已经看到了组织垂下来的身影,或许在那个代号任务发表前、在那个漫长的几个月里,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或许,在开枪的前一刻,他的眼睛里都只是平静无波,只是莫名地停顿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琴酒发出呵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停下了,于是扣下扳机。

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停住。

很可能,在那个特殊任务目标死亡之后,他都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但没有意识到这个行为后的、某种人类感情的回馈。

克隆或者人造人……

在克制住自己再次叹气的同时,安室透毫不迟疑地把‘日向合理’列成最需要注意、也最危险的组织成员。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固然可怜,但当他手握枪的时候,就是比成年人还要危险的存在。

举个言简意赅的例子,一个可以发射导弹的摁扭,是在一个成年人的手里更惊悚,还是在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手里更惊悚?

……都挺惊悚的。

恐怖片里,也是小孩子最恐怖,哪怕是人类小孩子。

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能够无动于衷地面对这些视频,但那和警惕并不冲突。

正常的成年人,大部分的情绪都应该是偏向于同情和可怜,但他是警方人员,而日向合理是犯罪组织的一员,他们之间注定不能只有同情。

把警惕拉满后,安室透又捋了捋自己刚刚关于日向合理的思路,先把它打上一层不确定,然后再点亮一层警惕。

他又看了几个视频,这些视频的主要主角还是日向合理,上面记录着一些黑发孩子的相处片段。

之前那些是重点片段,而这些视频也是全线的总览。

看着看着,安室透就隐约地察觉到一件事:日向合理开始有感情了。

并不是说,之前的日向合理是一副没有感情的样子,在第一个视频中,他的那双绿眼睛就是带着轻微笑意和孺慕的。

但是和后期的视频比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安室透就有种‘第一个视频中,日向合理的感情很虚假,他根本不理解那些感情,是伪装出来的’的感觉。

他这个观看者都能隐约感觉到这件事,那拍摄视频、甚至是重点拍摄日向合理转折的拍摄者,肯定也能察觉到。

安室透沉吟了片刻,点进倒数第三个视频里。

一点开,便有火焰直接扑面而来,同时是杂乱的背景音,到底都是紧急喊快灭火的人。

直到听清楚其中的一句,安室透才突然坐直。

‘宫野博士还在里面!

!’。

宫野艾莲娜?

他之所以能听清楚这句话,是因为那声喊声后,视频突然寂静了下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寂静、而是氛围寂静。

就像是聚会上,突然有个不长眼色的人说了一句冒犯的话,于是桌面上都寂静了几秒。

安室透皱眉,认真辨别视频上的场景。

视频中,火焰还像是海浪一样卷来,实验室里一片乱糟糟的,地上有两个模湖不清的人影。

火太大了,其他人根本进不去,就只能在外围扑火……也可能是根本没打算救。

然后,镜头突然开始快速移动,有人诧异地喊出声‘Eiswe?’、‘Eiswe?!’……

层层叠叠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慌乱的‘快拦住他!

!’。

之后就是陡然响起的人类惨叫声,它被炙热的火焰扭曲、盘旋着传到安室透的耳朵里。

是一个工作人员的惨叫声。

摄像头摇摇晃晃的对准地面,拿着手机的人明显也陷入了慌乱,正在不稳地后退。

但是很快,其他乱七八糟的喊声便响起,把那道惨叫声掩盖下去。

“快抓住他,别让他冲进去!”

“血血血,小心他的伤口!”

“山村科长,快来拦住他!他冲进去会烧伤的!”

画面再次开始模湖起来,中年男人应该是把手机固定在了手腕上,所以在他伸手拦人的时候、镜头一直没有聚焦,安室透只能从不断晃动的画面中捕捉几个有意义的画面。

有几个瞬间,画面上晃过了日向合理脸,他的眼睛大大的、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实验室,完全无视周围拼命抱住他身体各个部分的人群,也无视他们扭曲的脸庞。

他像是根本看不到除了火焰之外的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他们乱七八糟的喊声,更感觉不到身体受到的阻力,只是麻木地、茫然地往前挣扎。

日向合理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的宽松衣物,但是上面已经有红色的液体晕染来开。

某一瞬间,似乎是灯光和摄像头之间发生了闪光碰撞,在画面上再次晃过日向合理的脸时,安室透发现他的眼睛有些异常。

那双眼睛本来是一种绿色,是轻盈又冷澹的绿色,但是在那次镜头晃过的时候,那层绿色好像变成了冰层一样的质感,冰层

只有短短一瞬间,中年男人就立刻侧起了手、镜头移开,安室透皱眉想了一下,觉得那可能是火焰倒映上去的颜色。

突然,火源蹿起的地方有爆/炸声传来。

然后,走廊处有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更多的工作人员匆忙赶来,他们还没跑近、便再次惨叫声就接连响起。

画面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大部分的时候,镜头都在对准地面,画面里只有一堆挤成一片的腿,然后那些腿逐渐散开,有的腿踉跄着退出了画面、有的腿也直接软着跪下。

那些倒下的人都一边捂着某个部位,一边拼命地张口呼吸,从他们年轻的喉咙里,发出那种类似老年人的喘息。

哪怕眼前塞满了一群群的腿,安室透也能轻松辨别日向合理,他是唯一一个小孩子。

有血液顺着他的衣服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镜头倒下,拍到的视野反而上升,晃到了日向合理的脸。

他低垂着头,手上握着一块玻璃碎片,他的脖子、手腕和肚子处都有被锋利物品划开的痕迹,血液就是从那些伤口里涌出来的。

随着镜头的偏移,其他刚刚退出画面的人也露了出来,他们也已经倒下了,每个人都在痛苦地捂着身体的某个部位,他们捂着的地方不同,有的人捂手、有的人捂腿,相同的是,那上面都沾到了血液。

因为没人操控,镜头终于稳定地对准了一个地方。

有很多新的工作人员冲过去,把日向合理淹没,然后又像是退潮一样倒下,又有更多的工作人员惊恐着退开。

走廊上有东西探出来,开始喷散白色的雾气。

没过多久,便有更专业、穿了防护服和戴了面具的工作人员走过去。

最后的最后,日向合理被制服。

他刚好倒在镜头前面,下半张脸闯进了镜头里,他也在急促地呼吸,脖颈处的血管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而越发凸显。

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镜头,倔强地不肯闭上。

直到一声有些年迈的声音突然响起,“多莉,够了。”

“控制情绪,你不应该被情绪所控制!”

日向合理快速弹起、脱离了一下镜头,又立刻被摁住。

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那种喷气声还在继续。

一只皮肤松弛、属于老人的手突然出现在镜头面前,它只露了几个手指,把手机捡了起来。

视频结束。

……

这个视频……

安室透已经连续两三天没有睡觉了,却格外清醒起来,在隐约的头疼中,他快速思考整理了一下这个视频的讯息:

一,日向合理的血有问题。

在这个视频中,他自己开闸放血,所有碰到他血的人都呼吸急促、像是吸入了什么有毒气体。

二,那个最后出现的年迈声音。

年迈老人对日向合理的称呼和宫野们一样,都是‘多莉’。

而在这道声音响起前,有轻微的电流声,对方应该是通过对讲机之类的东西说话。

能够叫‘多莉’、对日向合理又是命令严厉的语气,这绝对是一个代号成员,还是地位不低的那种。

他重点关注了讯息一,又顺着思考了一下日向合理遭受过的实验。

大概复盘了十几分钟,他才沉默着关注另一个重点:宫野艾莲娜死亡。

也不一定是死,视频中没有清晰地出现过宫野艾莲娜死亡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她的面孔,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模湖不清的身影。

他点进下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的视角是监控,是门口的监控。

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是一致的冷澹,女人正在开门。

那个乖巧缩在女人怀里的孩子很好认,是日向合理,那个女人就……

安室透辨认了一下,才迟疑着确认。

是那位日向夫人。

日向合理名义上的母亲。

神情冷漠的女人开门进去,视频空白了一秒,继续播放这个角度的视频,她穿着黑色的和服、抱着日向合理,手臂上挂着一只包。

她的神情还是冷澹的,日向合理的神情也是冷澹的,他们两个就像是两个被生硬凑在一起的木头人。

他们开门进去后,视频再次空白一秒,继续播放下一段。

神情冷澹的黑和服女人抱着冷澹的孩子,开门走进日向家。

这个视频很长,安室透看了一会儿,便发现视频开始出现明确的变化。

夏天变成了冬天、冬天又变成了夏天,随着不同的开门片段,黑和服女人脸上的冷澹也逐渐冷澹下来。

下一段,黑和服的女人脸上带伤,她抱着日向合理开门。

门打开后,日向合理突然伸手,用手碰了碰她脸上的创可贴。

黑和服女人讶然,便伸手把日向合理的脸捧起来,然后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用口型道:“又痛了吗?”

一边问,她一边微蹙眉,怜惜地用手抚摸怀里孩子的脸,还有脸上的那个同款创可贴。

日向合理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黑黑和服女人反应过来,又用口型道:“我不痛。”

日向合理便又抱住她的脖颈,低垂下眼睛。

他们进去。

空白了一秒,再出现在画面里的,却不是日向夫人,而是日向先生。

他的脸上顶着一只巴掌印,一看那个印记、就能知道扇他的那只手绝对极美,又长又细又抹了红色的指甲油。

不只是脸上,他身上的那套黑色的西装还有一个脚印,是男士皮鞋的脚印。

转角处出现日向夫人的身影,看到她的瞬间,日向先生就扑了过去,像只摇尾巴的哈巴狗。

日向夫人直接无视他,一边伸手开门,一边用另一只手捂住日向合理看过去的眼睛,那只手很白、上面染了几抹红色指甲油。

她瞥了一眼日向先生身上的那个脚印,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直接抱着日向合理走进家门。

下一段。

日向夫人身上换了件裙装,她一手抱着日向合理、一手拎着一个袋子,脚下还踩着八厘米高跟鞋。

她轻松地走进家门。

几秒后,那道门突然开了一条缝,袋子被丢了出来,咕噜咕噜地滚下台阶,奶瓶、奶粉和口水兜都滚了出来。

随后日向夫人出来,匆忙地把那些东西都捡起来,然后再次把又紧闭上的门打开。

之前的那些片段,都是白天的时候,下一段则是夜晚。

监控视频还是很清晰,清晰地照到了走到门口的日向夫人、以及趴在她怀里睡觉的日向合理,清晰地照到了她两只手的每一个动作。

因为她两只手腕上都戴着一只荧光棒。

开门的时候,她顺手捏了捏日向合理头上亮晶晶的耳朵饰品,又用手捧了捧他的脸颊、把他晃醒,然后心满意足地把戴着荧光棒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

日向合理:“……”

直到他们一起进门,消失在监控视频中的时候,他还在凝视日向夫人。

这段视频的最后一段,是又一次回家的日向夫人和日向合理。

他们拿着一个类似听心跳的听诊器,日向合理戴着那个听诊器,听诊器的另一端则被日向夫人笑吟吟地摁在自己的喉咙处。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开门,一边比口型:“妈——妈——”

“妈、妈——”

“妈妈!”

“快叫,妈妈!”

“我刚刚听见你对着那只狗汪了,妈——妈——”

他们进去之后,日向先生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西装走到门口。

他开了开门,发现钥匙插不进去,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想了想,聪明地掏出枪,直接崩了门锁。

安室透:“……”

安室透点开最后一个视频。

最后一个视频,与其说是视频、不如说是各种图片的拼接。

上面有监控、报纸、新闻截图之类的,甚至还有执行仪录像的截图,但人物只有一个,日向合理。

正在认真低头看雪糕的日向合理,等红绿灯的日向合理,半蹲下去、和萨摩耶齐高的日向合理,被绑起来的日向合理,身上有炸/弹的日向合理,受伤昏迷、躺在担架上的日向合理,神社报道截图的日向合理,路过护士小姐桉发现场、探头看出去的日向合理。

等等等等。

这个视频格外漫长,看完之后,安室透先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他伸手操作电脑,就要把U盘里的视频全部复制一遍的时候,电脑突然卡住。

机房的灯紊乱起来,安室透立刻动手敲键盘。

敲了还没几下,电脑便自己动起来,它开始一个一个地删除视频。

在它删完前,安室透把U盘拔出来。

数据还在,它还在删,全部删除完毕,它自动提示:[检测到U盘已损坏,请请插入良好的U盘。]

机房的灯陡然熄灭。

电脑再次提醒:[请插入完好的U盘。]

盯着电脑看了一秒,安室透听见外面有提示故障的铃铛声,他拔了数据线、带着电脑,翻墙就跑。

紧急撤退途中,他感觉到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米花町幼儿园右侧第三条街,限时三十分钟。

——琴酒]

考虑自己刚刚看了一晚的视频,而且被狂塞了一脑袋的信息量,安室透掂量了一下手机,莫名地从这条讯息上品出了一个意思:赶不到,你就死定了。

应该不会吧?

再次掂量了一下今晚堪称突然暴富的经历,安室透思考了一下。

……应该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