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内的战斗还在进行。
申枨衣铠甲,戴皮盔,带领菟裘甲士冲锋在前。
他一矛戳翻面前的敌人,双臂上沾满了湿滑的血液。
申枨大吼道:“主君有令,菟裘甲士,斩获一人,授田百亩。斩获五人,职晋一级,加授田宅、仆从。斩获十人,主君奉其为上宾,丹门高槛,尽免亲族徭役!”
菟裘甲士皆是齐声:“我等鄙人,敢不从君命?!”
语罢,申枨身先士卒,带领锐士高举盾牌于前方开路。
乱党一拥而上,试图冲开申枨的战阵,但奈何他们手中的装备与战斗意志都远不如菟裘甲士坚定。
在这个时期,除了手中的青铜戈等武器外,各国士卒所穿着的皮甲、装备的盾牌,大多都是需要由自己准备的。
而众所周知的是,人与人之间是存在贫富差距的。
家庭条件好的,自然可以凑出一身价格不菲的全身防具。
而大多数人,则是拿点兽皮缝制一下,就当自己也算是个甲士了。
而菟裘甲士作为职业化军队,武器装备全部都由菟裘财政供养,他们平时要操心的也就只有日常操练与耕作公田了。
而从战斗意志方面来说,阳虎虽然能够辖制上军,但他的权力却是来源于季氏。
虽然阳虎执掌国政期间偶有小恩小惠,也靠着利益收买了一部分人,但对于普通国人来说,阳虎的好处可轮不上他们。
明明他本人就是寒士出身,然而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寒微的普通国人,还天天呜呜喳喳的喊些为富不仁的口号。
这样一来,曲阜国人对他的观感能好到哪里去?
再加上阳虎执掌国政才不过三年时间,就妄图与施恩国人百年的三桓对抗,甚至还驱使上军攻打公宫。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军对于协助阳虎作乱才显得心灰意懒。
若不是他们畏惧阳虎的声名,恐怕现在都已经开始哗变了。
他们在与申枨率领的菟裘甲士初战不利后,很快便给他们让出了一条不算太宽的道路。
而由夫子率领的国人也趁势守住了这个上军防线里露出的缺口,孔子一边挥矛逼退想要上前的敌人,一边高声问道。
“予啊!国君为何迟迟不出?国君呢?!”
宰予站在高阶上抽箭射击,他远远地听见夫子的喝问,只能扯着嗓子回应道。
“我不知道啊!”
宰予也纳了闷了,从他们与阳虎接战开始,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按理说,鲁侯这会儿早该出来了。
难道公宫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着申枨带领甲士们冲开的缺口被乱党挤压的越来越窄,宰予心急如焚。
他扭头看了眼身边不远处,发现孔门射科吊车尾子贡此时正大发神威,拉开弓弦胡射一通。
子贡一箭发出,落在人堆里,正好命中敌人的肩头。
子贡不由大喜,状若疯傻:“噫!好!我中了!”
宰予看见了,开口喊他。
然而,也不知是附近的声音太嘈杂,还是子贡陷入喜悦无法自拔,他竟迟迟没有回应。
事态紧急,宰予也顾不得许多礼数,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抡圆了胳膊,就要给他一巴掌。
“呼!役夫!你中了甚么!”
这回子贡可是听了个真切,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挡住宰予的巴掌。
随后扭过头来横眉竖目,一张俊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子我!你小子,骂谁呢?!”
子贡正要发怒,宰予赶忙补充道:“你快回去看看,国君为何迟迟不出!”
子贡也知道这时候不是和宰予拌嘴的时候。
他随手点了几个人,开口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跟我来!”
子贡正打算带人回去察看公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知好巧不巧,他刚回头,就发现鲁侯的车驾在虎贲之士的护卫下,沿着宫道疾驰而来。
为鲁侯驾车的,正是戎仆公西舆如。
子贡恨得连声问道:“子上,国君为何现在才出来?是不是你偷懒了?”
公西舆如连连叫苦道:“这真不是我的过错啊!国君担心历代先君之灵怪罪,不肯抛弃国家的宝器,我们要收拾那么多东西,现在出来算是快的了!”
公西舆如这话刚说完,子贡才发现,今日鲁侯乘坐的车辆似乎与往日的不太一样。
他看了眼车驾上繁复的纹饰,以及悬挂于华盖下的琳琅五色玉串。
车辆行进之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珠玉碰撞发出的叮当脆响。
子贡惊呼道:“这难道是先君伯禽就藩时成王赐下的大辂吗?这都多少年了,车还没坏呢?”
颜回站在车上扶着车轼解释道:“大辂是天子才能乘坐的车驾,虽然成王感念于周公恩德,允许鲁国采用天子之礼。
但除非是在国家的重要场合,否则我国历代先君都不会乘坐这辆车。再加上每隔几年,国君便会下令翻新维护,所以大辂一直被保养的不错。”
宰予听到这里,气的冲着子贡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和子渊还有闲工夫聊车呢?这大辂到底是比一般的车驾加速更快,还是使用的草料更少,值得你们这么关心?”
子贡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话痨的毛病,于是也不去与宰予争辩,而是催促公西舆如道。
“子上,再快一些。我们要顶不住了!”
鲁侯闻言,也赶忙命令道:“公若子何在?!”
一旁战车上的公若弃高声回命道:“公若弃在此!”
“速率公宫虎贲之士襄助菟裘大夫!”
“下臣领命!”
公若弃闻言毫不含糊,他挥舞长戈问道:“鲁有忠士否?”
虎贲之士齐声回命:“公若子岂能视我等如无物!”
“好!”公若弃大喝一声道:“君为国家腹心,国无腹心,手足何存,君等从我杀贼!”
“我等当为国君之从足!”
语罢,公若弃的战车便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叛党战阵,将原本正在缩小的道路再度冲开。
公宫虎贲紧随其后,犹如利剑斩于葛布之上,乱党战阵一挥而断。
鲁侯的车驾也趁机冲出宫门,鲁侯望着车下连发弓矢的宰予,连忙伸出手来。
“请宰子为车左,公西子为御者,端木子为车右,颜子为驷乘。”
宰予听到这话,立马明白了鲁侯的意思。
车左乃是车组的指挥者,而鲁侯的车左则是全军的指挥者。
鲁侯这是让他临危受命,统率全军。
宰予拱手道:“宰予,敢不遵君命?”
他拉着鲁侯的手与子贡一起登上大辂,还未等站稳身子,鲁侯便又手捧一把半人高的大弓奉上。
“此物乃夏后氏之重宝——繁弱之弓。昔日先君伯禽就藩,成王以此弓相赠,勉励伯禽不忘我周人武德。
先君伯禽持此物攻讨东夷,夷灭十数国,并土过百里。望宰子牢记先君教诲,挟夹宝弓以平国乱!”
宰予接过繁弱之弓,顿首再拜:“敬受君命!”
鲁侯的目光扫过全场,发现了那条申枨带领死士冲杀出的通往城南的道路,知道自己今天不论如何都得搏一把了。
他喊道:“寡人愿从上策。”
有了鲁侯的授权,宰予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他单臂举起宝弓,颜回见状,又打出了成王赐给鲁国的大旂(天子之旗,带铃铛的大旗)。
宰予高声唱道:“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
(周成王颁发命令给周公说:叔父啊!我要敕封你的长子,让他作诸侯,去执掌鲁国,到那里奋发有为,拓土开疆,做我大周王室的忠臣良将!)
子贡、颜回、公西舆如等孔门弟子闻声,也高声唱道。
“乃命鲁公,俾侯于东。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成王于是就颁旨给鲁公伯禽,让他去做诸侯在都城之东。封赐给伯禽广袤的山川,封赐给他田地和属国边城)
虎贲之士齐声唱道:“周公之孙,庄公之子。龙旂承祀。六辔耳耳。春秋匪解,享祀不忒。”
(周公之孙,庄公之子,伟大的先君僖公啊!排开龙旗仪帐去祭祀先祖,驾车的六条辔绳柔顺从容。春祭秋尝从不敢丝毫懈怠,祭奉先祖从不敢丝毫糊弄)
歌声越唱越响,孔子听见歌声,也不禁带着那些跟从他的曲阜国人一同歌唱。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周公皇祖,亦其福女。”
(伟大的皇天后土,周人的先祖后稷啊!我们为您敬献上赤牛牺牲,请您降临享用合您的心情。谨请上天多多降福给我们,先祖周公,伟大的列祖列宗,祈求上苍降福你们在天庭!)
一时之间,数百人齐唱《鲁颂·閟宫》,歌声传遍曲阜四郊。
在众人的歌声中,仿佛周公旦的目光正穿透浓厚的云层凝视着这片大地,仿佛先君伯禽之灵就在曲阜的上空回荡,当年北击齐国、南伐楚国的一代名君僖公的身影仿佛就在他们的眼前浮现。
而在他们三人的背后站着的,是天下姬姓共同的祖先后稷!
在大辂、大旂以及神器繁弱之弓的加持下,歌颂了鲁国三代神君与先祖后稷的《閟宫》,对阶下的叛军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他们的心中原本就在动摇,此刻在歌声与先君之灵的威慑下,更是连一丝战斗的意志都提不起来。
甚至于握持着武器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抛弃兵甲,向鲁侯与宰予俯首臣服。
那些阳虎的死忠党羽虽然依旧还在作战,但他们的后背也禁不住爬满了虚汗。
他们可以不怕鲁侯,不怕三桓,但不管是出于对鬼神的畏惧,还是出于对先祖的崇敬。他们都不能不怕周公、伯禽与僖公,更别提那远在他们三人之上的鼻祖后稷了。
阳虎麾下的上军三旅出现动摇,对于公宫的攻势也骤然放缓。
那些原本打算阻截鲁侯的士卒,更有不少人默默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哪怕身后的官长拿着刀兵强行逼令他们上前,他们也宁愿挨上一刀,而不是攻打有先君庇佑的鲁侯。
而那些原本躲在沿街房屋中观察着局势变化的曲阜国人,也被《閟宫》牵动了情绪,他们追思鲁国公室先代遗德,感念周公、伯禽昔年的功绩,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男子们不论老少,纷纷冲出家门,或持农具,或在树上折根木棍,穿着布衣便要出来与上军作战。
而妇人们也纷纷站出来支持父亲、丈夫与儿子,站在家门前冲着上军叛党指指点点,呵斥这些不肖子孙不念先祖的恩德,妄图跟随贼人颠覆国家,毁伤伯禽、僖公好不容易才创下的基业。
上军将士们也大多是曲阜的本地人,他们看着这些愤怒的想要与他们动刀动枪的街坊邻居,又看了眼那些掐腰骂街的妇人们。
他们只觉得自己干点什么不好,非得跟着阳虎造反。
阳虎见势不妙,赶忙高声喝令道:“不用怕!这不过是一帮要入土的老不死与不通道理的妇人罢了!
难道他们还能阻拦我的兵锋吗?各都邑的战车已经抵达曲阜郊外,等到他们入城,我们的大业马上就可以成就!”
阳虎命令上军攻击老弱妇孺,然而命令下达后,却没有一人敢于行动。
这倒不是上军打不过这些人,而是这些起来反对阳虎的国人中,有不少就是上军士卒的亲族长辈。
哪怕他们与对方没有血缘关系,按照周礼中的战争礼仪,与诸夏国家作战时,他们也不能击杀长着白发的长者,最多只能将他们击伤而已。
如果俘虏了老人,他们还得将其无条件释放。
对待敌国的老人尚且如此,对待本国的长者,上军士卒哪里下得去手?
但是阳虎的命令已经下达,如果抗命便又是违抗将命。
上军士卒立刻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
面对这样的困境,站在队伍前方的一名上军甲士只是无奈的重重叹了口气。
他喊道:“违抗上命是不忠,杀戮长者是不义。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受伤来换取解脱!”
语罢,他挥剑划过自己的手臂,豁开一道口子。
随后,将手中的兵器扔在了地上,向阳虎拱手道。
“按照《礼》的准则,两方交战中如果有战士受伤,受伤的将士将不在继续参与作战,而是回营地疗养,旁边的战士也只能观战,不得参与替补。
现在我已经受伤,请阳子准我归家疗伤。”
他此话一出,站在他附近的甲士们眼前一亮,纷纷效仿。
“我等皆已受伤,请阳子准我归家疗伤。”
但阳虎此时怎么可能答应他们的请求?
如果他点头应允,要不了多久,他手下的上军三旅估计得有一半人要请求归家。
阳虎道:“战场之上,岂能全都按照《礼》来行事?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宋襄公在泓水战败的事迹了吗?请各位再坚持一下,如果能够成功,我必将有所回报。”
阳虎画饼,但上军中的大部分士卒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吃了。
那些之前划伤自己的士卒重新捡起兵器,冲着阳虎倒戈相向。
“鲁国乃是礼仪之邦,背弃了礼的准则,就是远离了周公的教诲。背弃了先祖的遗训,还如何做鲁人?倘若阳子不允我等归家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听您的号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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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月票去哪了?化作虚无,或者说,化作万物。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