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七讲交朋友居正道(谁是谁的朋友)(1)

  朋友

  每个人都有朋友,但朋友和朋友还不一样。

  有的朋友是面子上的,平常跟你挺热乎,关键的时候他就会掉链子;有的朋友则属于里子上的,看上去跟你没什么热乎劲儿,可你遇着个事儿,他就能雪中送炭。

  张居正这人比较孤傲,一般都以为他没多少朋友,《明史》本传里就说他“深沉有城府,人莫能测。”就是说敢跟他套近乎的人不多。可事实上,张居正很擅于交朋友,他交朋友之道是属于我们说的那种里子上的,不细细揣摩,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比如说,从嘉靖末年到隆庆朝结束,这其中有几场著名的政治斗争,各方的主角,像严嵩、徐阶和高拱,不论人好人坏,不论身处哪一个政治阵营,张居正和他们之间多少都谈得上是有朋友情谊的。

  徐阶不用说,本来就是张居正的老师,又是张居正在政治上的引路人,他跟张居正的关系亦师亦友,那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可以动摇。

  但说起严嵩、高拱和张居正之间的交情,很多人就会有疑问,他们之间不是对头吗?怎么会谈得上友情呢?

  我们现在就来一个一个分析一下。

  先说严嵩。

  上一讲我们说到,在嘉靖末年,张居正所在的徐阶集团,在与严嵩集团的斗争中,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而平常特别喜欢笑里藏刀的严嵩,这会儿笑不出来了。家被抄了,儿子也被杀了,虽然嘉靖念在往日情份上,不杀他,可他的晚景却是凄凉的很了。

  民间有很多关于严嵩晚年落魄的传说,有的说他在北京的街头沿街乞讨,有一天要饭到一个地方。

  哪儿呢?

  一家店的门口。

  严嵩准备敲门要点吃的,一抬头,只见店门上面的匾额上写着三个漂亮的大字——“六必居”!

  说起六必居的酱菜,大家不仅都津津乐道,还都津津乐吃,据说当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走的时候特意让秘书要去买六必居的酱菜,好带回日本去吃。这可是个中华老字号。但这个老字号说起来还跟严嵩有着莫大的关系,因为六必居的金字招牌就是严嵩给取的名字。

  传说,六必居原来是六个人集资入股,一起开的一个店,开店就想弄个响亮的品牌名称啊,所以他们就取了个六心居的名字。六个人嘛,刚好六颗心。

  取好了名字就想请人题字。请谁呢?股东们一商议,就想到严嵩了。因为严嵩不仅是当时的宰相,而且还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可想请位高权重的严嵩题字也不容易啊,所以他们就打通了严嵩他老婆的关节。

  严嵩的老婆也很聪明,不直说,自个儿天天就在家里写“六心居”这三个字,结果写来写去,写得歪七扭八的。

  严嵩看了就很奇怪,说没事老写这三个字干嘛?还写这么难看!

  他老婆说,嫌我写的难看,你写个给我看啊。

  严嵩一听,心说这有何难?于是大笔一挥,当老婆面就写了一个“六心居”。因为写得很随意,没有刻意,书法就要这种境界,所以这三个字就写得龙飞凤舞,很是漂亮。

  他老婆一看就乐了,说总算完工了,然后就把店家请写字的事说了出来。严嵩听了哈哈一笑,想了想,又在这个“心”字上加了一撇,变成了“必”字。

  那么严嵩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撇呢?

  原来,他听说这是六个人合开的店后,就说六颗心在一起,容易人心散掉,不容易团结,也不容易成事,所以就加上一撇,六心居也就成了六必居。说起来,这一撇也可以看出严嵩那种多疑的性格,这种人他只相信自己,不会相信别人,更不会知道有个词儿叫做团队合作。

  因为严嵩给改成了六必居,店家也不好再改了,于是这个六心居就变成了六必居。

  而且这些开店的还特聪明,你不是名字改成六必居了嘛,我还就照你这名字卖东西。我们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他们就不卖茶,只卖前面六样,这一下在营销学上就有讲究了,这叫做独特定位,所以后来生意越做越火,历经四百多年,终于成了今天的中华老字号。

  可当严嵩再看到他亲笔写的那个老字号“六必居”的三个大字的时候,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当初写这字儿的时候,那多风光啊!可现在呢,妻离子散,自个儿沦落街头,居然要饭要到六必居这儿来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这就叫人生,这就叫命运。

  当时严嵩看着这三个亲手写下的大字,羞愧难当,怕被人认出来,用袖子蒙着脸,转身就走了。这以后,说他再也不肯在街上要饭了。

  那么,到哪儿去要饭呢?

  不到活人那儿要饭了,改去死人那儿要饭了。

  怎么说呢?

  他住到墓地去了。说他最后是“乞食于墓舍”,就是去吃人家上坟祭品中的食物。不知道那些在坟头里面被他害死的,像夏言,像杨继盛这些人,看着此时的严嵩,又会做何感想。

  当然,这些主要还是民间传说,真实的情况是嘉靖虽然抄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儿子,但和他还是有感情的,毕竟相处了几十年,我们说日久生情,不管是什么情,情份终归是有的。

  另外,徐阶这个人也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他虽然斗倒了严嵩,但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命运,并不是立足于私人恩怨。况且,还有张居正呢,他怎么会冷眼看严嵩落魄到这一地步呢?所以,严嵩被抄家后,据《明史》记载,他本人所遭受的“待遇”是“令致仕返籍”,也就是让他退休回老家。而且《明史》还说“有司岁给米百石”(《明史卷三0八严嵩传》),那也就是说还给他发退休工资的。

  当然,据说因为严嵩得罪的人太多,晚景倒确实很凄惨,在江西老家也没好日子过。据《明史严嵩传》记载,“嵩老病,寄食墓舍以死。”(《明史卷三0八严嵩传》)也就是说他晚年临死前倒确实是寄居在墓地的。

  严嵩死后,甚至没法安葬,还是张居正出面拜请江西分宜当地的县令把严嵩体面地下葬了。《张太岳集》里就保留了一封当年张居正专门为这事儿写给当地县令的感谢信,信里说:“闻故相严公已葬,阴德及其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如其为报哉!” (《张太岳文集卷二十一与分宜尹》)这话就是说你安葬了严嵩,这是件积阴德的事儿,我替严嵩要谢谢你呢。

  这时候张居正已经是内阁成员了,也就是副宰相了。你说要不是他托请的,他至于要为这事儿单独给县令写封感谢信吗?要不是出于他这个当朝红人的意思,当地县令也不敢去管严嵩的事儿啊?

  也只有张居正,这位徐阶最得意的弟子出面,别的人对安葬严嵩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有的人会说,张居正好好的要去管严嵩的事儿干什么呢?这会儿严嵩倒台了,再加上严嵩又是被定了性的奸臣,俗话说墙倒众人堆,他这时候去扶一把,不怕惹来一身膻吗?

  事实上还真是这样,历来就有人根据张居正年轻时为严嵩写庆贺生日的诗文以及严嵩死后他还帮助安葬这事儿,来说张居正有谄媚严嵩、也就是拍马屁的嫌疑。

  其实,这种指责根本就不值一辩。因为拍马屁讲究的是锦上添花,而真情义讲究的是雪中送炭,要是谄媚的话,还有必要为死后的严嵩、为倒台了的严嵩做这些事吗?

  这就像三国时候的蔡邕,也就是曹操喜欢的那位大才女蔡文姬的父亲,董卓被王允巧施连环计杀掉之后,天下百姓庆贺,唯独蔡邕为之落泪,因为董卓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虽然在政治立场上跟董卓是划清界限的,但在私人情感上却是把董卓看成是朋友的。因为蔡邕哭祭董卓,所以王允把蔡邕也杀了。但当时天下人都评论说是王允没气量,而蔡邕虽然为董卓落泪,却是真性情、真友情的表现。

  这就叫情份,这就是人性真、善、美的那一面。

  虽然在立场上张居正是与严嵩站在了对立面,虽然他也并不否认严嵩祸国殃民的事实,但严嵩欣赏过年轻的张居正,可以算是张居正的忘年交,虽然张居正对严嵩来说只是一个小人物,但严嵩的欣赏对张居正来说,却是一种不能随便忘怀的情感。

  所以张居正这时候的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只要“居”的“正”,不怕影子歪,也不怕别人与后人嚼舌头。

  没这点胸襟,又怎么能成大事呢?

  他如此为严嵩的后事操心,说明他虽然把严嵩看成是政敌,但也把他看成是朋友。

  就是这个词——朋友!

  一个人在仕途上,如果只有政敌、只有同盟,却没有朋友,这就悲哀了,说明你的人性已经在残酷的斗争中被异化掉了。严嵩应该值得欣慰,因为他临死还有张居正这样一个朋友。

  秋游

  比起严嵩来,高拱与张居正的交情就更让人迷惑了。

  高拱就是我们在上一讲最后提到的那个在严嵩之后成为徐阶与张居正对手的人。一般一些文艺作品,包括一些写张居正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都喜欢表现张居正在获得权力之前与内阁首辅高拱的斗争,而且两个人那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情节悬念迭起,场面惊险异常,这俩生死对头怎么又成朋友了呢?

  其实啊,后人这样演绎,往往基于一个简单的逻辑,那就是你想要掌权,就应该先搬掉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而高拱扳倒了张居正的老师徐阶成为内阁首辅,他也就是张居正获得绝对权力之前的绊脚石,所以张居正当然就会跟高拱斗个你死我活。

  其实这种逻辑有个很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它认为只有面对面的厮杀,也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才能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

  事实上,佛家虽然说“种一种因,得一种果”,但造成某种结果,却并不一定只是“一种因”造成的。从张居正最终取代高拱的这个结果来看,当时的情况未必像这些文艺作品里表现的那样。这两三讲我们就来廓清一下这个历史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