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鞅的请求,宰予左思右想,也不好直接回绝。
毕竟今后他在国内要想和三桓抗衡,还得依仗着赵氏这样的国外势力支持。
如果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与三桓过招,那么阳虎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
在这个时代,在各国执掌国政的卿大夫家族,一般有三个条件。
第一,是王侯将相必有种乎,即祖上有显赫人物,而家族中的历代当家又能人辈出。
第二,则是要赢得国人的拥戴,即家族本身实力雄厚。
第三,需要在国外拥有强力外援,即外交工作搞得好。
这三个条件中,至少要具备其中两个,才有可能挑战执政的大位。
以晋国现如今的执政家族范氏举例。
首先,范氏祖上显赫。
他们家中祖上受夏帝之封,担纲御龙氏大任,负责为夏王室养龙,并按时向夏天子进献龙肉汤羹。
在商朝时,转封豕韦氏,负责为商天子养猪,并按季节进献猪肉猪皮。
在周初时,又以帝尧后代的身份,被转封唐杜氏。
后来周宣王在位时,因为听说民间传出将有女子危害周朝社稷的流言,于是便下令处决所有当年出生的女婴。
范氏的先祖杜伯因为劝谏宣王不要听信谣言,受到迁怒,遭到处决,封国也被剥夺。
杜伯之子隰叔害怕受到牵连,于是连夜出奔逃往晋国,在晋国他被拜为士师,负责主管晋国刑狱。
于是隰叔便以官职士师为氏,建立祁姓士氏。
后来,隰叔的后代士会因为在邲之战中立下功勋,又率领晋军攻灭赤狄甲氏、留吁、铎辰三部,还受晋景公所托前往王畿协助王室解决内部纠纷,并发扬家族中的法学传承,为晋国修订了夏、商、周三代律法。
因为这些功勋,士会在荀林父死后,正式接任中军将一职,出任晋国执政,他也是晋国范氏涌现的第一位执政卿。
而因为士会功勋卓著,所以他也因此得到随邑和范邑作为家族采邑,士会的后人们于是便以范邑为氏,建立祁姓范氏。
而自从士会开始,晋国范氏先后出现了范燮、范朔、范匄、范鲂四位执政卿。
而到了现任当家范鞅时,他已经是晋国范氏的第六代执政。
而自隰叔以来,范氏在晋国深耕已经长达三百年。
三百年听起来好像轻飘飘的,但如果和后世的许多朝代进行对比,就能够看出这个时间的份量了。
大明所历16帝,国祚276年。
大清所历11帝,国祚276年。
大唐所历21帝,国祚289年。
至于剩下短命的秦、隋就不提了。
也就是说,范氏经营晋国的时间要远超后世的大部分朝代。
而在范氏管理下的臣民,更是早就心附范氏,不知天子,无论晋侯。
因此,他们的基本盘比起鲁国的三桓扎实了简直不止一倍。
但,晋国有一个范氏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像人家范氏这样的家族,在晋国足足有六个。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还远不止六个,原先在晋国其实还存在另外五个与六卿不相上下的家族:狐氏、先氏、郤氏、胥氏以及栾氏。
这五家里面,少的出过三位执政卿,最多的郤氏甚至出过七位。
只不过后来由于或这或那的原因,这五家纷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如果他们现如今还存在的话,那晋国的政局可就更热闹了。
不得不说,晋国公室真是好大的福气,这十一个家族轮番‘伺候’晋侯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天下的明眼人都觉得晋国公室彻底没救了的原因所在。
如果范氏只具备前两点,那赵鞅还不至于在晋国举步维艰。
最重要的是,范氏在外交阵线上的战果也十分丰硕。
因为范氏的先祖隰叔来到晋国时,担任的便是士师的职务,因此律法一直是范氏的家学传统,也一直是他们的职权所在。
范氏也通过这一点,与诸夏各国的律法家族开展各种‘学术交流’,与他们互通有无、缔结姻亲。
而与范氏世代亲善的家族里,就包括了:辅佐周天子的卿士家族刘氏、鲁国三桓之一的季氏、把持宋国大政的戴桓之族宋国戴氏、影响郑国命运的七穆之一郑国罕氏。
也正因为范氏与这些家族交好,所以范鞅在国际间享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拥有巨大的舆论加成。
先前铸刑鼎那口锅,范鞅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栽赃到赵鞅的身上,也正是这个原因。
所以说,饶是范氏这样在晋国根深蒂固的家族,都得依仗外交手段来帮助自己打击政敌。
像是宰予这样受封不过几年时间的暴发户,要想扳倒三桓,出任执政卿,走上人生巅峰,就更得依仗外部势力的援助了。
况且,别人不清楚历史的发展,宰予还能不清楚历史的发展吗?
范鞅已经活不了几年了,他死以后,赵鞅将犹如一颗新生的太阳在晋国升起。
谁要是因为他现在被范氏压得喘不过气而瞧不起他,那是迟早要为之付出代价的。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既帮助了赵鞅,又不使鲁国再次卷入齐晋两国的争斗呢?
宰予琢磨了半晌,脑子里忽然冒出了想法。
要不然拿卫国开个刀?
我们鲁国虽然收拾不了齐国,难道还收拾不了齐国的盟友卫国吗?
可这个念头刚刚在宰予的脑海中升起,便迅速被他否决了。
虽说教训卫国的确没什么难度,但这么做的话,也太不厚道了吧?
他刚刚给卫侯出了个背叛晋国的主意,转过头来宰予便带着鲁国军队把他当鸡杀了,这不是钓鱼执法吗?
我们春秋可不兴这个。
而且,一旦我真的这么干了,回头卫侯把我和他之间的那点故事全都兜出去,那我宰子在国际上的名声还不得臭到沟里去了?
不管是从理想主义的角度,还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问题,这笔买卖都不值得做。
我一边倡导大家要遵循‘仁义礼智信’的教诲,结果自己个儿在那儿搞背刺。
这样一来,以后还有谁愿意相信我的学说?
宰予垂着脑袋皱眉思索,正在两难之际,他忽然看见了挂在腰间的阳关虎符。
转瞬之间,鬼魅般的借口涌上了心头。
宰予道:“我国刚逢水旱之灾,又经阳虎之乱,如今国内民生疲敝、士卒困乏,上至国君三桓,下及百姓庶民,无不心懒意灰。
但赵子待我不薄,在我贫贱之时,便对我礼遇有加。后我宰氏商旅初创,在晋国营商时,赵氏又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
我可以向赵子保证,此次,予必定会运用平生所学,游说国君与三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他们痛陈利害,以求再叙鲁晋昔年之好。
请您转达赵子,即便国君与三桓不愿出兵,予依然愿亲率菟裘三百之众,前往晋国为赵氏助阵。”
虎会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但他能够被赵鞅派来担任赵毋恤的御者,又怎么可能是愚笨之人呢?
他一下就听出了宰予的言外之意。
这事,宰予可以办,但是,不保证能成。
不过虎会也没想到,鲁国这两天居然还爆发了一场小规模内战。
他惊叹道:“我在晋国时,就听说过贵国阳虎的恶名。说他挟持主君,篡夺国政。没想到,现如今,居然还有谋逆的胆子。”
宰予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倘若不是阳虎叛乱的计划遭到泄露,或许您见到我时,我就不再是菟裘大夫了。”
虎会闻言,也不免感慨命运的无常:“人生在世,生死富贵,的确只在一念之间啊!倘若阳虎成功,您现在恐怕要么出奔国外,要么就是沦为阶下之囚了吧?”
阶下之囚?
一旁的子贡听到这话,忍不住直摇头,他心中暗道。
“你看你这,不是误会大了吗?阳虎要是成功了,这小子这会儿估计已经加三命,任下卿,位列鲁国权力最大的六个人之一了。真是……不愧是晋国来的老实人,终究还是太年轻!”
宰予的余光瞥见了子贡的反应,不过多年来在外交场合磨练出的二皮脸这会儿算是发挥了作用。
他厚着脸皮附和道:“唉呀!谁说不是呢,不是我不想协助赵氏,实在是时机不凑巧啊!”
没有完成主君嘱托给他的任务,虎会不免有些失望。
可他终究只是个传话的,也没有继续多嘴的资格,赵鞅的话他带到了就行,自作主张的多嘴多舌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宰予看到虎会神情微动,心中不免一笑。
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他今日用的这一招,放在古代叫做朝三暮四,放在后世叫做PUA。
先压低对方的心理预期,然后再给出一个比预期情况看起来好一些的解决方法。
现在,赵氏的要求是鲁国出兵,以求增大晋国战胜齐国的可能性,并借此来帮成何、涉佗脱罪,保全赵氏在国内的威望。
捋顺了赵鞅的真实需求后,宰予想到的,是一条另辟蹊径的方法。
赵鞅所想的,无非是壮大赵氏,并以此来与范氏对抗。
那么,咱们换一种思路,如果可以转而去打击范氏,是否也相当于壮大了赵氏呢?
现在的情况是,至少在解决阳关问题以前,鲁国不可能分出兵力支援晋国。
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管是赵鞅派人来劝,还是范鞅派人威胁,结果都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干脆让范鞅来鲁国碰壁就是了。
因为对于晋国来说,他现在也就是国内政局复杂,六卿互相牵制,所以才给了齐侯称霸的机会。
如果晋国真想揍谁,只要六卿稍微统一统一思想,别说收拾齐卫了,就算再加一个鲁国,也不够晋国打的呀!
所以说,赵鞅真正担心的,并非是没有鲁国的帮助无法战胜齐国,也不是成何、涉佗无法赎罪,而是伤及赵氏的利益,使得赵氏无法在国内斗争中无法压过范氏。
宰予开口道:“我听说贵国的范子一向与我国的季子交好,而范鞅作为执政,又负责晋国的外交工作。
如今阳虎遭到驱逐,季子重新掌握实权。您不如回国之后,让赵子建议晋侯命令范鞅派人前来与鲁国重新订立盟约。
到时候,范鞅必然碰壁,这样不就等于可以将鲁国不愿出兵的罪责,归结于范氏的外交失误了吗?
现在,范鞅准备拿‘外交失误,导致卫国背叛’作为罪名处置成何、涉佗。如果范氏自己也因为外交失误失去了鲁国的话,那……”
宰予没有把话说完,但目前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让虎会深感振奋了。
不得不说,宰予这招虽然损,但是很实用。
当自方势力出现问题时,通常有两个方法可以自救。
第一,是壮士断腕,为了追求公理与正义,大义灭亲。
第二,则是拖反对派一起下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虽然其中的道理挺阴暗的,但对于目前的赵氏来说,倒还真不失为一记妙法。
虎会深深的望了宰予一眼,然后退后两步,朝着宰予俯身拜道。
“从前主君一直称赞您是位才学渊博的仁德君子,我还以为您只不过是精通礼法罢了。现在看来,您的‘德行’居然厚重到了这种程度。
您所传授的,果然都是经世济民的学问。主君将毋恤小君子交给您来教导,算是找对人了。有了您的教导与栽培,何愁赵氏后继无人呢?”
宰予听到这话,原本淡定的老脸蓦地一红。
你小子,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虎会一看宰予这个表情,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于是赶忙向他澄清道。
“您的学问实在是让我拜服。其实这次我来到菟裘,除了承担了护送小君子的责任外,还为您带来了我国太卜的幼子。
太卜阅读了您所撰写的《易传》后大呼惊奇,后又从主君的口中得知了您正在广收门徒,于是便趁着这个机会,将最喜爱的小儿子一并送了过来,打算接受您的教导。
毕竟太卜的官职只有长子才能继承,幼子在您这里若是能够学成一门本事,今后也算是能够拥有一门吃饭的营生。
我先前还对太卜的决定有所疑惑,因为您对《易》的研究就算再高深,又怎么能比得过传承百年的太卜一族呢。
但现在,我发现您对于阴阳和合、变化无常的领会居然深刻到了这种程度。如此一来,我才终于理解了太卜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啊!”
宰予被他这一通乱吹,吹得都不好意思了。
他开口问道:“只是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位太卜之子现在哪里呢?”
虎会闻言,遥指身后最末端的马车:“就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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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抗拒一切,月票除外。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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