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十九讲父与子的麻烦(2)

  对于儿子的苦衷,张文明倒是非常理解,他写信给儿子说:“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老人幸见未衰,儿无多没不然之虑,为老人过计,徒令奉国不专耳。”(《张太岳集先考观澜公行略》)

  你别说张文明虽然是个落第的秀才,这话说得还很有文才。那意思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受国家大恩的人应鞠躬尽瘁报效国恩,哪能那么儿女情长呢?你爹我就是生点小病,你别放在心上,一切以国事为重。千里迢迢来回跑干什么呢?耗时费力的。所以你只管尽忠报国,就算是对我尽孝了。

  因为张文明的劝阻,也因为面临皇上的结婚大典,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也确实走不开,所以张居正只好打算等到明天万历的婚礼结束再回家探亲。

  哪知道计划总不如变化快,上个月老家的家信来还说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了,现在突然就接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所以张居正在内阁里读到父亲去世的家信,不禁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吕调阳和张四维赶忙安慰、解劝,但张居正这时候哪还听得进去什么呢?他抹去眼泪,对吕调阳、张四维说:“居正此刻,心中已乱,阁事唯有烦扰二位。”说完一拱手,张居正匆匆地就赶回家去了。

  按道理,张居正应该马上赶回湖北老家奔丧,但因为他是朝廷大员,所以按规定他得先向朝廷辞别,也就是要先请假,所以这得有个手续,有个时间。而这段时间,作为孝子,一般在当地就得为自己的父亲布置一个临时的灵堂,所以张居正匆匆地赶回家就是要先为父亲布置一个灵堂。

  张居正死了爹,这对当时的万历王朝来说,那可绝不是一件小事。所以第一时间里,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

  反应

  各方面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非常强烈的。

  先是小万历第一时间听到内阁的汇报,说首辅张先生刚刚得到父丧的家信。小万历这时候虽然十五岁了,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他一听,心里也挺悲伤,但除了悲伤,他也并没意识到这个事儿有什么严重性。人都有生老病死嘛,虽然出了这事让人挺伤感的,但这种事避也避不了的,张老师过一段时间大概也就能挺过去了。

  他正在那儿琢磨着呢,突然听到冯保尖细的嗓门喊道:“太后驾到。”

  这话音还没落呢,小万历一抬头,只见冯保陪着自己的娘李太后已经走进了大殿。

  小万历一看母亲就吓了一跳,只见母亲一脸愁容,身上还只是穿了便装,这说明是急匆匆赶过来的,所以小万历一看母亲这样就有点紧张,赶快请母亲坐下。

  李太后皱着眉头,看着小万历就问:“皇儿知道张先生父丧之事了吧?”

  小万历赶紧回答,说内阁吕调阳刚刚报知此事,我也正想召见一下先生安慰安慰他呢。

  李太后点点头,说:“是该安慰一下先生。但先生马上要奔丧丁忧,皇儿意下如何?”

  小万历下意识地就说:“一切当然凭先生的意思办。”

  听了这话,李太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大声地说了句:“皇儿好糊涂啊!”

  小万历听母亲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只见这位素来威严的母亲对着小万历连声问道:“各府题本章奏,你现在会亲自批阅了吗?百官贤良与否,你心里都有数了吗?朝政事无巨细,你都能有主见了吗?至于荒年灾异、边衅民变,你都能有解决办法了吗?”

  这一连珠炮地问下来,小万历立刻傻眼了,只得老实地回答说:“孩儿不能。”

  李太后听了这个回答,嗓门更大了:“我知道你不能,但你作为一国之主,即然不能治天下,那如今天下的形势为什么能从风雨飘摇的危亡中渐渐好转呢?”

  小万历反应还挺快,接着就说:“那是多亏张先生的辅国之功。”

  李太后点头说:“是啊,我的儿啊,若不是有张先生殚精竭虑、忠勇任事,我母子哪能有这般太平的天下!”李太后这话说得的确是发自肺腑了,所以她接下来直奔主题就说:“你现在若让张先生回乡丁忧,先生此去一去就是三年,这三年我母子依靠谁来?这三年国家要是有个变故,你又该如何处置?这三年要是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你又如何来辨识忠奸?要是祖宗的基业在你手上有个闪失,你又如何能面对我大明列祖列宗?”

  这话说得已经是上纲上线了,李太后也是越说越激动。

  小万历毕竟还小,他虽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可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接着说:“儿也不愿先生去,只是这丁忧守制,可是祖宗定的规矩啊!”

  那意思就是说,这是祖宗成法,我也没什么办法啊!这话也透露出这个正在长大的十五岁少年已经在内心深处萌生了不愿在张居正的翅膀下做一个小雏鹰的念头了。

  这时候旁边憋了半天的冯保终于插上话了,他说:“太后、皇上请放心,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我大明代代不乏先例。成祖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宗宣德元年正月金幼孜丁忧,随即夺情起复……”接着他把大概是事先准备好的一连串儿的夺情的典型案例像报流水帐一样地报了出来。

  李太后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看母亲在点头,小万历也就老老实实在跟着一起听。等冯保报了一长串夺情的先例之后,李太后终于以不容商量的口吻对自己那位身为皇帝的儿子说:“既有祖宗先例可循,皇上可着即颁旨,诏令张先生夺情留任内阁。”

  说完,李太后起身走人了。小万历看母亲态度这么坚决,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他也不愿张居正、张老师走人,这些年他都习惯了依赖这位张老师替他打理天下,虽然他渐渐长大,有时自己也想一试身手,但就像李太后刚刚问他的那些事儿,他也确实对付不了,所以想想要没有张老师在身边儿,以后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母后的懿旨一下,小万历也没什么犹豫的,立即颁下圣旨说:

  “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张太岳集 卷四一 闻忧谢降谕宣慰疏》)

  这个圣旨是说张居正对国家、对社稷建下了丰功伟业,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这才是大忠大孝,所以就算是您没能在您父亲身前尽孝,天下人和您死去的父亲也都会认为您张先生、张首辅已尽到了最大的孝道。所以为了这个大忠大孝,张先生您千万不能抛下国家大事、抛下黎民百姓、抛下您还没长大的皇帝学生回家去丁忧啊!

  这话说得客气,虽然没有“夺情”两个字,那实质上也已经是在下令让张居正要夺情了。

  这就是权力铁三角最高层的第一反应:那就是坚决不能让张居正走!

  小万历的这道圣旨一下,立刻在官场上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本来张居正父丧的消息一传开,很多人心里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是这位大权独揽的张宰相到底是走还是留?手里的权力到底是会让出来还是不让?

  张居正万历新政的铁杆支持者,大多心里都很担忧,他们和李太后一样,从政治大局出发,认为这时候改革刚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就,要是少了张居正这个舵手,万历新政极有可能就有夭折之虞。

  但反对派却都很高兴,觉得这真是天赐的良机,终于可以赶走这个专权的张居正了。以前刘台案没能让张居正下台,那是太后、皇上护着他。虽然太后、皇上护着他,可现在老天爷不护着他了。这死了爹要丁忧去职,那是祖宗惯例。等你张居正一走,看你这万历新政还怎么“政”下去!

  事实上,除了铁杆粉丝和坚决的反对派,官场更多的还是那些以道德卫士自居的士大夫们,他们也盯着这个事情的发展看,觉得张居正既然对国家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在伦理道德上也就更应该给全社会做出一个良好的表率了。所以,大多数人认为张居正还是会辞去内阁首辅的职位,回乡去丁忧的。

  但张居正的辞职报告还没上,小皇帝要求夺情的圣旨已经下了,这一下各方面算是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息。

  首先是张居正的铁杆粉丝们,一看皇上和太后的意思很明确,那这就好办了,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应该从大局考虑,坚决要留住张居正,主张夺情。而反对派一看,太后与皇上的夺情态度很明确,开始也没敢发难。

  而首先发难的竟然是那些以正直、正义自居的卫道士们。

  小万历要求张居正夺情留任,张居正的态度却是不肯,反复上疏要求“乞恩守制”。

  当然,有人说张居正这只是做个姿态而已,其实他也不想走,他也很想留。我觉得张居正不想放弃手中的权力,不想放弃一手开创的万历新政,这当然不假。但他也不是像后来某些学者说的那样,就是一个权力和权术至上主义者。事实上,这时候的张居正自己也一定处在巨大的矛盾中,情感与理智在这时候的张居正的心中大概已经斗争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从他随后非常极端的表现中就可看出来。(至于这种表现极端到什么地步,我们暂且留到下一讲里去说。)

  在粉丝们一片夺情的支持声中,李太后和小万历不管张居正反复哀求,下旨坚决要张居正夺情留任。

  小万历不仅自己下旨让张居正夺情留任,还让吏部根据干部任用程序来慰留张居正。这份上谕下到了吏部之后,按考成法的规定,吏部应该及时拿到六科中的吏科备案。可一直过了十天一查询的周期,吏部还没有拿到吏科去备案核销。吏科给事中王道成就主动来找这时候的吏部尚书张瀚。

  张瀚说起来还是张居正破格提拔的人才,在考察由谁来接任杨博作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尚书的时候,张瀚在三个候选人中名列第三位,只排老末儿。按惯例,他也就是个民主选举的陪衬而已。可张居正力排众议,甚至跳过排在第二位的自己的亲信与好友朱衡,主张越级提拔张瀚。

  为什么呢?

  张居正的理由是张瀚这个人“清贞简靖”,就是说他人格独立,不随波逐流,是一个好官的表率。吏部尚书嘛,当然得给天下所有官员做出良好的表率,这么着,张瀚一下子越级坐到了这个一品吏部尚书的位置。

  张瀚一直都很感激张居正,但他这个人确实如张居正所说,“清贞简靖”得很,而且还“清贞简靖”得很极端。他“报答”张居正的方式居然也是这四个字“清贞简靖”!

  他认为张居正无疑是个非常好的内阁首辅,但在父丧这件事儿上,张居正要夺情,这就让张瀚这位“清贞简靖”的道德表率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了。现在皇上还让他吏部出面参预让张居正夺情的事儿,他死活也不肯干。

  所以王道成来问他的时候,他甩头来了一句:“大学士奔丧,皇上要加恩,那是礼部的事,跟我吏部有什么相干?”

  王道成听了一愣,心得话,我管你什么相干不相干,我是按考成法的工作程序走,你拿了圣谕不备案,我这儿怎么核销呢?所以他直接说:“张大人既然是奉皇上圣谕,还是先给我们备案核销吧。”

  不料张瀚一听这话火了,情绪很激动地大喊了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万古纲常都要被践踏了,你还备的什么案啊?”

  王道成一听这话转头就走,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吏科给事中哪能跟堂堂从一品的吏部尚书当面争执啊?可他回到班上立刻铺开笔墨纸砚。干啥呢?上书弹劾张瀚!

  这也不怪王道成。人家是按工作程序办事,你张瀚有火别冲着人家发啊?

  跟王道成在一起上班儿的都察院御史、张居正的铁杆粉丝谢思启知道了这事儿之后,也跟着一起上书弹劾。

  小万历一看这两份弹劾表章,当时就火了。心的话,当初选吏部尚书的时候,大家就都不同意用你,不是我张老师力排众议,哪有你的今天?你老小子这时候居然恩将仇报!况且,连我的圣谕都敢置之不理?这还得了?

  这时候的小万历已经渐渐长大了,马上都快结婚了嘛,所以也有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跟别人商量,也不问问他的张老师,马上就下旨,勒令张瀚致仕回籍,也就是退休回老家去。

  张瀚也是头犟牛,一听这话,立马打包袱走人了。

  要知道张瀚可不是个随便的低级官吏啊,那可是吏部尚书,按明代的官僚制度严格算起来,他算是文官之首啊!我们说过,内阁只相当于是秘书处,有实权,但没名份啊。从名份上说,张瀚那就可以算是百官之首。

  这样一个堂堂百官之首,就因为没执行小皇上让张居正夺情的命令,就被勒令退休了,这一下官场可是炸开了锅了。

  张居正父丧,可张居正自己还没走,张瀚却先走了。

  张瀚这一走,那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风浪的势头之大,让人难以想象,让后人瞠目结舌,在明代万历时期的政坛上,不亚于一场政治海啸。而这场政治海啸过后,张居正和他的万历新政都将面临一个前途未卜的诡谲命运。

  这场政治海啸到底呈现出了怎样的面貌?而张居正和他的万历新政又将走向何方?

  请看下集:《夺情伦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