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十六讲背后来的冷箭(1)

  杀气

  上一讲我们讲到张居正大力施行考成法,真是文成武德,一统山河,天下为之一清,官场为之一振,整个帝国开始从久病沉疴里缓过劲儿来,渐渐走上了一种良性循环。

  可就在张居正为他的考成法而自得的时候,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这件事儿说大不大,可后来的动静却搞得很大,而且它的结果和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

  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们知道,张居正实施考成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整顿官僚队伍。要严格施行考成法,那就要严格施行对官员的奖惩制度。张居正曾经为此特制了十二面大屏风,放置在文华殿小万历读书的地方,名其曰“全国官员分布图”。把全国分成十二个大行政区,各大行政区的官僚系统大名单都用浮贴粘在屏风上,每十天换一次,这样就可以看出全国官僚系统的人事变化来了。

  这东西放在文华殿,表面上是为了让小皇帝对全国官僚系统的人事变化一目了然,但其实显现的却是张居正改革官僚系统的决心。

  你想那些屏风上的名单可是十天一换啊,要是根本没有什么变动的话,那也就不需要换了。有人说这十天换一下,至于嘛?那些地方官可怎么工作啊,这周期也太短了些吧!

  其实这就理解错了。这种频繁的变动主要有两个特点:

  一是十天一换,只是换那些变动了的,没变动的还是大多数,所以换得也不是太多;二则这个屏风主要还是用于考成法的初期,这时候因不称职而被降职、罢免的官员比较多,到后来官僚体制改革完成,官员队伍稳定了,这个变换也就没那么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张居正任内被撤职的九品以上的官员就达两千多人,这比明朝除了万历新政这十年其它所有时期的总和还要多得多,所以他借考成法来整顿官僚队伍的力度那还是相当大的。

  这么多人给他撤了职,也就是丢了饭碗,这些人在心底还不把张居正恨得个要死啊。所以,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不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对张居正的如潮般的诽谤向来都没有停止过。

  就在考成法实施之初,就有一些官员弹劾张居正,说他的考成法“执事太严”、“时政苛猛”。御史傅应祯在上表里甚至说张居正又是一个“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并强调说“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之误宋,不可不深戒”。(《明史傅应祯传》)

  那意思就是说大宋的元气就毁在王安石的那场改革里,现在张居正虽然打着“祖宗成法”的旗号,但他本质上跟王安石一样,他的万历新政就是一场变法运动,皇上你要还支持他的话,我们大明就会跟大宋一样,断送在他张居正变法里了。

  你别说,傅应祯虽然是在攻击张居正,但他对张居正的评价还是很准确的,他看出张居正的万历新政考成法就是一场变法改革运动。可惜,像傅应祯这些人虽然也很聪明,但都是些顽固的保守派,他们只知道因循守旧,对于改革那是怕得要死。现在像考成法这样的紧箍咒要念到自己脖子上了,所以当然要急了。他们甚至还借口雷击、天旱和地震等自然灾害来造谣,说这是老天爷对考成法不满意才降的天灾。

  对于这些攻击,张居正根本不屑一顾。

  他说这些人所谓的引经据典,把他比作王安石,那都是“奸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迂谈”(《张太岳集卷三九杂著》)这话直接就等于在骂这些人是在放屁,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意思是说就你们那点智慧与眼光,我张居正根本就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家伙现在狗急跳墙了,纷纷来指责我张居正,不过就是因为考成法动了他们的利益罢了。

  认识到这一点,张居正对于严格执行考成法更下定了决心。他认定不以严刑峻法,就不会根治腐败的官场习气;而官僚队伍要是顽疾不除,一切改革的举措还是无从谈起。

  所以他曾经反复表态说:“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书牍十一《杂著》)

  那意思是说,我是信佛的,要不我也不会帮太后崇佛了,但如果我现在的岗位是刑场上的刽子手,担负着对大奸大恶之辈下刀的责任的话,我也不会因为我信佛就抛弃我的岗位职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作为一个刽子手,我就要在法场上“把根留住”!

  你看这话,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得到——有决心!有勇气!更有杀气!!!

  所以面对攻击与非难,张居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地把考成法推行了下去。

  犯忌

  为了保证考成法的推行,张居正不避亲疏,对自己,对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对他一手提拔的那些亲信、学生、部旧一向要求得都特别严格。

  这一严格,还就出事了。

  张居正有一个学生叫刘台,隆庆五年的进士,当时的主考官就是张居正,说起来他应该算张居正的学生,那也是张居正的嫡系了。

  但张居正的学生多了,一开始的时候张居正和这个刘台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但巧的是,这个刘台一开始当的官刚好是湖北江陵的县令。那江陵可是张居正的老家啊,这一来刘台可就动心事儿,琢磨着怎么才能跟那位张首辅扯上点特殊的关系。

  于是他走了张居正他爹张文明的路子,把老爷子的马屁拍得足够,在张家建宅拿地这些有关张家利益的事上都大开绿灯。江陵曾经因为长江改道,而产生很多荒滩地,这些土地那可都肥沃得很。因为是荒滩地嘛,本来应该算是国家的,但刘台以及江陵的地方官为了拍张家的马屁,就把这些当作正常的无人认领的田地进行“失物招领”。

  有人会奇怪,把这大片肥沃的江滩地进行“失物招领”,那岂不是太没脑子了?那谁都愿意来认领啊,那还不要抢破头了?

  你以为这些当官的都是傻子啊?要有这么好的事儿,他们还不自己先领了,还等别人来嘛?他们这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而已。刘台先举行江滩地的失物招领,再有意唆使张居正他爹张文明来认领,你想除了张家,在江陵这块儿,谁敢来认领这大片的土地啊?

  所以,刘台这拍马屁的招儿那可谓是炉火纯青了。

  因为巴结上了张文明,刘台在张家的眼里那可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官儿了。张文明写信给儿子,把刘台怎么怎么能干,在当地的名声怎么怎么好都反复提起。这个刘台呢,除了拍张家的马屁,其他的方面确实也还不错,也还挺能干,所以张居正经过考成法的考察,后来也就提拔了刘台。到万历三年的时候,刘台已经做到了辽东巡按御史。

  这个官儿属于都察院系统,也就是监察系统,就相当于中央派到辽东地区的特派员,可以监管整个辽东地区的大小行政官员,那权力还是很大的。

  刘台初上任不久,正好碰到辽东地区一场大战,名将李成梁率部与蒙古的后裔泰宁部落一场混战,最后大获全胜。作为辽东巡按,再加上自己又是张首辅的得意门生,刘台挺身而出,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写了一封辽东大捷的表章上奏朝廷。

  可就是这份表章惹出事儿来了。

  本来仗打胜了,刘台上表报捷那应该是好事儿,可刘台这样做却犯了个忌。

  犯了什么忌呢?

  犯了考成法的忌!

  考成法有一个典型的特征,张居正称为“综核名实”,也就是说该你做的事,你一件都不能少;不该你职责范围内的事儿,你千万别越俎代庖、横插一杠子,那叫越权行事,也是要受考成法的惩处的。

  那么,这个刘台作为辽东巡按,他有没有资格来上报这个辽东大捷呢?

  答案是没有。

  明代的巡按、巡抚、总督都是都察院系统的官职,也就是说都是监察系统的官儿。地方上真正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军事长官则是都指挥使和总兵。这个巡按、巡抚和总督不过是中央的特派员,派到地方上监督各地的军、政官员而已。

  但就监督而言,巡按和巡抚的职责还不一样。自明英宗以来,明朝法制上就有明确地规定,规定巡按不得过问军事,而巡抚却可以过问军事,比如辽东巡抚的官衔全称就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

  所以刘台他要是辽东巡抚,他上这个有关军事大捷的表章就一点儿事也没有;但作为辽东巡按,他上这个有关军事大捷的表章,严格来说,他就越权了。

  刘台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心的话,这是好事儿啊,我又是张首辅的门生,人家说“家鹊报喜”,那说起来是张首辅培养了我,提拔了我,把我当自己人看,这种喜事我怎么也得自己人先报上来吧!

  所以这点越权他就没放在眼里,急急地赶在所有人前面把辽东大捷的表章先给上了。

  但张居正一看到这份表章,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

  虽然辽东大捷让人高兴,但刘台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这份表章是你该写的吗?你急急地上表报这份喜、邀这份功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职责所在吗?而且,我现在正在推行考成法,要“综核名实”,要全国上下官员都要明确岗位职责,你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说老实话,这要是别人,不是刘台,依张居正一贯在人事上比较谨慎的风格,他顶多也就是写封信善意地提醒、批评一下,让他下次注意。可这是自己的学生啊,而且还是自己最近刚刚提拔上来的,虽然不能说是亲信,但也是自己要培养的人才。张居正向来对于自己的人要求得特别严格,况且考成法的实施就要改革官场的弊病,你要以身作则啊。所以,考虑到这一点,考虑到刘台跟自己的关系特别近,张居正才决定要严格处理刘台,请圣旨降谕严加斥责。

  要知道,在官场上被皇帝降旨斥责,那比降他的职还要让人难堪,能受这“待遇”的人那才能有几个啊!

  所以刘台这气啊,心里堵得个要命,怎么也想不开。心的话,我不就是稍稍越了点权嘛,我又没越权谋什么私利,又没越权导致国家利益受损,不就是越权打了个报告嘛,你张老师、你张首辅至于这样对自己的学生吗?

  说老实话,刘台这抱怨看上去也是有道理的。说起来,确实也就是打了个报告,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还是打胜仗的报告,你要说是打了败仗,迁怒下来,还可以理解。这打了胜仗了,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吗?

  另外,人家刘台还是你张居正的学生,还在江陵任上呵护过你们张家,你张居正至于为这么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吗?

  这就要说到张居正的远见卓识与深谋远虑了。

  看起来,刘台只是违反了考成法的规定,受了考成法的惩罚。但张居正关心的重点,是监察权对地方军政决定权的影响。

  张居正对于这些中央特派员的权力过大,甚至严重干预地方军政长官的决定权向来心怀忧虑。他在这件事后给一位地方巡按御史的信中说:“近来抚、按诸君,不思各举其职,每致混杂,下司观望,不知所守,以故实惠不流。至于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职,而侵越巡抚之事,违道以干誉,徇情以养交,此大谬也。”(书牍十三《答苏松巡按曾公士楚言抚按职掌不同》)

  这段话是说,这些中央特派员到了地方,本身在军政领域并不专业,但喜欢指手划脚,干政预政,以至于下面的人也不知道听谁的好,人事关系也很混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乱子的。

  其实张居正这个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国家行政,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职责分明。考成法的原意也是为了要达成这一点。古语尚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弄个特派员在身边儿,他什么事儿不管懂不懂还要下个命令、弄个指示什么的,这和平时期还好,要碰到战争时期可怎么办?那不乱了套才怪。

  这一点有一个很好的印证,那就是在张居正死后,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兵部右侍郎杨镐经略辽东,与努尔哈赤展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辽东大决战。这一战本来明军不论是在兵力上还是资源上都占有很大的优势,而且杨镐作为主战派是以国防部副部长的身份兼任辽东军区司令员的,可见在战争意志上那也是没问题的。可是最后萨尔浒一战,明军全线溃败,从此明朝与后金之间强弱易势,大明朝走上了一味防守的被动局面,也最终走上了亡国之路。

  说起来,杨镐辽东大败有很多原因,但有一条,当时的中央特派员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红旗督战,一再催促,以致仓皇进兵,误中埋伏,这不能说是一条最直接的失败原因。

  要从杨镐辽东大败的意义再回头看张居正要制约这些中央特派员的权力,那我们就可以知道张居正现在对刘台的斥责那真是叫“防微杜渐”!真可以算是一种卓识和远见啊!

  可惜,张居正死后,明朝再无张居正!世间再无张居正!没了张居正的大明朝,又焉得不败乎!

  学生告老师

  我们话说回头,张居正的这片苦心刘台哪能理解啊!他只觉得这位张老师是小题大做,有意跟他为难。他想不通,自己好歹还算你张老师这边儿的人,自己好歹对你们张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张老师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难道——张老师、张首辅要舍我这“小卒”?

  可问题是,人家舍卒都为了保车、保帅,你张居正又没什么要保车、保帅的,你现在舍我小卒又是为哪般呢?

  人啊,就怕瞎琢磨。刘台这个人聪明、能干,但就是心眼小。自己蹩了一肚子气,越琢磨,这气越不顺。

  刚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刘台越权上奏事件之后不久,我们前面提过的那位傅应祯又上书攻击张居正。这一次傅应祯攻击的可不是张居正位高权重,也不是攻击他的变法运动,而是攻击张居正的赋税政策。

  上一讲我们说过,张居正通过考成法整顿了官僚队伍,但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财政上收缴了大量的欠税,尤其是大地主阶级通过土地垄断、隐瞒不报、逃税漏税的很多欠款被追缴了上来。张居正很高兴,下一步就准备趁势要推行经济体制改革,也就要是清丈田亩、试行著名的一条鞭法了。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傅应祯来攻击他的赋税政策、经济政策,张居正一下可恼火了。

  那些对他本人的攻击,以及对他改革思想的攻击,他都可以置之不理,因为他认为这些理论上的争论没意义。但干涉到具体的经济政策,尤其是这个经济政策才见了一点点成效的时候,傅应祯上这么一本,可真把张居正惹恼了。他上奏小万历,把傅应祯革职查办,发配边疆,并声明要彻查以傅应祯为首的反改革小团体。

  正好这个傅应祯跟刘台又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人的私交向来不错。这下张居正要彻查傅应祯背后的小团体,刘台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刚刚发生的越权上奏事件,以及自己与傅应祯的关系。于是,刘台确定他原来那位敬爱的张老师看来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