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闻言,只是笑着回道。
“我听说,君子了解当下,但却无法明晰过往。圣人通晓过去,但却无法预知未来。
现在我算不上是君子,距离圣人更是遥不可及。
所以子我的子孙是否能与鲁国同在,我无法知晓。
但我觉得,如果他能够兑现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就算他的子孙无法与鲁国同在,最起码也不会引得灾祸上身吧?”
公敛处父问道:“宰子说了什么呢?”
子贡回道:“从前我和子我在夫子门下学习时,夫子曾讲到了宛丘之会上发生的故事。
当初晋楚两国为表友好,在宛丘举行盟会,宋国派使者来参加。
晋楚两国的大夫说:‘如果你用拜见天子的礼节去拜见我们的国君,我们就引见你去。’
宋使回答说:‘帽子虽然破旧,也应戴在头上。鞋子虽然是新的,但也应穿在p;如今周王室虽然衰败了,但诸侯们也不应该改变它的地位。
所以,即使晋楚两国的军队登上宋国的城头,我作为臣下也不会更换臣下的服饰,使用本不该使用的礼节。’
说罢,宋使作揖行礼请辞,晋楚两国的大夫们非常惊奇,于是便用对待诸侯的礼节接待了他。
子我听到了这个故事后便感叹说:
‘说的对啊!帽子虽贱,一定要戴在头上。鞋子虽贵,一定要踩在脚下。
如果马车上铺的席子过分地华美,我该穿着什么样地鞋子去踩在上面呢?
如果能大家都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鲁国大概就不会存在什么祸患了吧?’”
公敛处父一听到子贡所说的话,立马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事。
子贡说了那么多,说白了,论点无外乎‘僭越’二字。
而现在的鲁国,僭越的事情主要有两桩。
一桩是三桓架空公室,但这绝不可能是子贡想要表达的。
因为像是子贡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可能大老远跑过来,当着孟氏重臣的面去指责三桓,那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既然不是指责三桓,那就一定是阳虎以陪臣身份执掌国政的事了。
公敛处父想起几个月前孟孙何忌与他的那一次谈话,心中不由起了疑心。
之前孟孙何忌就曾询问过他对阳虎的看法,他的担忧几乎溢于言表。
所以自那以后,公敛处父自然就对阳虎近来的作为格外上心。
而阳虎先前由于在鲁国地位不稳,也的确做出了些不合常理的举措,而公敛处父也一直绷紧神经,时刻提防阳虎作乱的可能。
只不过在大野泽之战后,阳虎在鲁国的执政地位愈发稳固,再加上他近来的举动也平和了不少,所以公敛处父也逐渐放松了对于阳虎的监视。
孟氏内部也普遍认为,阳虎所贪恋的无非是鲁国的执政地位。
现如今他大权在握,于情于理都不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措。
而阳虎把持国政,对孟氏来说,也远好于让季孙斯重掌大权。
毕竟阳虎执政从法理上来说,存在先天缺陷,所以孟氏和叔孙氏可以用这一点去拿捏阳虎,从他的手里咬下两块肉来。
而如果季孙斯回来,那孟氏和叔孙氏就只剩下喝汤的份了。
因此,只要阳虎不作乱,孟氏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说,并没有足够的动力去驱逐阳虎。
他们甚至恨不得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能够维持到死。
而宰予在大野泽之战中一战成名,之后更是被阳虎举荐为上大夫。
在公敛处父看来,宰予也不应该对阳虎存有什么抱怨才对,而他现在却突然派子贡来发出警报,这是为什么呢?
公敛处父的眉头渐渐皱起,而子贡看到他的表情,也明白了他的心中已经掀起疑惑。
他只是笑着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太阳,自顾自的念叨着。
“冬日寒冷,阴气压制阳气,正是太阳最虚弱的时候。
所以当它升起,悬挂于天空之中时,可以让人感觉到温暖。
而夏日酷厉,阳气压倒阴气,那么太阳放出的阳光便会灼烧大地,使得田土龟裂、水渠干涸,民众行走于烈日之下就好像被鞭子抽打似的。
我看《书》上说: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我们宁可和你一起灭亡。
民众对太阳憎恶到了这种程度,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公敛处父闻言,面上的表情渐渐产生了变化。
他虽然不敢自称博学,但《书》他还是看过的。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出自《商书·汤誓》,是当时夏朝百姓抱怨夏桀残暴统治而使用的一句隐语。
而这句话的下一句,虽然子贡没说,但公敛处父却早已烂熟于心——夏德若兹,今朕必往。
(夏桀的德行败坏到这种程度,现在我一定要去讨伐他)
再加上子贡又反复提及太阳,他的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公敛处父斜睨了一眼周围往来的小吏,也不敢把话挑明,他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
“现在依然是寒冬时节,就算春天快要到来了,但太阳的威力恐怕还不足以令端木子您如此惧怕吧?”
子贡听了,只是轻笑一声,他转过身去念道。
“太阳的升降,又岂是我们所能左右的?再说了,既然春天已经来了,那夏天还会远吗?”
公敛处父眉头皱紧:“事情的发展,真的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吗?”
子贡慢声道:“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不是吗?这一次国内大旱,菟裘大夫还可以为孟氏借出粮食。
如果下一次您再不多做准备的话,恐怕我们就算想救孟氏,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公敛处父闻言,再不敢多做犹豫,他躬身拜道。
“我明白了,您的话,我定会如实转达给孟子的。”
……
曲阜,阳府后门停着一辆马车。
公伯寮走下马车,抬起手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小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仆人将头从门里伸出来,向四周张望了一阵,直到确定没人跟踪后,方才冲公伯寮点了点头。
“进来吧,阳子正在等你。”
公伯寮微微点头,随后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一处别院。
仆人轻轻推开门,阳虎正手捧兵书向阳而坐,他抬眼看见公伯寮,只是轻轻点头。
“来了?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公伯寮俯身拜道:“一切都在阳子您的预料之中稳步进行。虽然从曲阜武库中转运的兵器数量巨大,但好在有征讨齐国作为借口,所以并没有引来孟氏和叔孙氏的怀疑。”
阳虎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孟氏、叔孙氏?不过是两只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硕鼠罢了,他们能察觉出什么来?他们要是能察觉出异常,那这些年也不至于一直被季氏强压一头。”
公伯寮犹豫道:“可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么大的事,下臣总归觉得还是计划的稳妥些为妙。”
阳虎放下手中的《尉缭子》,抬头看向公伯寮,问道:“那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是稳妥呢?”
公伯寮望见了那本《尉缭子》,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变得难以启齿。
“这个嘛……依我之见,您或许应该对我的那些师兄弟们多加提防……”
阳虎听了,放声大笑道。
“怎么?你也觉得仲由不可靠吗?他轻生好义的名声在曲阜人尽皆知,让他担任上军的旅帅的确是个隐患。
不过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决定将他调离上军,打发他去地方上担任邑司马。
再说了,就算我不把他调离上军,纵然仲由勇猛无畏,但在大势的面前,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战死而已。
难道一个仲由还能阻挡我的意志吗?”
公伯寮回道:“仲由固然不可信,一个人也无法左右大局,您的决定我也没有任何异议。只不过……我今日要说的,并不是仲由。”
“喔?那你想说的是南宫适吗?他掌握着曲阜四门的开关,如果我们想要动手,他的确是个阻碍。”
公伯寮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南宫适。他虽然同样是夫子的学生,恪守周礼的原则,的但南宫适为人知退让、识时务,做起事来胆气不足。
换而言之,如果您能够尽快稳住曲阜的局势,他最多弃官而去,绝不敢与您争锋。”
阳虎的指节敲打在几案上:“既不是仲由,也不是南宫适,那你……”
公伯寮拜道:“阳子明鉴,我所想说的,正是菟裘大夫宰予。”
阳虎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悠然起身,近两米的雄伟身躯隔绝了窗外的阳光,让公伯寮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出如虎般骇人的气势在房间内慢慢散发开来,公伯寮的头上禁不住凝出几滴汗珠,他喉结微微耸动,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向阳虎提出这个建议。
正当他想要退缩之际,忽然听见阳虎雄厚低沉的嗓音在房间内响起。
“为什么是子我?”
公伯寮硬着头皮回道:“就像是我刚才所说,不论是仲由,还是南宫适,如果让他们单打独斗,是绝对不成气候,也无法威胁到您的大计的。
可如果有人能够将他们凝聚起来,那么仲由所能发挥的作用,就不单单是做个战死沙场的匹夫。
南宫适也会生出坚守职责的勇气,而颜回、公祖句兹、商瞿、公西舆如他们……”
阳虎不等公伯寮把话说完,便抬手将他打断。
公伯寮愕然道:“阳子?”
阳虎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问道:“这些人也的确有可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也不怀疑子我拥有凝聚他们的能力。但我要问的只有一点,子我他为何要背弃我呢?”
“这……”公伯寮想当然的回道:“当然……当然是为了道义了。”
“哈哈哈!!!”
阳虎闻言哈哈大笑:“你觉得子我会为了道义背弃我?”
公伯寮闻言一愣,随后细细回忆了一下,还是觉得阳虎似乎太过自信了。
宰予虽然是孔门之中远近闻名的‘道德洼地’,仁义道德教育中的‘漏网之鱼’。
但那也分和谁比。
宰予再怎么说,也是夫子的学生,哪怕他在‘思想品德’这一项考核之中接近于孔门的下限。
但即便是孔门的下限,也远超鲁国平均道德水准一大截。
而鲁国的平均水准又超过天下人一大截。
面对犯上作乱这种事,宰予不反对就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现在阳虎却认为宰予会鼎力相助,这简直就是伯鱼当众谈离异——纯他娘胡吹大气!
但公伯寮又不能直接驳斥阳虎的言论,只得委婉规劝道:“也许子我他并没有阳子您想的那么不堪。”
“我觉得子我不堪?”
阳虎又是一阵大笑:“子我怎么会不堪呢?此人乃天下之俊杰!他与我一样,出身寒微,起于微末。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子我又比我更加出色。
虽然他的发迹与我的提携有关,但能在短短数年时间内,便位居上大夫之高位,这难道不正是他能力的体现吗?
至于所谓的士人品格,知恩图报难道不正是他志节的体现吗?
我对子我投之以桃,他对我报之以李。
为了帮我改善舆论,他创立《仁报》摇旗呐喊。
齐人辱我,他又在大野泽之战中覆灭高张水师。
阳州之战,更是不顾艰险,率军先登力战有功。
若非子我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我就算有心提拔他,也不可能在几年之中帮他连番晋位。
而子我应该也明白,设使鲁国无有我阳虎,他就算立下功勋,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的走到今日的位置。
由我来执掌鲁国的大政,这对于子我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为什么要反对我呢?”
公伯寮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径直问道。
“阳子言之有理。只不过,如果真像是您说的那样,不知道子我在答应帮助您取代孟氏的时候,是否曾向您索要过卿爵禄位呢?”
公伯寮此话一出,阳虎的表情蓦地一僵。
公伯寮见状,立马明白自己说中了关键之处。
紧张的心情一去不返,公伯寮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笑容。
“您答应季寤、叔孙辄,立他们为孟氏与叔孙氏的新宗主,成为接替季孙斯和叔孙州仇的鲁国上卿,所以他们才会为您效死命。
公山不狃、公鉏极在季氏家臣中仇敌众多,如果少了您的帮助,他必然会遭到围攻,而失去费邑宰的职位。
而您又答应他事成之后,将授予他大夫的爵位,所以他也愿意派出费邑徒卒帮您成就伟业。
至于我这样的庸才,如果不是有您提携,是断然不可能获得司兵这样重要的职位的,而您又打算在大功告成后晋我为上士,因此我也愿意为您扫平道路。
但像是子我这样的人,既不缺乏名声,也不缺少功绩,他的贤能更是连您这样善于识人的明主都大加赞赏的。
就算没有了您的帮助,他也只不过是晋升的慢一些,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位居上大夫的行列。
现在鲁国常设六卿,季氏、孟氏、叔孙氏占据着三个上卿的席位,而这三个席位您已经决定由季寤、叔孙辄和您自己取而代之。
所以,您能够许给子我的,无非是下卿的职位。
但以子我的才能,他哪怕不去帮助您,短则五年,长则十年,难道他还无法取得下卿之位吗?
他何至于要冒着丢失现有爵位的风险,去追随您拼搏那本就十拿九稳的下卿之位呢?
更别说,现如今他甚至都没有向您索取过任何酬劳,便答应赌上身家性命来助您成就大业。
如此不合常理,有悖于人欲的举动,您难道就一点都不感觉奇怪吗?”
阳虎越听脸色越黑,他将手背在身后,在房间内反复踱步。
忽然,他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可我还是不相信子我会弃我而去。”
公伯寮闻言,来到他的身边拜道:“阳子素来爱惜贤才,这我可以理解。至于子我,他麾下的菟裘甲士虽然勇猛,但对于您来说,那三百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既然如此,您何不以商议大计的名义,下令召子我来一趟曲阜呢?
如果子我到来,则可以排除他怀有二心的嫌疑。
如果他推脱不来,那么……”
公伯寮没有把话说完,但阳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回到案前坐下,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随后,他将写好的书信交给公伯寮,吩咐道。
“传信的事,我也不放心别人去做。
这样,你马上带着信去一趟菟裘,见到子我之后,不要提我的名字,就说国君有要事相商,立刻让他上路,并陪同他一起返回曲阜。
路途中,不要多做停留,应当从速从快将他带到我的面前。
如果子我回头有什么责难你的地方,等他到来之后,我自会当面向他解释,你不必担心。
我虽敬重子我,但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为妙。
在大功告成之前,他就不要回去了,留在我身边出谋划策,也算是尽一份力,等到论功行赏时,我不会薄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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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但我还是希望你懂得我的伤悲。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