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5K6)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梁山之阳,左军大营,火光灼灼。

左军统帅孟孙何忌披甲执剑,走出大帐。

大帐之外,左军精锐已然尽数集结于此。

孟孙何忌的目光扫过众人,高声喝问:“公敛处父何在?!”

公敛处父闻言出列:“臣公敛处父,闻听将令!”

孟孙何忌道:“接中军统帅之命。

左军甲士抛却车马,徒步潜行。

务必于夜半之前,与中军甲士共同抵达齐军营寨北方林间布阵。

如若见明火于大野泽中升起,闻金鼓合鸣之声,当立刻往齐军大营方向进击合围。

如有临敌而不进,怯战而不从者,皆当论斩!”

公敛处父闻言俯首领命:“公敛处父,拜受军令!”

随后他转过身去,冲着一众甲士号令道:“听我号令,衔横木!”

公敛处父话音刚落,数百甲士便拔出腰间的树枝叼在口中。

公敛处父号令道:“今夜时分,倘若衔木落地,则首级不存!”

甲士们嘴唇轻动,齐声低呼:“唯!”

孟孙何忌微微点头,又问道:“谋诸大夫何在?!”

子服回闻言出列:“谋诸大夫,子服回,闻听将令!”

孟孙何忌道:“接中军统帅之命。

汝领左军车马两百乘,携弓弩,带火失。

午夜时分,若见大野泽上火光闪烁,当立刻驱车出营,前往泽水之北、济水河口阻截齐军溃兵逃船。

不论败卒多寡,尽击而杀之,不得有误!”

子服回闻言,顿足拜道:“子服回,拜受军令!”

孟孙何忌微微点头,随后又喝令道:“其余人等,随我坚守营寨,夜半以后,配合中军主力行动!若无将令而外出者,一律处斩!”

……

梁山之阴,右军大营,篝火闪烁。

右军主帅卞庄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土丘上,目光扫过集结于此的所有鲁军步卒。

他看了眼天边即将升起的月亮,随后将视线拉回,大声喊道。

“接中军统帅之命!

今夜我军攻伐高张,我右军六千将士虽不参与……”

右军的士卒听到这里,神情明显低落,但很快,卞庄子话锋一转。

“但我右军仍要肩负一条要务!”

前排的右军将士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敢问大夫,是何要务?”

卞庄子哈哈大笑,声音雄浑。

“据阳子所言,数日之前,齐将国夏已于阳州分兵,派出援军以助高张。

此时此刻,国夏之兵,应当已接近大野泽附近!

而我右军身为中军侧翼,负责拱卫中军北方安全。

因而,季子下令!

自此刻始,我右军不得放齐人一兵一卒通过濮水与济水之间!

至清晨前,我右军不得纵齐人一车一马穿越梁山北方这十里山陵原野!

二三子世受国家之恩,沐浴周公之德。

而今齐人辱我,破我家国,毁我故乡,诸君岂敢不为国家效死命?!”

右军将士闻言,这些天来憋在心中的怨气终于得到发泄,他们尽皆提起手中戈矛震向大地。

“我等,皆愿为国家效死命!”

……

梁山之阳,中军大营。

阳虎亲手捧起头盔为阳越戴上,嘱咐道:“子亢,此战你定要听从公山子调遣,不得任性妄为!”

阳越拱手行礼道:“谨遵将令!”

阳虎点了点头,又冲着正在一旁整理铠甲,即将带领中军甲士出发的公山不狃说道。

“子泄,我这不成器的从弟,就交给你来调遣了。如若他违逆军法,你大可以先斩后奏,不必念着我的情面。”

公山不狃闻言,转身回道。

“阳子放心,攻莒之时,不狃被莒人袭营的教训,至今未能忘却。

如若这次再出纰漏,不等阳子发令,我当自刎以谢季氏历代主君的厚恩!”

阳虎听到这里终于放心了不少。

他微微点头,走到大帐门前拨开帘子,望向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嘴中喃喃道。

“现如今万事俱备,就看子我那边进展如何了……”

……

同一轮夜空下。

大野泽旁,芦苇荡中,鲁军先锋大营。

宰予率领的三百甲士已经趁着夜色抵达了这里。

而在大营的角落中,随军的工匠们正紧锣密鼓的拼装着最后几辆投石车。

宰予为了保证制造投石车的事情不泄露出去,特意将在后山制造好的投石车拆成了配件。

又将这些配件混在了运送原木的车辆之中,分成多个批次,提前花费数天的时间运到了这里。

想要以此来迷惑齐军,让他们误以为这些车辆中装的全是用于兴建飞楼的木料。

而直到今天确定将要发动夜袭时,才下令开始进行组装。

在数百名匠人的努力下,三十多辆接近两丈高的小型投石车快速组装完毕。

宰予望了眼面前的投石车,又朝着营寨之外平静无波的大野泽望去,漆黑的湖面上依稀可以见到些时密时疏的光点。

那并不是什么萤火虫,而是一座座升起灯火的大翼战船。

宰予看到这里,又将视线收回,开始观察起了营寨内的情况。

营寨的木墙边,有个穿着半甲的中年匠人正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那是公输班的父亲公输斗。

宰予见了,走上前去打趣道:“公输子,大战在即,还有心情绘画呢?”

公输斗闻言,不好意思的放下笔墨,笑着回道。

“主君,你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是在绘画,我这是在重新测算您之前教我的那个抛物线啊!

我毕竟不像是我家的班小子那么聪慧,接受新东西的速度没那么快。

既然天资愚笨,也就只能拿出匠人应有的精神,多下点苦工了。”

宰予笑着问道:“那你重新计算的结果如何呢?”

公输斗露出了一抹笑容道:“结合先前的实际测试,只要您能将大翼引至五百步以内,我可以保证四发中命中一发。

如果是四百步以内,三发可以命中一发。

三百步以内,两发可以命中一发。

如果到了两百步以内,我向您担保,每一发都可以确保命中!”

宰予闻言哈哈大笑,他冲着对方点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操心估算射程、校准方向的事了。”

语罢,宰予认真的拱手向他行礼道:“公输子,投石车的事,就有劳你了。”

公输斗也感受到了宰予话语中的份量,他郑重回道。

“斗食君禄,主君所托,岂敢推辞?!”

正在宰予和公输斗说话之间,子路昂首阔步从营寨外走了回来。

宰予见了,赶忙上前问道:“没被发现吧?”

子路道:“天色这么暗,四周又有芦苇掩映。而且我只铺了一半就带人原路返回了,齐人不大可能发现我们的踪迹。”

“效果如何呢?”

子路道:“我早试过了,和当地樵夫说的一样。

木板在沼泽上铺就的小路,两人并肩通行没问题。

可如果人数再多,就要影响速度了。”

宰予闻言,笑容灿烂:“这样就足够了。如今万事已备,唯有静待天时了……”

说完这句话,宰予的视线又望向了远方的湖面。

在大翼灯火的照耀下,澹澹的水汽若隐若现。

……

大野泽上,齐军旗舰‘苍兕’的甲板上。

齐军主帅高张正凝视着湖面上的水汽若有所思。

齐国大夫闾丘明伴在他的身边,他看了眼湖面,开口询问道:“高子,您还不去睡吗?”

高张常年习练水师,因此对天气的变化极为敏感。

他望着这一湖的水汽,忧心忡忡道:“这湖水看起来,好像是要起雾的样子啊!”

闾丘明不甚在意道:“起雾就起雾呗,就算起了雾,鲁人难道还能踩着雾气来袭击湖面上的战船吗?”

高张摇头道:“我不是担心鲁人袭击我军的战船,我是担心岸边的大营会被鲁人袭击。”

闾丘明闻言笑了声:“鲁人敢去袭击营寨?田子占(田书)今天早上才去鲁人的营寨前挑战过,阳虎遭逢那般羞辱,却依然选择避战不出。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被上次袭击我军造成的损失吓破了胆。

他现在避战不出,尚且可以保存实力等待晋国的援军。

如果冒险出战,战胜了我军,也只不过是击败了我军岸边大营中的三千步卒。

可如果战败了,那可就是一溃千里的局面。

阳虎在鲁国的情况可以说是朝不保夕,他有这个胆量去赌吗?他有这个魄力去赌吗?”

高张想了想闾丘明的话,觉得倒也不无道理。

“岸边大营防御坚固,又有子占这样的勇将坐镇,就算鲁人夜袭,应当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就算真的被攻下,鲁军也必定是损失惨重,以阳虎现在的处境来看,他的确犯不上做这种傻事。”

闾丘明笑道。

“高子您且回去歇息吧。根据国子那边传回的消息看,他派来的援军明天一早就能抵达。明天您还有的忙呢,不养足了精神可不行。”

高张闻言点头:“好,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一旦发现有什么变故,及时叫醒我。”

闾丘明拱手道:“遵命!”

闾丘明目送着高张迈步离开,盯着湖水中的那一轮明月看了半晌。

他只觉得这月亮怎么看怎么白,就好像是不久前他新纳的那一房妾室,哪儿哪儿都白,让人稀罕的紧。

闾丘明一想到这儿,就觉得这场仗打的实在晦气。

他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然后好好地回家享受他的温柔乡。

谁知道阳虎就是个属王八的,是真能缩啊!

闾丘明骂道。

“避战!哼!也不知道这是阳虎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哪个没皮没脸的家伙给他提的意见。我呸!”

一旁的齐军士卒听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大夫,您要不直接去歇息吧,这里由我们盯着就行了。”

闾丘明闻言,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行,今夜是我值守,怎可疏忽大意。”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过也的确挺难熬的。这样吧,我去打会儿瞌睡,你们帮我盯着点,出了什么情况记得叫醒我。”

齐军士卒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您且去打着,出了情况,我们马上通知您。”

“嗯,千万记住,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明白明白。”

闾丘明叮嘱完了,便迈着步子离开了甲板。

而士卒们见他一走,纷纷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走了。”

“终于没人管了。”

“哥几个保证有一个醒着就行了,也别太累着。我谅鲁人也没那胆量袭营。”

“说的是说的是。”

闾丘明可不知道士卒之间的谈话声,他穿着皮甲躺在床铺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的美娇娘。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忧伤……)

他念叨着《诗经·月出》,很快便意识混沌,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梦中,他轻解罗袜,美人入怀。

正待兴云作雨之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焦急的呐喊声。

闾丘明迷迷湖湖的睁开眼,发现梦中娇俏可爱的美人变成了一个身高八尺、浑身披甲的勐汉,这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心脏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你是何人?!”

士卒急道:“大夫您快醒醒吧!大事不好了!”

闾丘明这才醒悟,他赶忙拿起身边的佩剑,戴上头盔,起身问道:“怎么了?”

士卒急道:“起雾了!”

闾丘明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瞪眼骂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起雾而已,你乱叫唤什么?”

士卒又道:“大雾啊!”

“有多大?”

“唉呀,您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闾丘明半信半疑的走出船舱,刚刚走到甲板上,就被吓了一跳。

原本视线极佳的大野泽上布满了浓浓白雾,雾气遮挡之下,他甚至连围绕在旗舰‘苍兕’附近的船只都很难看清。

闾丘明看见此情此景,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通知高张,忽然,一旁的士卒大叫道。

“大夫,您快往前看,岸边好像着火了!火光,好大的火光啊!”

闾丘明放眼望去,远处的浓雾之中,火光冲天而起,红黄之色交相掩映,扬起的烟尘将前方的雾气都染成了一片暗灰。

闾丘明见到此情此景,吓得再不敢犹豫,他赶忙吩咐道。

“快去叫醒高子!这必定是鲁人前去袭营了!”

不多时,高张便迈着大步冲出了船舱,他趴在甲板的围栏上向前探望。

望着远方的熊熊大火,高张惊骇道。

“这是怎么回事?鲁军难道已经攻破了我军的营寨?若非如此,火势怎会如此旺盛?”

闾丘明听了,只是嗫喏道:“我……我也不知啊!”

高张听了,皱眉抿唇,问道:“是否派了桥船前去打探情况?”

闾丘明听到这话,回道:“高子,现在这个情况,把桥船派出去,他们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高张闻言暴怒道:“那你就不知道多派几艘去吗?派上几十艘,难道一艘都回不来吗?!

早告诉你有情况便叫醒我,江上起雾时,你就应当把我叫醒。

现在湖面雾气如此浓厚,你让我如何与周边船只联络!”

闾丘明闻言,只得硬着头皮搪塞道:“属下建议立刻燃起炬火,并派桥船向各舰传令,让它们向‘苍兕’聚拢,防止失散。”

高张怒叹道:“算你还知道动点脑子!既然知道对策,还不快去做!”

闾丘明得了命令,忙不迭地便想要跑去下令,可还没迈开步子,他又想到一个为难之处。

“可……高子,如果我们把桥船派去传令,可能就没有多余的桥船去岸边打探情况了呀……”

高张指着前方的冲天大火破口大骂道:“都烧成这样了,还打探什么!

等打探完了,子占他们估计都已经烧成灰了!

给我通令全军,向‘苍兕’靠拢,跟随‘苍兕’的炬火信号行动。

桥船传令完之后,全部给我驶到各大翼战船前方百五十步,为各舰只引导方向,并探明前方敌情!”

“遵命!”

高张扶着围栏,望向前方的冲天大火,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

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这已经是他能采取的最优解了。

虽然不派桥船打探情况有些冒险,但只要桥船能探明前方一百五十步内的情况,高张便不必担心。

因为一百五十步正是大部分弓弩的极限射程,只要大翼能与水岸保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那么总体上就是安全的。

至于救援田书这件事,他只能说尽力去做。

作为水师主帅,他的当务之急是不要让损失继续扩大。

能救下田书最好,如果救不下来,最起码别把自己搭进去。

要说田书这人也是,今天晚上齐军水师离开前,田书还拍着胸脯和高张表示:有我在,你放心。

谁能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不靠谱。

都告诉他注意提防鲁军夜间袭营了,怎么还能被烧成这样?

一想到这里,高张气就不打一处来。

“彼其娘兮!要是穰苴在此,定不会让我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同样是田家子,这统军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而就在高张大骂田书之时,远在岸边的田书兴许是感应到了他的咒骂,勐地打了个喷嚏。

田书就站在齐军营寨的墙头,欣赏着对面雾气里兴起的冲天大火,啧啧称奇道。

“奇了怪了,鲁军的先锋大营是出了叛徒吗?怎么会大半夜着火呢?”

他身边的副将笑道:“准是鲁人受不了您白天的叫骂,所以军中起了内讧吧?”

田书闻言哈哈大笑:“该说不说的,白天骂的确实有点狠了。”

副将大笑道:“您看我们要趁着鲁军内乱进攻他们吗?”

田书听了摇头道:“没有这个必要。大雾降临,分辨不清四周局势,贸然出击容易中了鲁军的埋伏。

领军在外,最重要的不是出奇制胜,而是稳稳当当。千万不要为了贪图一些小利,而蒙受大的损失。

这是我的族叔司马穰苴子交给我的,现在我把这句话也教给你。”

副将闻言恍然大悟:“说的对啊!这么说来,这火倒也有可能是鲁人为了引诱我们出击,而自己放的啊!”

田书闻言连连笑着点头:“说的没错啊!的确有可能是鲁人自己放的。”

副将又琢磨道:“不过为了引诱咱们,鲁人把自己的先锋大营给点了,会不会玩的有点太大了?”

田书又是连连点头:“的确啊!如果是为了引诱咱们这三两千人,就把先锋大营点着,确实是有点得不偿失……”

这句话还没说完,田书和副将的脸色齐齐一变。

二人异口同声,一拍大腿道:“坏了!这火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在岸上,当然知道着火的是鲁军大营。

但大雾之中,大野泽上飘着的齐国水师,可分不清哪边是鲁军先锋大营,哪边是齐军大营啊!

------题外话------

我的一章就这么长,

不介意的话全都给你。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