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脚下,鲁军大营外,停着十几辆高头大马驱驰的战车。
车上并排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齐军甲士,他们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一边大声骂阵,一边用长剑拍打着盾牌发出‘嘭嘭嘭’的噪声。
而负责率领这些战车的,正是先前负责向鲁国递交宣战国书的齐将田书。
田书的披风随风高扬,他拔出腰间佩剑指向鲁军大营里的飞楼,朝着手下的士卒们吩咐道。
“二三子,给我狠狠地骂!骂的好听,回营之后,赏酒赏肉!”
齐军甲士闻言,一个个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大声骂阵。
“于鲁之阳,有犬名虎!在齐称犬,在鲁称虎!”
“阳虎阳虎,我来食肉,汝去食黍,如此丧犬,也敢称虎?!”
“雌伏于我,岂敢称阳?看门之犬,岂容称虎?”
“齐犬噬主,活不过午。鲁犬噬主,壮哉阳虎!”
田书听到手下人的叫骂,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大声喝彩道:“骂得好!二三子,通通的有赏!”
士卒们受到主将激励,一下子更来劲了,有的人更是解开裙甲掏出‘山雀’,准备当着鲁军的面即兴作画,绘一幅高山流水的妙笔。
而鲁军营寨飞楼上负责值守的鲁将阳越见状,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他一拳打在身边的围栏上,巨大的力量震得整座飞楼都在晃悠。
而站在他身边的季寤则是面色涨红,拔出腰间佩剑,冲着弓弩手们咆哮道。
“全都给我放箭!放箭!射死这帮齐狗!!!”
鲁军的弓弩手们显然也是憋了许久,因此季寤的命令刚刚下达,鲁军的箭雨便倾盆而下。
只是不等箭雨落下,齐军的战车边奔驰了起来。
齐人一边跑一边骂,而田书则嘴角一咧,从身旁的箭壶里抽出箭矢,屏气凝神,弯腰搭箭。
只见他的两只轻轻一松,离弦之箭如闪电般呼啸而出。
箭羽直奔飞楼,居然从阳越的头盔侧脸擦过。
阳越防备不及,身子一晃,头盔晃晃悠悠的,居然直接从飞楼上掉了下去。
齐人见状,纷纷高呼一声:“彩!!!”
而阳越则是目呲欲裂,朝着田书大骂不止:“呼!役夫!可敢与我大战三百!”
田书闻言,放声大笑道:“有何不敢!鲁之鄙人,也敢与齐之君子争锋?”
阳越听到这话,只觉得一股气直接顶到了天灵盖上,他高声喝令道。
“来人啊!为我备车备马,看我出营讨贼,以壮我鲁国声威!”
一旁的季寤听到这话,吓得赶忙一把将他抱住。
“子亢,使不得啊!阳子有令,全军上下,不得出击,违令者斩首示众。
你虽然是阳子的从弟,但阳子先前已经下令,军中行事,只论军法,不辨亲疏。
如果你现在出营迎战,不论胜败,只有一死啊!”
阳越听到这里,只觉得胸口一股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双拳紧握,身体绷直,咬牙竖目,半晌才一把将季寤推开。
“欸!我去找兄长请战!他若不允,干脆让他一刀把我杀了算了!与其在这里被齐人羞辱,倒不如死了舒坦!”
阳越话音刚落,便听见一旁几名阳虎的心腹高声响应。
“我也与子亢同去!”
“我也去!”
“咱们一同请愿,不怕阳子不答应!”
阳越看到有这么多人支持自己,信心也足了不少。
“好!大家同去!”
说完,阳越便顺着梯子爬下飞楼,领着一众战将朝着阳虎的大帐走去。
他掀开门帘走入帐内,不等说话,便先全部拜倒在了阳虎的面前。
阳虎原本正捧着一本《三十六计》看得入神,抬头忽然发现帐内齐刷刷的跪了一群人。
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先是笑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阳越拜道:“齐人侮我鲁之国格,辱您的声名,事到如今,您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阳越不才,恳请您允我出战,如若不胜,纵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敢发一言!
但如果您不允我出战,恳请您现在就将我以军法处置。
我阳越虽非君子,只是小人,但这般侮辱,我也再不能承受了!”
阳越话音刚落,其余战将也纷纷俯首道:“请阳子允诺我等出战!”
阳虎听到这里,也不回答是否同意他们出战,而是拿起那本《三十六计》,向他们询问道。
“二三子身为军中将领,可曾读过子我所著的这本《三十六计》?”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宰予的《三十六计》在曲阜发售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因为价格比竹简便宜许多,再加上内容新颖,又顶着兵书的噱头,所以他们自然全都买了。
只不过买了不代表读了,宰予虽然在鲁国享有贤名,但在军中的战绩只有在攻莒之战中射杀莒帅而已。
在这帮人看来,那不过是宰予运气好,至多能把他当成个善射之士,并不能说明他是个知兵之人。
所以他们翻阅《三十六计》时,多是草草看一眼,并没有拿它当回事。
现在阳虎问起《三十六计》,他们也不敢说真的通读理解了。
至于阳越,他一听到宰予的名字就来气。
他之所以天天躲在营寨里受气,全都是拜宰予所赐。
如果不是阳虎采纳了他的计策,坚持避战不出以待天时地利,鲁军何至于要遭到如此羞辱?
阳越径直回道:“一个迂腐至极的儒生,能有什么见地?!若是他有才能,现在便去将高张击溃,要不然,休想让我服他!”
砰!
阳虎一巴掌拍在几案上,震声起立骂道:“大胆!”
阳越本来还想顶嘴,可他一对上兄长狠厉的视线,整个人不禁软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弱了不少。
“我……”
阳虎指着阳越怒骂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为的就是让我磨炼你的心性,让你做个真正顶天立地的丈夫!
然而几年过去,你还是这样只知好勇斗狠,不识文武韬略。
不止如此,还嫉贤妒能,以无知为高,以不学为傲。如此一来,你与匹夫何异!”
阳越被骂的浑身一抖,那些同来请愿的将领们也吓得一哆嗦。
叔孙辄看到这个情况,赶忙上来帮着打圆场:“阳子,您是从宰子的《三十六计》中有了什么收获吗?”
阳虎先是狠狠的瞪了阳越一眼,然后呼了一口粗气,这才平复心情,心平气和的同叔孙辄说道。
“《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名为调虎离山。
它的按语是如此写的: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返。
在战场上,要等到自然条件对敌人不利时再出击,用人为的假象去诱惑敌人。主动进攻有危险,诱敌来攻则有利。
齐人之所以要屡屡在阵前骂战,为的就是激怒我军,将我们引诱到芦苇沼泽的不利之地与他们作战。
如果我们真的出战迎敌,那才是中了齐人的圈套。
齐军深入我国境内,必定不能长久。
而我国各地的士卒则蒙受国君的召唤,正纷纷赶来支援。
我国派往晋国求援的使者也正在路上,如今郑卫等国纷纷叛晋,如若晋师不来援救我国,则东方之地尽归齐人之手。
齐人定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们同样想要尽快与我国决出胜负,以便腾出手来对付晋国。
国夏所属的齐军所部一直游离于鲁卫之间的地带,这未尝不是在担心晋人可能在出兵援助我国的同时,顺路讨伐背叛盟誓的卫国。
如若不是,国夏为何要一直收割新谷,并将这些粮草囤积在卫国?
齐人这般做法,这分明是在为对晋作战做准备。
所以此战,看似是鲁齐之战,实则为晋齐争锋!
二三子看不明白这一点,只知晓一城一池的得失,只懂争一分一毫的意气。
如此举措,可堪大用否?!”
众将闻言,不由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我等愚钝,不能领会阳子的用心,未能识得宰子的智慧,实乃惭愧。”
唯有阳越还是不服:“可菟裘大夫就算能著兵书,他就一定懂得行军作战吗?”
阳虎听到这话,刚消下去的气顿时又提了上来。
但他也不发怒,而是直勾勾的盯着阳越道:“前几日齐军派了使者过来,你应当知道这件事吧?”
阳越点头道:“知道。那使者说话还算客气,若他像是今日齐将骂阵那般,我必抽他两鞭!”
“放肆!”
阳虎越看这个弟弟越觉得不成器,他骂道:“两军交战不辱来使,我堂堂鲁国礼乐之邦,怎能违背礼法,让人落了口舌!”
阳越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赶忙岔开话题道:“可齐国使者来访,和菟裘大夫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不等阳虎回答,叔孙辄皱眉一寻思,开口问道。
“阳子,齐使走后,您曾单独留了宰子商议计策。莫非他是从齐使的行为中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阳虎微微点头道:“齐使走后,子我对我说:‘敌人派来的使者措辞谦恭却正在加紧战备的,是准备进攻。
使者措辞强硬而摆出前进姿态的,是准备撤退。
敌人尚未受挫而主动请求讲和的,是另有阴谋。
敌方急速奔走并展开兵车的,是期求与我交战。
敌军半进半退的,可能是伪装混乱来引诱我。’
我按照他的教导去推测齐人的意图,再派出斥候向外搜集信息,果然发现原先在阳州一带活动的国夏军兵员减少。
由此推算,国夏应当是分出了部分兵力,准备派来配合高张合围我军。
而现如今齐人主动骂阵,看样子,国夏派来的援兵要么是已经到了,要么则是就快要接近大野泽了。”
“啊?”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高张下属的水师就已经难以应付了,再来援兵的话,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阳虎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问道:“所以说,现如今,你们还想要出兵迎击高张吗?”
“可……”季寤听到这里,难为道:“就算不出营寨,如果齐军抵达后,主动攻击我军怎么办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
阳虎起身命令道:“给我传令各军,加紧在山间各处兴建飞楼,洞察四方动向,警惕齐人于上风处放火烧烟。
我军只是水战不占优势,若齐人胆敢主动进犯,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此外,责令两军部将严守军令。
在子我未曾准备妥当前,再有进言主动出击者,全部以通敌大罪论处,一律推出营门之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众将闻言,再不敢出声反对,只是俯身拱手拜服:“领受将令!”
阳虎目送着他们离开大帐,良久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靠倒在后。
他苦笑着摇头道:“子我啊子我!若是天时再不到来,我恐怕就要撑不住了啊!”
……
黄昏落幕,宰予立于营寨高处,微微合目,感受着天地之气的变化。
这种行为,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保留节目。
申枨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该不该说话。
忽然,宰予开口问道:“子周,有风吗?”
“风?”
申枨抬头望了眼营寨中央竖起的大旗,旗帜无精打采的垂下,似乎就像是这些天来憋了一肚子火但又无处发泄的鲁军士卒。
申枨回道:“无风。”
宰予合着眼睛,嘴角多了一丝笑容:“那,有云吗?”
申枨抬头看了眼昏黄的天空,那里一望无际万里无云。
“也无云。”
宰予的笑容更深一分:“置于前军营寨附近,芦苇大泽之中的仪器,表现如何?”
申枨回道:“指针全部低垂,超过了您刻画的那道赤线。”
宰予的眼睛缓缓睁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溢出。
“已是黄昏之时,你感觉这里的温度,比之山下如何呢?”
申枨闻言一愣。
他刚刚从芦苇荡那边回来,此刻细细回味起两边的温度,申枨忽然心生疑惑道。
“真是怪了……明明营寨是处于山间,但好像这里的温度,比之山下还要暖和上不少。这是怎么回事?”
宰予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
笑声传遍山林,响彻四野。
宰予朗声道:“破敌,就在今日!”
他抽出插在腰间的一封书信,将它交给申枨道:“立刻差人将此信交予中军帐前,送交阳子亲自启封!”
……
片刻之后,中军帐前。
阳虎从信使的手中接过信封,想也不想的直接开封。
信上只简单的写着三个小字——雾!雾!雾!
阳虎见了此信,神情为之一振,他当即拍案起身,连声喊道。
“传令!”
一声发下,数名令卒立刻走入大帐,来到阳虎面前半跪听命。
阳虎端颜肃目,正声号令道。
“即刻通令全军,传命各部,天数已变,一切,照菟裘大夫之策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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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活了,给大家咬个打火机吧。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