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氏的宅邸之中,火光冲天。
叔孙州仇捂着鲜血直流的肩头,一边嘶嘶的小口吸气缓解疼痛,一边还要提防着公敛处父背地里使坏。
虽然叔孙州仇嘴上一直没说,但从开始到现在,公敛处父的一言一行都被他暗暗记在心中。
孟氏,你和我玩阴滴是吧!
他睁开眼望向肩头几乎要凝固的暗红血痂,只能在心中连连哀叹。
“宰子,您老人家怎么还不来啊!”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记挂,正坐在战车上奔驰的宰予,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而坐在他身边的季孙斯,则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枚布帕递了过去。
“宰子操劳国事,竟然到了患病的程度。待会儿我见到国君,定当在他的面前为您表功。”
宰予俯身施礼,随后接过布帕抹了一把鼻头道。
“这就不劳烦季子了,国家安定,使得曲阜远离兵灾,这便是对我最大的褒赏了。我又怎么去敢图谋更多呢?话说回来,季子您为何会从巷尾突然冒出登上我的战车呢?”
季孙斯听了,不由干笑两声,脸上写满了尴尬。
“我先前发现阳虎心生歹意,于是便命令御者林楚带我冲入孟氏的园圃之中避难。可我虽然安全了,但是还是不免记挂着城中的民众与族人。
我害怕他们会受到阳虎的贼害,于是便伙同林楚一起翻越了园圃的围墙,一路从上东门跑了回来,没想到正巧在这里遇上了您啊!”
记挂民众和族人?
你是怕孟氏害你吧?
不过倒是瞧不出来,堂堂鲁国上卿,居然能够不顾高贵之躯,采用翻墙头逃跑这种手段。
看来,公卿大夫们虽然表面上斯文,但只要把他们逼急了,有些事其实还是一样可以干得出来的嘛!
不过这些话宰予也就是在心里说说,好歹大家都是要脸的人,有的事直接说透反倒不美了。
只是宰予不说话,不代表季孙斯不问。
他左右看了看曲阜街道上四处奔跑的徒卒甲士,心有余悸道:“阳虎真的已经出逃了吗?”
宰予一听,正想要回复,可他转念一想,又随口扯了个谎。
“季子放心,我先前亲自带人追击。阳虎与他的党羽出了曲阜后,一路向北方逃窜,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快到阳关了。”
“阳关?”季孙斯迟疑了一下:“他这是想盘踞北境继续作乱?”
“多半是这样了。”
季孙斯听到肯定的答复,刚刚恢复了血色的脸又白了三分。
“阳虎经营北地已有数年,他在那里根深蒂固,如果真让他逃过去,恐怕今后又会成为我国的大患啊!”
“季子无需担忧,阳虎想要作乱,还得先过我这一关。等曲阜的战事平定后,我愿提万人之众围攻北地。若是我无法攻克,之后再由季子您亲自出马,您看这样如何?”
宰予一脸言真意切、大义凛然的模样,而季孙斯又不知道这小子的手上掌握着阳关的虎符。
一时之间,还真以为他是打算为季氏排忧解难。
季孙斯感动道:“鲁国的安定,现在都系于您一人之手了。我让肥那个不肖子拜您为师,现在看来,真是拜对了人啊!”
宰予笑着回道:“哪里,季子言重了。就算您为肥小君子挑选别的老师,他一样能够成就功业。或许您还不知道,今日我们之所以能够战胜阳虎,您的儿子肥可是出了大力的。”
“喔?此话怎讲?”
说到这里,宰予干脆把季孙肥召集季氏流亡在外的家臣,并策反公山不狃,劝降上军的种种事迹一股脑全告诉了季孙斯。
叙述的过程中,除了凸出季孙肥少年果决的形象,也将他本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隐去不谈。
毕竟这说到底是季氏的家务事,如果告诉季孙斯,这一切都是由他操办谋划,季孙斯虽然依然会感恩,但总归心里会留下宰予伸手太长的疙瘩。
而宰予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告诉季孙斯,他的儿子季孙肥是个有能力、有胆识、有孝心的三有少年。
另外,再通过这些事例,旁敲侧击地说明:季孙肥现在已经在季氏家臣和上军中颇具影响力,从而帮助他巩固继承人的地位。
第二,则是告诉季孙斯,等叛乱平息后不要忘记给公山不狃兑现季氏家宰的职位。
毕竟,之前他为了让公山不狃背叛阳虎,可是恩威并施。
现在,威已经实实在在的压在了公山不狃的脑袋上。
如果恩不能兑现,以公山不狃的暴脾气,记恨他都算是轻的。
公山不狃再怎么说,也是鲁国地界上有一号的人物。
阳虎这一倒台,公山不狃就成了季氏家臣中实力最强者。
宰予以后还想和他合作呢。
如果现在把关系闹僵了,回头还怎么让公山不狃跟随他高举周礼的大旗?
换而言之,公山不狃要是做了季氏的家宰,而季孙肥的继承人位置又能彻底坐稳的话。
那我不就等于掌控了半个季氏吗?
而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季孙斯暂时还体会不到宰予的弦外之音,他还在为儿子的进步欣慰不已。
“先前我想要把肥送到您那里接受教育,家臣之中还有不少人反对我的做法,认为您虽然是位纵横沙场的名将、出使四方的策士,但却未必能当好肥的老师。
然而,肥在您的身边才不过半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够懂得申明大义,不惜性命的保护长辈与亲族。难道还有什么人比您更适合做他的老师吗?”
宰予闻言只是笑着摇头道:“肥的贤德又哪里是我教导出来的呢?
我听说,患有直胸的人不能让他俯身,生来驼背的人不能让他仰头,僬侥部族的小种人不能让他举重物,矮子不能让他攀高,瞎子不能让他看东西,哑巴不能让他说话,聋子不能让他听音,糊涂人不能让他出主意。
本质好而又有贤良的人教导,就可以期待他有所成就。
如果本质邪恶,教育他也听不进去,纵然有伊尹和周公来当他的老师,又怎么能使他为善呢?
以前,太任怀孕时身体没有变化,如厕时,在厕所里生下文王,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文王不让母亲增添忧虑,无需保傅多操心思,未让师长感到烦扰,事奉父亲不让他生气,对两个弟弟虢仲和虢叔很友爱,对两个儿子管叔与蔡叔很慈惠,为自己的妻子太姒做出榜样,与同宗的兄弟也很亲近。
诗上说: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为自己的妻子做出表率,进而及于兄弟,以此来治理家庭和国家。
这说的就是文王的贤德啊!
等到文王即位之后,他的态度愈发恭敬,言辞愈发谨慎。
遇到国家大事,必定要咨询掌管山泽的八虞,与虢仲、虢叔两兄弟商量,听取闳夭、南宫的意见,咨访蔡公、原公、辛甲、尹佚四位太史,再加上有周公、邵公、毕公和荣公的帮助,从而让神明安宁,使万民安乐。
像是文王这样的人,又哪里是仅仅依靠教诲就能教导出来的呢?
从前您认为肥难堪大用,只不过是忽视了他身上好的本质,而看到了他身上不好的一面罢了。
如果说我对于您的儿子有什么功劳,那大概不是我教导了他,而是我发现了他身上良善的一面,并鼓励他将其发扬光大吧?”
季孙斯听到这里,不免赞叹道。
“从前我曾陪同国君听您的老师孔子谈论君子的标准,孔夫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君子不因为一个人的言语说得好而推举他,也不因为一个人有缺点而废弃他好的言论。
您虽然一直不愿承认自己身为君子的事实,但却一直在践行着君子的行为啊!”
季孙斯在这儿一顿鼓吹,但现在的宰予可不是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
晏子和蘧伯玉都夸奖过他,季孙斯摆在这两位面前,显然已经有些不够看了。
宰予轻松自如的应付了几句,说话的工夫,二人已经来到了叔孙氏的宅邸前。
被甲士簇拥着的公敛处父见到宰予来了,赶忙上来拜见。
“宰子……季子,您怎么也来了?您不是应该在园圃中避难吗?”
季孙斯听到问话,只是打着哈哈:“国家有难,我又岂能独自偷生呢?”
而叔孙氏的家司马公南则是急的直接来到宰予面前拜见。
“宰子,还请您快快上前解决我家主君吧。”
宰予也知道事态紧急,因此也不废话,直接迈步走入宅院。
刚进门,他便被滚滚黑烟呛得连声咳嗽。
一抬眼,便看见前方的冲天火光中,站着位满脸黢黑,浑身是血,一手提剑,一手举盾,恍若修罗的男子。
男人见到宰予,直接激动地大喊一声:“宰子!”
宰予被他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是我,叔孙辄啊!”
宰予按着腰间的佩剑慢步走了上去,直到贴近了,才艰难的辨认出了他的五官轮廓。
“子轼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叔孙辄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绝望的,堂堂大丈夫竟然当众嚎啕道。
“宰子,今日之请,非我本愿。奈何鲁无君子,国中上下,能守信义者,唯您一人而已。今日将您请来,实属无奈之举,还请您不要怪罪。”
宰予道:“子轼何处此言呀?”
叔孙辄道:“宰子素来自称儒者,我听说,在儒者的心目中,金玉并不值得宝贵,忠信才值得宝贵。
即使把许多金银财宝赠送给他,即使用声色犬马去引诱他,他也不会见利而忘义。即使用人数众多来威协他,用武器来恐吓他,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改变节操。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特地将您请来作证,如果您能够与我盟誓,我当立即释放家兄。”
叔孙州仇此时失血过多,身体止不住的哆嗦,他嗓音发颤道。
“一切有劳宰子了。待盟誓结束后,叔孙氏定将对您有所报偿。”
他指着摆在地上盛放着牲畜血液的陶盆说道:“一切都已经替您准备好了,盟书也已经书写完毕,现在就等您确认了。”
宰予看叔孙州仇一副就快要不行了的样子,不敢怠慢,赶忙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拾起狼毫笔蘸一点血浆,在竹简的左下角署上了姓名。
之后他又将手中竹简展开,对向叔孙辄,待他确认后,便又竖起手指遥指苍天咒誓道。
“凡与我盟,无害于辄。有渝此盟,明神殛之,其敢有违,俾受百央,及而玄孙,无有老幼。”
(凡是参与盟誓的,不得加害叔孙辄。违背盟约,就要受到神的诛杀,违背盟约,就要遭受百种祸殃,直到玄孙后辈,不论老幼)
叔孙辄听到宰予的誓辞,狠厉的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公南与公敛处父等人。
“你们也要一并起誓!”
叔孙辄一发话,作为叔孙氏家臣的公南当即附和起誓,季孙斯倒也不在乎这些,但公敛处父却有些不情不愿。
叔孙辄见状,不由将利剑架在了兄长的脖颈上,厉声逼问道:“公敛阳!你莫不是又想耍诈?”
众人皆转眼望向公敛处父,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也只得顺从了叔孙辄的要求。
“凡与我盟……”
直到公敛处父念完最后一句誓词,叔孙辄这才终于松开了兄长的脖子,将他推向对面。
公南则赶忙上前搀扶住了脚步虚浮的叔孙州仇。
趁着这会儿,叔孙辄还不忘冲着宰予拱手致歉道:“昔日的恩情还未报答,没想到,今日却又欠了您一桩。”
还不等宰予回答,谁知就在这时,公敛处父忽然大喝一声。
“叔孙子已然无恙,放箭射死贼人叔孙辄!”
此话一出,众人齐声喊道:“不可!”
而叔孙辄则呛朗一声拔出刚刚收起的利剑,又惊又怒叫骂道:“公敛阳,你想背叛誓言?你难道不怕受到诅咒吗?”
公敛处父冷声道:“盟誓,是君子参与的事务。与你这般小人何干?从前纣王命令巫师日夜不停的诅咒武王的军队,然而依旧无法改写牧野战败的结局。
你这贼人,依附阳虎,挟持兄长,意欲弑君,如此大罪,岂是三两句话的盟誓就能抵消的!”
公敛处父今日憋了一天的气,先是想杀季孙斯,结果被孟孙何忌否决。
后是想要激怒叔孙辄,借他之手除掉叔孙州仇。
结果这两招都未能成功。
现在如果再不能杀掉叔孙辄,那他之前命令射击叔孙州仇的事情就没办法解释。
他被叔孙州仇记恨倒还在其次,如果因此而使得叔孙氏与孟氏交恶,那公敛处父觉得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可在场这么多人,地位比他高的多不胜数,也轮不到他来说话。
季孙斯劝道:“公敛子,都已经做过盟誓了,就不宜改悔了吧?”
叔孙州仇也脸色发白的喘着粗气道:“我实在是不愿意背负上弑杀弟弟的恶名啊!”
“可……”公敛处父假意道:“如果不杀掉叔孙辄,那么,跟随阳虎作乱的几个匪首,就等于没有几个受到惩治的,如此一来,今后还如何向国人申明正义,治理国家呢?”
宰予见他还不放弃,于是便开口道。
“从前,齐国派人向我国索要传世之宝岑鼎。先君庄公舍不得,却又怕得罪强横无礼的齐国,就打算以一假鼎冒充。
但齐人说:‘齐国人不相信你们,只相信以真诚正直闻名天下的柳下惠。如果他说这个鼎是真的,齐国人才放心。’
庄公于是只好派人求柳下惠。柳下惠说:‘信誉是臣下一生的珍宝,如果说假话,那就是臣下自毁珍宝。以毁珍宝为代价来保住你的珍宝,这样的事怎么干?’
庄公无奈,于是只得以真鼎送往齐国。
由此可见,信誉才是天下间最为珍贵的宝物。现在,公敛子为了图一时之快,而舍弃信誉,却自以为这样做能够为百姓立信,并借此治理国家。
这就好比本想往南方走,却驾着车往北走。行动和目的正好相反,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很滑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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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月票的那一天,我的整个星河都亮了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