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电?
神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灰衣人连忙去寻了充电器回来,将手机充上电放在桌案上。
“现在就充上电了。”他往后退了几步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敢窥探神明的隐私。
神明静静地站在桌案前,灰衣人便也跟着一起干站着。
还是在足足站了半个小时,灰衣人也没等到神明下一步的动作时,才小心翼翼开口:“您……可以开一下机,电应该充得差不多了。”
对眼前的黑盒子知之甚少的神明,这才在提示下又一次长按住了开机键。这一次,它打开了,跳出了收到消息时的震动。
然后又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灰衣人以为,神主是不知道如何打字回复消息,十分热心地开口:“您可以按住最左边的圆形键说话,松开以后就能发送出去了。”
神明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退下吧。”
灰衣人立刻闭嘴,谦卑地行了礼,快步退了出去。
雨城的夜晚开始变得安静。
大概是那些充满欲望的人都睡着了,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大雨滂沱,和呼啸的风声。
裴策像之前守着手机充电一般,静默地看着屏幕上发送而来的信息。文字是为了照顾他特意换的繁体,少年人的问候和分享似乎透过了冷冰冰的文字,暖暖的来到他的身旁。
那是一片雨城没有的绮丽晚霞。
裴策好像被混乱的情绪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疯狂而贪婪的。
他很眷恋简书的问候,眷恋他的爱慕,甚至自私到想要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纵然知晓,这样亲昵的问候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的长大而渐渐停止,但他依旧近乎贪婪的,想要收到它们。
而更多的另一半是克制的。
他觉得简书太过年轻,没有遇到过更多更好的人,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所以才因被庇护而依赖于他,因依赖而错以为喜欢上他。
如此,他怎能回应少年人的爱意呢。
他比简书大了那样多,也自认并未为他做过什么。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少年的爱意他受之有愧。
于是,神明冰冷的指腹只是在屏幕上点了点,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几行文字,直到能将它们倒背如流,直到安静的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
六月的吴城,室外温度超过三十度。
小区的凉亭里,张阿姨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不远处沙坑中玩耍着小孙子。小男孩都不知道热,一玩起来就热火朝天,和同小区的小孩们一块有说有笑堆着沙子。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小区门口开了进来。因为那车子看着价值不菲,张阿姨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轿车停在了自己那栋楼下空着的停车位上。
“是哪家人买的新车啊?”张阿姨退休后将自己这栋楼的人摸了个门儿清,在她的情报网里,似乎并没有谁家有这么贵的车。
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
一个高高瘦瘦,另一个身形较为健壮。他们态度都十分恭敬地站在车旁,打开了后座车门。
从车里下来的人超乎了张阿姨的预料。
“简书?”张阿姨以为自己看错了。
简家就是她家对门邻居,那家夫妇好像没一个有正经工作,和她一个退休的人一样天天都待在家里,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为了点鸡毛蒜皮吵个没完没了,有时候半夜三更的摔碗大吼。
张阿姨都有好几次想上门去理论理论,但是那家老的天天酗酒发疯,小儿子也正值青春期,易怒易躁看着就很凶。张阿姨的儿子媳妇都在沪市上班,节假日才回来,对于这样的一家人张阿姨实在有点得罪不起,就只能一忍再忍。
只有简家领养的大儿子安静有礼貌,平日里要是楼道里见到了,那小伙子还会和她打招呼,帮忙扔个垃圾之类的。
但简书平常放假的时候,不是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就是要出去打零工赚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豪车里,还有人对他的态度那么恭敬呢?
张阿姨没忍住八卦的欲望,偷偷朝那边看着。
而简书之所以会出现在养父母家楼下,便是在离开雨城后的第一天醒来,迫切想要摒弃了雨城中的一切,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未来规划上。
首先,虽然裴策送他走之前说的那些话让他难受,但他仔细想过了,他的确应该继续读书。
在去雨城之前,他和简林刚刚参加完高考。还没来得及查成绩,简林被雨城宗祠选中的消息便传来了。雨城五年选一位族人前去侍奉神明,也需要待足五年才被允许离开。简林自然不愿意被困那样长的时间,所以养父母只能逼着简书放弃未来的一切规划,代替简林去雨城侍奉神明。
现在曾经做好的规划都能继续了,只是需要查一下自己的高考成绩。
他的准考证还留在养父母家里,他怕自己忽然回去养父母会发疯,所以就用阿奇留下的号码联系了一下他,想问一下能否安排一个人陪他一起回去。
没想到阿奇没有回雨城。他一直留在吴城,身边还多了几个在宗祠内做事的打手,都是之前裴策放出来以后,在手背上印下火焰纹的人。
一听简书需要帮忙,阿奇险些将那一整队人都带出来。要不是简书极力组织,现在跟过来的就不止两个人,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上门催债。
简书在楼下做了一下心里建设。
虽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他依旧每次走在楼道内时,都觉得内心压抑难受。
到了门口,他刚还没掏出钥匙开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是他的养父。
醉醺醺的,赤着上身穿着拖鞋,从家里扔出一袋垃圾放在门口。看样子是不打算扔下楼,等着邻居或者楼上的人经过受不了了顺便帮他们扔下去。
他的养父喝醉了酒精神就不太清醒。明明门口站着人,他都是快要关门的时候,才在醉眼惺忪间发现了简书。
养父揉了揉眼睛,而后酒一下就醒了一半,破口大骂:“你个死小子怎么自己回来了?!”
简书本能的有些颤抖,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养父气急败坏,“你不在雨城待着你回来干什么?这个家里哪里有你的东西?全是老子的!你还想拿?做梦呢!你给老子滚回雨城去!别逼老子动手啊!”
他和老婆都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每个月简氏的宗祠给族人的生活补助。要知道他们把简书送去雨城,就是要维持那份补助。现在简书一言不发的跑回来,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要是宗祠生气,再也不给他们生活补助怎么办!
简书从小到大被这个男人打骂过无数次,身体已经记住了痛苦的感受。面对这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可是一想到,纵然他离开了雨城,他依旧是被神明庇佑的,可以做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底气就足了一些,抬头挺胸,又重复了一遍。
“我拿了东西就会走的,还请你让开。”
养父哪里从简书嘴里听过这样忤逆的话。喝酒以后容易放大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扬手就要打过来。
等在楼道里的大块头动作很快。他两步跨了上来,上前抓住养父的手就往下用力一掰。
“啊!!”养父的痛呼和骨关节的咔哒声几乎一起传来。他那只打起人来无往不利的手现在不但剧痛无比,还使不上力气,只能耷拉在身侧没法动弹。
门口的声音传进了房间里。
简书的养母平日里喜欢打扮自己。她今天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红色裙子,正准备要出门和朋友出去玩,叼着烟画眉毛,还哼着小曲。
听到了丈夫的痛呼,她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了眉笔,抱怨道:“让你扔个垃圾你都事儿那么多,怎么着,醉得站不稳了?”
她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能看出来年轻时也是漂亮过的,穿着一身大红色裙子婀娜走出来时,正好对上了门口的简书。
画好的眉毛瞬间倒竖,刚想要开口骂人,就看到了简书身边的打手,硬生生将脏话憋了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啊?”她剜了简书一眼,戒备地看着简书身后的两个陌生人。
阿奇在眼前的中年夫妻身上扫了好几遍。
他有些惊诧于安静漂亮的简林竟会出身于这样一个懊糟的家庭,也惊诧于简林与家里的关系竟恶化到如此境地。
一个父亲,面对自己儿子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接,而是破口大骂甚至想要上手打人。一个母亲,看到儿子第一眼竟是个白眼,半点亲情也没有。
他终于知晓为何神主命令他需要带人留在吴城,随时听从简林的命令,估计怕的就是这个家里知道简林身上有大量资金,会贴上来当一群吸血的蚂蟥。
“我们来自雨城。”他站在简书身后半步,“陪少爷回来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虽然这个称呼简书已经是第二次听了,但还是没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雨、雨城……少爷?”养母将烟拿在了手里,满脸诧异。简书是什么少爷她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个女人也没嫁得多好,还不至于傍上个大款让简书变成个小少爷。
她有些不太自在地看向自己的老公,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什么少爷?”养父也懵了。但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雨城。
“你们是雨城的人?”养父有些怂,虽然以前总是吹嘘着自己什么也不做就能有钱花,还嘲笑过雨城的宗祠真是钱多人傻做慈善,但是直接面对给与他们生活补助的雨城,曾经的吹嘘和嘲笑全都变成了惧怕。
能够花那么多钱养着“闲人”的雨城,势力必定十分强盛,绝对不是他一个落魄无业游民能够抵抗得了的。
养父被打怕了。
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人,一见到对方比他还横,又听到那些人称呼简书为少爷,想也知道自己这个怯懦的养子现在攀上了高枝。
他缩着脖子往里面退了退,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要拿什么东西就拿好了……”
然后生硬地招呼了简书一声:“你要回来……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简书的养母被丈夫的态度影响,眉目间少了些凶狠,也一并退到了旁边。
简书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他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这里狭□□仄,只容得下一张小床,故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简书都很用心的记过。
好在,这里还堆放了很多杂物,他的养父母根本不会进来收拾,也没有翻找到他的准考证。
简书拿走了准考证和一张泛黄模糊的相片,揣在怀里走了出来。
养母也看到了简书的准考证。
她的表情又有些控制不住了。这个养子成绩比她生的儿子好,这事儿她一直知道。高考以后她还想着去偷拿简书的准考证查一下成绩,谁知道雨城来了消息,她们一家就把简书送了出去,以至于她也没那个心思再去查成绩了。
看到简书拿着准考证,知道他肯定考得比自己儿子好以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只是现下她再嫉恨也要挤出一个笑脸。
她满脸堆笑:“小书啊,我们之前还想帮你一起查呢。不知道你考得好不好啊,能上哪个大学啊?”
简书面无表情走过她的身边。
明明是最厌恶他们的,可是真的到他们卑躬屈膝讨好他的时候,简书心里也并没有产生太多快感。
他只是觉得恶心。
恶心到他一秒都不想多待。
“走吧。”他对阿奇说。
“是。”阿奇二人恭敬道,一行人扬长而去。
等楼道里的声音消失,听到楼下有车发动的声音,养母伪装出来的表情便变回了刻薄的模样。
“死小子怎么去了一趟雨城,就变成少爷了?”她瞪了丈夫一眼,“你不是听说以前去雨城侍奉神明的人都没回来吗?怎么就这死小子攀上了高枝,还回来耀武扬威了?”
“老子怎么知道!”养父手还疼着呢。他捂着手,语气不善,“不是你哭着闹着不让小林去,非要逼着简书去吗?现在还问我这些干什么!”
养母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你又要翻旧账是吧?你当时不也逼着他去吗?”
热衷于探听小区里所有人八卦的张阿姨坐在楼下亭子里,听着简家那对夫妻吵吵嚷嚷的内容。又想起刚才简书车接车送好不威风的样子,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家人还有富贵亲戚呢……怪不得平常不上班也有钱花。”
这一切简书都不知晓,他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养父母家的一切。
拿到了准考证以后他查了成绩。倒是和他当时预料的差不多,可以就近选一所沪上的大学。
在暗无天日的时候,他能在那样繁重的家务和打工补贴家用中还努力上学,便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能够逃离养父母家的未来。
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幻想的都要好。
可他还是心事重重。
这一天,简书又是被热醒的。
炎热和干燥对他而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总以为自己还在雨城,夜里凉的时候还需要盖上厚厚的毯子,就算是白日里,温度也并不高,需要穿长衣长裤才可以。
所以昨天晚上他没有开空调,太阳升起以后他便睡不着了,身上带着一层黏黏的汗意,想爬起来再洗一个澡。
他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阳光直射而下。
“啊。”他有些不太适应地看着窗外的艳阳,喃喃道,“不在雨城了啊。”
是啊,他早已离开了雨城。住在裴策为他安置的房子里,手里还拥有着一笔不菲的金额。
简书站在窗边许久,后来实在被晒得皮肤发烫,才慢吞吞挪了个地儿,坐在床尾想着,自己也许需要找一些别的事情做。
于是他开始过上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每天早上起来慢跑吃早饭,然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个打零工的地方,等到下班就顺路去菜场买一些菜回家,做完吃完,一天也就过去了。
明明裴策给他留了很多钱,但简书一次也没有用过。
他将赚取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作为目标,忙碌让他想起裴策,想起雨城的次数变少了。
虽然他还是在新家里腾出了一张桌子作为供桌,买了香烛和香炉,每日向着遥远雨城的神明供奉一些水果和点心。
虽然他还是会在每天睡觉之前,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发送给那个不会回复自己的账号。
但,简书已经很少哭了。
那朵倒挂在家里阴暗处风干的蔷薇花,失去了曾经的娇艳欲滴,换了一种方式后,更能长久的留在简书的身边。
就像是裴策一样。
从裴策,变回了他信仰的神明。每日供奉祈祷,每日向他诉说自己的快乐或忧愁,知道他一定会看到,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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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五十九分的便利店里已经很少有客人光临了。
简书一边浏览着页面上的兼职信息,一边算着学费和生活费还差多少。
他在这家便利店里打工,虽然需要倒班,上班时间并不算长,相应的,到手的工资也不高。他准备再拓展一下自己的兼职业务,趁着还没来便利店工作之前,去给健身房发两个小时传单,或者跑腿送几个快递之类。
秒钟滴滴答答转动着,不紧不慢跑过了剩下半圈。
同事小李掐着点推门进来接班,呼哧呼哧喘着气,额头上挂着汗珠。
“今天真的热死了,大晚上还那么闷……”他一边说着一边往简书怀里塞了两个温热的包子,“给你,我妈做的笋干肉馅儿包子,可好吃了!”
吴城当地人都喜欢包笋干肉馅的包子,简书以前倒是没怎么吃过。他闻着味儿有些饿了,便接过来道了声谢。
他咬着包子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大部分的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一旁矗立的居民楼里鲜有灯光,对街的小餐馆灯熄了一半,忙碌的小夫妻一个擦桌一个拖地,很快就收拾完关灯拉上了卷帘门。
可当他拐过两条街又穿过一条小巷,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闪烁的霓虹灯牌下上写着十分张扬的Tango51。
Tango51是吴城十分出名的地下酒吧,简书每天下班都会经过这里。
酒吧门口时常有为情所伤的男人发酒疯,哭哭啼啼喊着另一个女人或是男人的名字。今天那个发酒疯的人身边还有一群朋友,衣着发型都很有个性,一边嘻嘻哈哈看着他发酒疯,一边起哄拿着手机记录他的窘态。
简书觉得他们像小混混不敢多看,埋着头走的很快,特意绕开了一些,想要去马路对面去。
背后传来了一声口哨。
“嘿,还长得很漂亮!”有一个男人语气轻佻地说,还伸手向简书打了招呼,“小孩儿,过来一起玩呗?”
简书没有停下。
开始想明天开始要不要绕路,最近他每天都要晚上十一点才下班,正是Tango51热闹的时候。
小混混生气了。
眼看着简书走得越来越快,酒意正酣的小混混血性上涌,迈开腿追了过来。
他身边的那群小混混们似乎是他的小弟,也不再管地上那个发酒疯的人,齐刷刷一齐跟了过来。
简书吓坏了。
他原本以为那些人也就嘴上调侃几句,哪里会想到他们如此无法无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的简书撒开腿就想跑,可是那群小混混里有人不知什么时候绕路到了他的前面,将前路挡得死死的。
“我们老大喊你你没听到啊?”一个黄毛青年横在路当中,伸手将简书推了回去。
那个吹口哨的人也挤了过来。
“跑那么快干什么?”他一手拿着一个酒瓶,一手掐灭了烟,吐出一个烟圈,喷在简书的脸上。
简书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他的手颤抖着摸向裤兜,想要打电话给阿奇,可是手被眼前的人按住了,手机也一并摔在了地上。
“还想叫人啊?”那人生气了,手上用了点劲儿,“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一酒瓶弄死你!”
简书的手腕好似要被掐断了!
他疼得不行,也不顾他们人多,反手想抽那人一巴掌。
抽出去的却不是巴掌。
后颈那只蝴蝶印记开始发热。
一只晶莹的白色蝴蝶从他的指尖飞出,顷刻间融化了那只砸向他的啤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