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二一讲国家利益至上(1)

  决绝

  一个有理想的人,往往会对理想本身充满了幸福的期望与憧憬。

  而一个能够实现理想的人,往往在一开始就对实现理想的艰辛做好了准备。

  只对理想充满了幸福的期望与憧憬的人,这种理想往往到最后只是梦想。有句歌词叫“有梦想就会成功”,我觉得这话不对,梦想谁都有,但大多不成功,因为我们总是对梦想做好了准备,却没有对冰冷残酷的现实做好准备。

  但能实现理想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开始就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们每一步都坚实笃定,又都小心谨慎。他们从不期望会有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直通到一个叫“理想”的地方。

  张居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张居正比较喜欢禅学,所以他帮李太后崇佛,也并不完全是简单的附合。万历元年的时候,也就在张居正的政治“理想”——万历新政开始之初,他曾经写信给友人说:“前年冬,偶阅《华严》悲智偈,忽觉有省。即时发一弘愿:‘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张太岳集 书牍》)

  意思是说,前年冬天,因为读《华严经》中的偈语有感,当时就发了一个弘愿,这个弘愿就是“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这里要注意,这个偈读ji不读jie,它在佛学中原来是专指发自真心的敬颂的语言,梵语读作“嘎萨”。偈本身就是发自真心的弘愿了,在读偈之后又发弘愿,那在佛学中可谓是舍身之语,是最纯洁、最纯净的心声,也是最不可违背的誓言。

  那么,张居正这个最纯净的心声是什么意思呢?

  很简单,“尘刹”就是指这个现实的世界,佛祖的四大弟子,也就是观世音等几位菩萨都发过要历经尘刹、普渡众生的弘愿,所以像《楞严经》里就有一句叫“将此深心奉尘刹”,张居正“愿以深心奉尘刹”就是借用了这一句。在这句之后又加上一句“不于自身求利益”那意思就更明确了,就是但求为国为民之志,绝不吝惜自身。

  要知道按张居正“前年冬”的说法,他写这话的时候还是隆庆五年,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副宰相,他要抒发报国之志,那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要如此毅然决然,还要在佛祖面前发下弘愿呢?

  这说明他对实现人生理想的艰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他在施行万历新政的过程中,一路上既雷厉风行,又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你看他在用人上,要份外考虑怎样安抚高拱原来的那些手下;即使面临着不小的非议,他也要适当地处理好与大太监冯保的关系;更不用说跟李太后了,既有两分尊重,又有两分暧昧,更有两分相互的依赖,还有两分知己之情。

  我们读他的《张太岳集》,甚至会读到他在给许多部下的信中有许多苦口婆心的解释与劝导。

  可以说,为了他的万历新政,张居正虽然大权在握了,但直到夺情事件之前,他还是非常小心,非常谨慎的。

  可张居正再有准备,大概也没准备到这一场有关“夺情”的伦理风暴。

  因为张居正的父亲去世,张居正和整个万历王朝都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即张居正是回家守三年孝,还是夺情留任内阁。

  张居正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政治与强权同在,权势与地位共存”。等你在家待了三年再回来,内阁里哪还有你的位置呢?况且嘉靖以来的政治形势,无一例外地都表现为落势的内阁首辅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看夏言倒台,被严嵩整死;严嵩倒台,被徐阶抄家;徐阶倒台,被高拱弄得两个儿子发配充军;而高拱倒台,冯保更是要借王大臣案置他于死地。现在张居正一旦交出大权,等待自己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的呢?

  这一点张居正当然会担心。

  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权力和光阴一样,失去了,轻易就回不了头。没有权力在手,他的改革蓝图、万历新政的理想又何以彻底实现呢?尤其是在改革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刚要进一步推行的关键时刻,张居正要是放弃了手上的权力,也就等于完全放弃了整个万历新政。

  所以,在士大夫阶层纷纷攻击他的“夺情”就是贪恋权位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名言,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之”(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辩》),“况区区訾议非毁之间乎?”(《张太岳集卷六乞恢圣度宥愚蒙以全国体疏》)

  这就是林则徐那句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典故出处了。那意思就是为了国家,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还怕什么世人的非议呢?

  张居正不是没有矛盾过,不是没有痛苦过,但当他为士大夫所谓的伦理道德所逼迫,在王锡爵面前屈膝长跪、引刀欲自刎之后,他算是横下了一条心。横下了什么心呢?他张居正作为堂堂内阁首辅,逼不得已,给人下跪,跪是跪过了,但再站起来,他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张居正了。

  原来的张居正虽然强势,但却讲策略,讲方法,人事上、工作上都小心谨慎沉稳得很。可跪过后再站起来的张居正,心中只有“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强大信念,除此之外,他再不顾忌任何其他的东西,哪怕是整个士大夫阶层的非议,甚至是整个时代的非议。

  从此以后,张居正的工作风格,甚至是生活作风也为之一变,他无所顾忌,充分集权,进而紧握强权,排除异己。心中一句“国家利益至上”,生活上日渐奢侈,工作上也再无情面可讲。这种变化集中地表现在两件事上。

  排场

  第一件,是张居正回乡葬父的排场。

  在小万历和李太后反复下旨慰留之下,张居正终于下了夺情留任的决心,但也提出了五个条件:一是上班可以,但不拿工资;二是朝廷的祭祀活动、公共活动,一概都不参加;三是上班时要允许他穿青衣角带;四是他经手的公文上要加上“守制”两个字。这几条都是表示他作为一孝子的身份,这都说明张居正夺情留任是为国尽忠,而不是为了名利。

  最后还有一条,那就是等明春小万历结婚大典完成之后,即回乡葬父,然后张居正要亲自把老母亲接到北京来住。

  对于这些条件,小万历和李太后当然无条件答应,只是觉得张首辅是委屈了自己。

  可张居正认为自己上不食公家俸禄,下不通四方交遗,一心为国,辞俸守制,这样就可以无愧于心了。

  终于等到了第二年,小万历婚庆大典之后,虽然小万历、李太后感觉时刻都离不开这位张先生,但事先说好的,张居正要回乡葬父,小万历只得依依不舍地让张居正走了。

  据说张居正走之前来跟小万历辞行,这位刚结了婚的十六岁少年千叮咛万嘱咐,嘱咐自己的张老师长途归乡,一定要保重身体,尤其到家安葬自己父亲的时候不要太悲伤。

  张居正听了这话,感动不得了,当时跪拜在地上就失声痛哭起来,小万历走过来,扶起张居正,才说了一句“先生千万不要太悲痛”,自己也就哽咽着哭了起来。张居正怕小万历太伤感,所以赶紧叩头告辞,人还没走出大殿,只听见身后小万历在跟身边的侍从说:“我有好些话,想跟先生说,见他悲伤,我哽咽得都说不出来。”

  你看,千古以来,有几个君臣之间可以有这样深厚且真挚的情谊呢?

  因为张居正有丧在身,李太后虽不能亲自为他送行,但也派太监传来口谕,说“先生离开后,皇上无所倚托,先生也舍不得皇上,所以到家事毕后,千万早早归来。”

  这可以看出来,皇帝和太后对张居正的依赖到了什么地步。在封建时代,皇帝那就是国家的象征,也就是说当时的国家、当时的大明王朝对张居正依赖到了什么地步!

  带着这份依赖,张居正浩浩荡荡地上路了。在张居正的心中,有这份皇帝和太后的依赖和信任就有了一切,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在乎了。皇上不是交待他路上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嘛,这没问题,张居正以前在生活上还挺注意节俭的,现在想怎么就怎么,反正他又不缺豪华铺张的条件。

  先是对张居正最为忠心的戚继光听说张居正要回乡葬父,特意在全军挑选了最杰出的火枪手和弓箭手为张居正作亲兵卫队。到了河北真定的时候,真定知府钱普别出新裁地拍了个大马屁——为张居正特意定制了一座豪华的大轿子。

  这个轿子首先是豪华,轿子里头绫罗绸缎、珠玉帷幔,整得象五星级宾馆。

  那位可能会奇怪,一个轿子再折腾又能折腾到哪儿去?

  这就要说到这个轿子的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特点了。那就是:大。

  这轿子太大了。我们平常说大轿子叫“八抬大轿”,要八个人才能抬得动,所以这是最大号的轿子。可八抬大轿比起这顶轿子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这个轿子至少要三十二个膀大腰圆的轿夫才抬得起来,所以用专业术语说,它得叫“三十二抬大轿”。

  那位说三十二个大汉,就算是房子也抬起来了,这怎么会是轿子呢?

  你还别说,这个轿子其实它就是套房子。轿子里头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叫“重轩”,相当于办公室和书房,有童子服侍,张居正可以在里头处理公务。后半部分是卧室,有侍女服侍,是张居正休息的地方。整个轿子还有一圈走廊。你说这是不是一套活动的公寓、活动的房子?

  说老实话,钱普这个钱花得可真是太不靠谱了,做这个轿子那等于买套商品房。但这个马屁可拍得太有创意了。搁着以前,依张居正的脾气,说不定钱普因为这个轿子要倒霉,因为这铺张得太不靠谱了嘛。可现在的张居正已经不在乎了,士大夫在伦理道德上都把他骂成那样了,他还有必要在勤俭节约上再作个什么榜样和表率吗?

  况且,这轿子说实话太实用了,太舒服了,小皇帝不是交待过张老师路上一定不要劳顿和辛苦吗?正好,这顶轿子可以派上用场,这也算遵从了圣意。

  于是,张居正毫不客气接受了这份厚礼。

  于是,从北京到湖北的官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旷世的奇观:

  一顶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轿子在缓缓蠕动,前面二十四个紧握当世最强火力的火枪手开道,后面二十四个当世箭法最为精准的弓箭手殿后,旁边还有无数的随从、护卫、仪式、旗仗,这个从北到南缓缓行驶的庞大队伍就是当时整个帝国的灵魂。

  不仅往、行很豪华,吃也是这样。因为豪华与铺张一旦开了头,那就无止境了。

  张居正开始的时候没什么胃口,所以虽然沿途地方官都挖空心思地招待,可张居正还是不怎么下筷子。也是在河北地界儿,有一次张居正吃到一个无锡厨师烧的菜,觉得很合胃口,就多吃了些。这下可好,消息传开,沿途各府台衙门紧急征召无锡的厨师,弄得只要是无锡的厨师,当时都身价陡涨。

  除了吃穿住行的铺张与豪华,张居正更为人注目的是他在礼节上排场。张居正回乡与回北京的这两趟,所有经过地方的大小官员,都要提前出来数十里来迎接,而且大都用跪拜迎接的方式,对于这些,张居正一概受之无愧。

  更有甚者,当路过藩王的封地时,也就是朱元璋的那些封了王的子孙的地盘的时候,按朝廷的礼仪,就算是有公侯封爵的元老重臣,对这些藩王也得执臣下之礼,可并未有公侯头衔的张居正也只是拱拱手而已。然后这些藩王宴请张居正的时候,张居正也老实不客气地位居上座,这说明不论是在这些藩王的心中,还是在张居正自己心中,都认为张居正的地位是仅次于皇帝而已。

  所以,后来明代的大学者沈德符在写《万历野获编》的时候,专门写了一章,题目就叫“亲王迎谒”,就是专门批评张居正僭越了礼仪,已经有点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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