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君道何如

公敛处父一声令下,费邑徒卒纷纷听从号令,一时之间箭如雨下。

叔孙辄本以为有了叔孙州仇做人质,就算最终无法让对方妥协,最起码也能多活上一时半刻。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公敛处父行事居然如此决绝。

他肩头中箭,被他横在身前作挡箭牌的叔孙州仇也身中两箭,若不是听命于他的士卒见势不妙早早地举起了盾牌,这会儿他们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叔孙辄一边举着盾牌躲避箭矢,一边向后挪动脚步带着叔孙州仇躲进内屋。

而身为人质的叔孙州仇见到公敛处父如此行事,一边忍耐着疼痛,一边大声喊道。

“公敛子使不得啊!辄这小子跟随阳虎叛乱也是逼不得已,阳虎素来残暴,倘若他不跟从阳虎,此刻怕是已经没了性命。

你快快让人撤出军马,有什么事,让我来和他谈。公敛子只需在府外摇旗助威,为我壮壮胆气便可。”

叔孙州仇话音刚落,公敛处父抬手就是一箭。

他大喊着:“叔孙子勿虑,我奉孟子之命前来营救。奈何贼人势大,处父无能,短时之内不能战而胜之。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加紧攻势,将您从贼人的手里救出。”

语罢,公敛处父看见叔孙辄已经带着人退回了内屋,于是便压低嗓音冲着身边的徒卒吩咐道。

“准备点火。”

“啊?”

徒卒听见公敛处父的话,也吓了一跳。

他反问道:“公敛子,真烧啊?”

公敛处父沉着脸道:“你们怕什么?出了事,有我和孟子在前面顶着。让你们烧,你们照做便是!”

徒卒们听了他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过公敛处父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烧就烧呗!

很快,他们便升起了一个个火把,朝着叔孙氏的内宅扔去。

丛丛火焰接二连三的叔孙氏的府中升起,到处都是弥漫的烟雾,公敛处父就站在府外望着看着熊熊火势,静待叔孙州仇葬身火海。

毕竟叔孙州仇再怎么说,也是叔孙氏的宗主,同时也是鲁国上卿大司马。

虽然他狠得下心将对方直接射死,但事后解释起来,还是避免不了麻烦的。

如果他能死于大火之中,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死法。

对于公敛处父来说,不用背负弑杀本国上卿的罪名,这是他的美。

而对于叔孙州仇来说,公敛处父也可以给他的死留些体面,对外宣称叔孙州仇是率军与叔孙辄力战不敌,所以最终选择与对方一同赴死的。

反正都是要死,好歹这样还可以给他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虽然这样的体面,叔孙州仇也未必想要就是了。

而等叔孙州仇一死,叔孙氏新主将立,不管他们打算拥立哪位君子上位,族内必然产生分歧,因此也就无暇去顾及外部事务。

而季孙斯现在刚刚恢复独立,季氏所掌控的上军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他的号令,现在犹未可知。

季孙斯纵然有再大的本事,如果不花上几年的时间重新整顿军务,那也是断然无法将上军牢牢地控制在手的。

因此,季氏也不敢在此时与孟氏争锋。

公敛处父望着不远处如梦幻般绽放的火焰,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焦糊,嘴中喃喃道。

“如此,则大事可成矣……”

正当他以为胜券在握时,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战车行驶时的隆隆之声也开始奏响。

他扭头一看,不远处的街口居然出现了下军的旗帜。

而这支军队的领军者,正是叔孙氏家司马公南。

公南此时浑身是血,他原本驻扎在修建于曲阜郊外的叔孙氏城寨。

在见到曲阜升起火光后,便立刻开始动员家族私兵朝着曲阜赶去,只是他在城门前便遭遇了阳虎由各都邑调遣来的乱军。

公南好不容易杀退了这群乱党,又在南门遭遇了叔孙志的败军。

公南一边与孔门弟子围剿叔孙志的残军,一边收拢召集曲阜城内隶属于叔孙氏的下军士卒,等到抵达叔孙府前时,正巧撞上了公敛处父放火的一幕。

他看了眼四处起火的叔孙府,焦急的询问道:“公敛子,我家主君现在何处?”

公敛处父看了眼他身后数量众多的甲士,又看了眼着火的内屋,心中权衡了一番,终于还是开口道。

“叔孙子被乱党劫持在了内堂。”

“啊?!”公南急道:“那还不快快发兵攻打,救出主君?”

语罢,公南跳下战车,冲着身后的甲士挥臂道:“下军之士,从我陷阵!”

公敛处父见状,赶忙劝道:“公南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劝你就不要去遭受祸难了。

屋内火势甚大,你贸然进入,恐怕只会引火烧身啊!

况且如今乱党齐聚内堂,你就算无惧火势,可进了屋内,叔孙子说不定早已殒命于贼人之手。

你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然而却无法保证取得相应的效果,难道是士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径吗?”

公南闻言,拔出利剑,震声厉色道:“这叫什么话!吃了别人的俸禄,就不应躲避他的祸难。

我听闻: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国无信则衰。

我为了谋求利益,得到俸禄,发誓效忠主君,并做了叔孙氏的家司马。

既然是以利益为先,满足于他的俸禄,我又怎么敢背弃誓言,在主君性命垂危之际不去救援他呢!”

语罢,公南振臂高呼道:“都随我来!”

公敛处父看见劝不动他,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带人冲入火海。

旋即也忍不住叹息道:“天不亡叔孙啊!”

一旁的徒卒见了,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公敛子,我们现在还继续添火吗?”

公敛处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倘若你有把握胜过叔孙氏之军,大可以去添!”

徒卒遭到训斥,一时之间也不敢说话了。

此时的公敛处父也只能寄希望于叔孙辄狗急跳墙,将叔孙州仇与公南一齐杀死在内堂。

实在不行,让现有的大火把他们全都芭比Q了也可以啊!

但很快,他便失望了。

他看见刚刚冲入火海的公南与下军甲士一个个缓步倒退出屋。

紧接着,挟持着叔孙州仇的叔孙辄也走出来了。

只见他双目血红,犀皮制成的红盔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披散的头发还冒着屡屡青烟,烧焦的发梢末端隐约可见闪耀的小火星。

皮肤上沾满了衣物燃烧后剩下的灰烬,黢黑的脸上,被火焰烤红渗血的皮肤若隐若现。

而叔孙州仇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俩人好像是熟了,但又没完全熟。

公南大喊道:“子轼,你不要冲动!有什么条件,咱们大可以谈。你是主君的庶弟,同是叔孙的后裔。

那些人都说你追随阳虎作乱,这样的说法,只有小人才会听信。

在我看来,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是受到了阳虎的蛊惑与威胁,所以才做出了这样过激的举动。

若非如此,寻常人怎么能做出弑杀兄长,祸乱国家的举措呢?

我来此处,就是告诉你,国君已经决定采纳菟裘大夫的倡议,此次平叛,只诛首恶,不究从党。

你只要愿意释放主君,我还当你是我的朋友,主君也依然是你的兄长,叔孙氏还是可以向从前那样继续接纳你。”

虽然公南的漂亮话说了一箩筐,但叔孙辄先是遭了公敛处父的乱箭,后又险些被制成人肉烧烤。

这时候,再想让他相信别人,实在是不容易。

他破口大骂道:“《诗》中有言: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从前我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算是看了个透彻!公南!你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尔等拙口小人,也想用话术诓骗于我?”

公南听到叔孙辄骂他,此时也不敢还嘴,生怕他害了主君性命。

“轻生忘死,死而无义,此乃匹夫之举啊!子轼,你可以不信我,但事到如今,你总得给自己留下一条生路吧?

我也知晓自己算不上士人君子,无法让你信任我的承诺,但你总归得找个人来作保啊!”

叔孙辄也知道自己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他狠毒的扫了门前的公敛处父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想起了从前宰予在阳虎面前替他回护的行为,终是咬牙开口道。

“鲁人无信,唯宰子不可辜负,请使菟裘宰子与我一诺!若宰子肯立誓言,我当立释兄长!”

……

曲阜南门,鲁侯正忐忑不安的站在城头望向远方。

宰予迟迟不出现,这让他心急如焚,鲁侯不由扭头望向站在他身边的孔子,开口问道。

“宰子麾下的菟裘甲士如此精锐,而阳虎的乱党则因为连连战败而导致心神不宁。由此看来,他这次前去追击,应该会战胜阳虎吧?”

鲁侯本以为孔子会赞同他,谁知孔子只是摇了摇头。

“阿予应当会战胜,只不过他之所以会战胜,并不是因为您所说的原因。”

“喔?”鲁侯皱眉道:“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呢?”

孔子道:“就人的本能来说,爪牙不足以保卫自己,肌肤不足以抵御寒暑,筋骨不足以使人趋利避害,勇敢不足以使人击退凶猛强悍的野兽。

然而,人还是能够主宰万物,狩猎毒虫猛兽,使寒暑燥湿不能为害。

这并不是人本身的力量有多强,而是因为人可以聚集在一起,通过互相帮助的方式使得彼此强大。

阿予今日可以在曲阜战胜阳虎,不是因为他的甲士有多精锐,他指挥的军队比阳虎数量更多,而是因为他可以聚集人心。

而人所聚集的初衷,是因为彼此都能使对方获利。人们在群聚中能够相互得利,所以拥立天子、诸侯与卿大夫作为管理者的原则就确立了。

而这些原则确立了,利益就会在他们的指导下,从群聚中产生出来,而人事方面准备也就因此齐全了。

从前,远古时期没有君主。

那时的人民过着群居的生括,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没有父母兄弟夫妻男女的区别,没有上下长幼的准则,没有进退揖让的礼节。

也没有衣服鞋子衣带房屋积蓄这些方便人的东西,不具备器械车船城郭险隘这些东西,这就是没有管理者的祸患。

从上古以来,天下灭亡的国家很多了,死去的君主不计其数,可是拥立君主的制度却始终不能废除,这是因为拥立君主的制度对天下有利的。

所以,对于民众来说,要废掉那些不按君主原则行事的人,拥立那些按君主原则行事的人。

君主的原则是什么?就是把为人民谋利而自己不谋私利作为准则。

我听闻,在北滨以东,夷人居住的秽国,大解、陵鱼、其、鹿野、摇山、扬岛、大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没有君主。

扬州,汉水以南,百越人局住的地方,敝凯诸,夫风、余靡等部族那里,缚娄、阳禺、驩兜等国家,也大都没有君主。

西戎荒原上的氐族、羌族,呼唐、离水以西,僰人、野人、篇笮川那里,舟人、送龙、突人等部族居住的地方,同样大都没有君主。

雁门以北,鹰隼、所鸷、须窥等国家,饕餮、穷奇等部族那里,叔逆、儋耳族居住的地方,大都没有君主。

这些四方没有君主的地方,那里的人民象麇鹿禽兽一样,年轻人役使老年人,老年人畏惧壮年人,有力气的人就被认为贤德,残暴骄横的人就受到尊重,人们日夜互相残害,没有停息的时候,以此来灭绝自己的同类。

而圣人清楚地看到这样做的危害,所以才从为天下做长远的考虑角度出发,施行设立管理者的制度。

然而,设立国君不是为了让国君谋私利,设立天子不是为了让天子谋私利,设立官长不是为了让官长谋私利。

等到道德衰微世道混乱的时代,然后天子才凭借天下谋私利,国君才凭惜国家谋私制,官长才凭借官职谋私利。

这就是国家一个接一个兴起、一个接一个灭掉的原因,这就是混乱灾难所以时时发生的原因。

所以忠臣和廉正之士,对内就要敢于劝谏自己国君的过错,对外就要敢于为维护臣子的道义而献身。

现如今,阿予以忠正为准则,讨伐苟图私利,祸乱鲁国的阳虎,如此一来,难道还有不能战胜的吗?

请恕丘孤陋寡闻,我遍览古籍,还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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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凌晨四点的起点吗?

——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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