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府衙,宰予坐在主位,向一旁手捧文书反复计算的冉求发问。
“我听子周说,这几天有不少山野之人归附,现在全邑户数已经五百有余了?”
冉求翻开户簿,一丝不苟的回答道。
“归附的野人有一百七十七户,再加上齐国来的三十户铁匠,先前孟氏所赠的二十户木匠,还有这一年多来在菟裘安家落户的六十三户商贾和农人。准确的说,目前菟裘的户数是五百九十户。”
五百九十户,短短一年的时间,菟裘的人口便接近翻倍。
这让宰予不由信心倍增。
而冉求也适时的提议道:“如今民户大增,城内的区域多数又已经有了规划,而山野之民中夷夏杂居,因此也无法完全相信他们归附的诚意,不能直接将他们搬入内城,防止引起祸患。
等到秋收完成后,或许应该考虑扩建外郭。
这么做,一来是增加城内可用的土地,扩大菟裘的产业种类。
先前就有商贾想要购置土地兴建产业,但因为城中土地紧张,我便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如果外郭扩建完毕,那么内城的土地就可以匀出部分交给商贾,菟裘不止能增加一笔土地收入,每年的市易商税也能多收上不少。
二来也可以将原先居住于郊外的野人搬迁到外郭居住,这样做不止便于进行统辖管理,如果遇到敌人攻打,外郭也可以起到抵御的作用。
近来城邑的发展势头的确不错,不过我觉得,或许在授田和授屋的政策上,应当有所改变……”
宰予听到这里,问道:“喔?为什么要改变呢?”
冉求闻言,犹豫再三,还是咬牙回道。
“虽然这一年来菟裘的民户数量接近翻倍,但与之相应的,为了吸引这些民户,授出的公田也超过了一万两千亩。
按照现有的政令,菟裘每年因此少损失的田税超过数万石。
如果政令不做调整,长此以往下去,每年的田税收入恐怕不足以支撑日常的支出啊!”
其实冉求一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之所以一直没提出来,还是担心被扣上‘不仁’的帽子。
因为身为夫子的门生,他们读书时接受的教育一直都是要宽以待民,冉求先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但等到真正接手实务,他却发现宽以待民和壮大封地之间的矛盾点。
菟裘每年的产出只有这么多,税收的多了,百姓难以承受,税收的少了,又入不敷出。
宰予来到菟裘就任一年,可这一年以来,不止没获得什么收益,还经常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补贴当地。
宰予可以不在乎这些钱,但冉求身为菟裘邑宰,却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毕竟他吃的是宰予的俸禄,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果菟裘就这么一直找宰予要补贴,那还要他这个邑宰有什么用?
冉求对此一直感觉于心不安,而近段时间来,因为乡野之民陆续前来投奔,菟裘的行政支出为此又上浮了一大截。
眼见着菟裘的财政赤字就快要突破天际了,冉求终于坐不住了,因此才会说出这段话。
宰予看着冉求一脸憋屈的模样,又看出了他内心的纠结,不由哈哈大笑道。
“子有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冉求闻言,摘下帽子,上前请罪道:“子我,你遵循夫子的教导,宽仁待民,不肯枉加赋税,对此我可以理解。
但我身为邑宰,辅左你治理菟裘一年,然而甚至连维持当地的收支平衡都做不到。
不止如此,甚至还害得您背上了违礼的名声。
造成了这么多过错,这全都是我这个邑宰能力不足。
冉求枉食君禄,还请您责罚吧。”
语罢,冉求便拜倒在了宰予的面前。
宰予见到,赶忙上去搀扶他起身。
宰予宽慰道:“收支不能维持均衡,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决定。
我听说,施政有三种等级。
王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仁德来感化民众。
霸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威势去降伏民众。
强者之政,其关键在于用武力去胁迫民众。
这三种政治各有各的施行办法,但是用仁德来感化民众的王道之政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用仁德感化民众不能使他改变,然后才能用威势去降伏他,用威势去降伏他仍不能改变,再用武力去胁迫他,用武力胁迫他还不能改变,最后才能用刑罚去惩治他。
至于用刑罚惩治,不是王者提倡的方法。
所以圣明的君主总是先用仁德来教化人民,不得已然后才动用刑罚。
他们订立荣辱的标准,并将预防和禁止的事项昭告天下,注重用礼义的大节来教育人民,轻视货利的财帛来改变人民。
整理内部事务,整顿内部的礼节,划定是非的界限,这样就没有人不羡慕礼义的光荣,厌恶贪乱的可耻。
现如今,你辅左我在菟裘推行王者之政,菟裘的百姓丰衣足食,境内鲜有盗匪,这是何等的功业?
至于那些说我违礼的流言,你完全不必去在意。
夫子从前不是教导过我们吗?
礼是因人而诞生的,人生而有欲望,欲望达不到,心中就会产生怨愤,愤而不止就会引发争斗,有了争斗就会产生祸乱。
上古的圣王因为厌恶祸乱,才制定礼仪来滋养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使欲望不会因为物质不足而受到限制,物质也不会因欲望太大而显得贵乏。
物、欲二者相得益彰,所以礼就产生了。
所以说,礼的本质,是一种调养之法。
稻黍等五谷是用来养人之口的。
椒、兰与芬芳的止草,是养人之鼻的。
钟、鼓及各种管弦乐器的音声是养人之耳的。
凋刻花纹是养人眼目的。
宽敞的房屋以及床、箦、几、席,是养人身体的。
现如今菟裘的百姓食必有五谷,祀必有椒兰,学必有乐声,衣必有纹理,居必有床席。
如果这样治理菟裘都能叫做违礼的话,那便让他们去说我违礼吧。
况且,这些指责我违礼的言论,在我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冉求听到这话,诧异道:“有人攻讦您,这怎么能说是件好事呢?”
宰予笑道:“子有啊!你难道忘了吗?
夫子从前教导我们:乡愿,德之贼也。
是非不分的老好人,是道德的破坏者。
只有这样的老好人,才会得到所有人的称赞,但即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称赞,这样的老好人对于世事又有什么帮助呢?
所以夫子才会说:所有人都喜欢的人未必是好人,所有人都厌恶他的人也未必是坏人。只有好人都喜欢他,坏人都厌恶他,这样的人才可以确定的说,他是个好人。
因为所有人都喜欢他的人,要么是善于伪装、为人圆滑,要么是不分是非、为人不正直。
而所有人都讨厌他的人,他的身上一定是有大家不理解的地方,要不然为什么就连坏人都会厌恶他呢?
从前齐侯命令晏子治理东阿。
三年后,齐侯听到了很多关于晏子不好的传言。
于是就召他回来,数说他的错误。
齐侯说:‘原来寡人觉得你有能力,所以派你去治理东阿。现在你治理得乱糟糟的,我要加倍惩罚你。’
晏子说:‘我请求您允许我改变方法治理东阿,如果三年还治理不好,就请处死我吧。’
齐侯同意了晏子的请求。
结果第二年晏子就将赋税收入的册子拿来呈报齐侯。
齐侯看了之后非常高兴,他特地出城迎接晏子,并向他祝贺说:‘现在你把东阿治理得很好!’
晏子回答说:‘从前我治理东阿,没有人情拜托,也不讲贿赂。
鱼池里的鱼,都用来让百姓分享,在这个时候,老百姓没有一个挨饿的,但是君王反而责备我。
现在我治理东阿,人情拜托通行,贿赂到处可见,赋税加重,库资减少,得到的钱都用来行贿君王左右的近侍。
鱼池里的鱼,都被有钱有势的人占有了,在这个时候,挨饿的百姓超过半数,君王反而欢迎我、祝贺我。
恐怕我不能再治理东阿了。下臣请求君王保全我的骸骨让我回去,另外选取贤能的君子去治理东阿吧。’
晏子说完就行礼辞行。
齐侯听了,赶忙下位谢罪说:‘从前是寡人的过错,请夫子你继续治理东阿,东阿是你的东阿,我不再干涉了。’
现在有国人指责我违礼,而菟裘的百姓却能丰衣足食,这说明我们所做的事,正是如同晏子在东阿做的那样啊!
所以,这又怎么能说不是件好事呢?”
说到这里,宰予笑着转身拿起放在几桉的酸浆,冲着冉求说道。
“子有,何不与我共同举杯贺之啊?”
冉求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不过他依然对日益高企的赤字心有戚戚。
他问道:“可……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不能长久啊?
现在只是不到三百户的民众,便已经将您从大族中回收的土地耗尽大半,这真的值得吗?”
宰予饮一口酸浆,回道:“这就要看从什么角度去考虑问题了。
子有,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无恒产者,无恒心。
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却有固定的道德观念,这是唯有士人才能做到的。
至于一般的人,如果没有固定的产业收入,也就没有固定的道德观念。
而一旦没有了固定的道德观念,那不管是歪门邪道、不守法纪、还是胡作非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所以要想治理好百姓,光靠开办乡校,以礼义来教化他们,是远远不够的。
要想使封地拥有稳定的环境,还要让治下的民众获得恒定的产业。
现在为了招募民众,赐予他们田地,减轻他们的赋税,看起来似乎付出很多。
可一旦使得民众有了积蓄,那么他们在面对奸邪事务时,就会仔细衡量得失,尽可能克制自己的欲念而不去触犯刑罚禁绝的条目。
而如果没有这些田地,他们每年劳动所获甚至还不足以果腹,那么像是杀人越货这样的事,就会慢慢多起来了。
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子有啊,你记住一句话: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宰予说了这么多,核心观点只有一个。
那就是,古往今来,没有什么比无产者的破坏性更大了。
这不止是宰予的个人观点,也是儒家诸子的共同观点。
他们之所以要反复向君王倡导‘仁义’,屡次强调得民心的重要性,为的就是警告他们做的别太过分,要不然小心翻车。
当然,君王们很显然对儒家诸子的观点并不感冒。
比起儒家让他们克制欲望、分利与民的主张,君王们还是更喜欢法家的观点。
法家的一帮‘小机灵鬼’们,虽然也明白横征暴敛会翻车,但他们也创造性的给君王们提出了一条解决办法。
那就是‘愚民弱民’。
一方面禁绝思想传播,使得他们接受逆来顺受的命运。
另一方面又收取他们手中的铜铁,让他们没有造反的家伙事。
还要使得民众时刻处于‘可能会饿死,但也可能饿不死的’的薛定谔状态中,让他们不得不反复考虑,造反这事到底值不值得干。
哪怕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揭竿而起了,只要规模不大,凭他们手里的武器装备,各国君王也可以很快镇压。
与法家这样的手段比起来,儒家‘仁义’的主张,瞬间变得弱爆了。
因为儒家要求君王让利于民的主张,总体是建立在国人拥有强大影响力之上的。
但法家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国人变得既没钱又没势,那他们的感受自然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而宰予在菟裘干的这些事,就是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出现。
你禁绝思想传播,我就分发书籍,开启民智。
你收取铜铁,我就开矿炼铁,改造现有武器,始终使得菟裘的武装力量拥有代差优势,随时可以向目标国家进行投放。
你加重税赋准备开启总体战模式,那我就广结善缘,四处盟誓。
最后,再用当初晋悼公对付楚国的‘三驾疲楚’之战略,彻底从内部将其拖垮。
总而言之,宰予做的这些事,全都是为了给日后打算推行法家的国家埋雷,彻底将这个诸子百家之中的‘内卷’学派扼杀于萌芽之中。
宰予说了这么多,可冉求还是不放心。
“欸……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再怎么说,田税也是全邑收入的大头。
如果以后没办法收购商旅手中的存粮,而又碰上天灾人祸,该怎么处理呢?”
宰予饮了口酸浆,澹定的问道:“子有,你说的天灾人祸,是指什么情况呢?”
冉求想当然道:“自然是粮食不足,饿殍遍地了。”
宰予微微点头:“菟裘每年出产的粮食是固定的。
田税少收,粮食就留在了民众的手里。田税多收,粮食就留在了府库之中。
二者无非是藏富于国和藏富于民的区别罢了。
难道你觉得施行藏富于国的政令,遇上大灾年,吃不饱饭的人就一定比藏富于民的更多吗?
按照现在菟裘的情况,每户都持有三十亩以上的耕田,以二十税一的税率计算,哪怕是小门小户,一年下来也足以积攒十石的存粮。
因此,哪怕遇到一般的灾年,也不用进行大规模赈济,大部分的民众自然可以用存粮熬过去。
而如果没有遇上灾年,这些民众又可以将家中的陈粮拿出来,换取其他物品。
这样一来,又可以推高菟裘的市易商税。
现在你之所以感到苦恼,不过是因为菟裘的市易规模还没有达到足够的量级罢了。
而要想提高在市易商税上的收入,一方面要提高菟裘的人口户数,另一方面要使得民众的手头宽裕起来。
这两方面,无论是哪一点,都不支持提高田租。
粮食固然重要,无论是行军、赈济,都离不开粮食。
但你想要为府库储备新粮,不能以提高田税的方式从民众的手中收取,而是要以采购的手段与他们进行交换。
比如说,用铁器……”
说到这里,宰予忽然一顿,他问道:“对了,冶铁最近有进展了吗?”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笑声。
宰予和冉求扭头看去,只见到干将与莫邪相伴而来。
二人来到宰予面前,俯身拜道:“宰子!”
宰予看到他俩,开口问道:“你二人这是?”
莫邪眨着眼睛,面上笑盈盈的,也不直说,而是欠身问道。
“您素来博学,所以我特地来向您请教问题。
从前我听父亲说过,在轩辕氏、神农氏和赫胥氏鼎力的时代,人们用石头作兵器,拣取折断的树木搭成棚屋,人死了就把土堆在尸体上安葬。
这些事务,不是民众天生就会的,而是圣明的君主教导人们这样做的。
而到黄帝的时代,人们用玉石制作兵器,有意识地砍伐树木来建造屋舍,人死后就挖洞土葬。
玉石,是神奇灵异之物,人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它的用处。
而之所以后来会使用它,这也是遇到了圣德的君主,才教导人们这样做的。
到了禹的时代,又用铜铸造兵器,还用铜制成的工具去开凿尹阙,疏通龙门,将江、河之水引导向东,流入东海。
当时,天下顺畅太平,于是修治宫室,这难道不是依赖圣明君主的力量吗?
而现在这个时代,圣明的君主下令用铁精铸造兵器,用武力来威慑奸邪之辈。
天下人听到后,难道还有人胆敢不归顺屈服的吗?
您即将得到来自铁制兵器的神威,妾天生愚钝、见识粗浅,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位君主具有了圣明之德,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一二。”
宰予闻言,不由喜悦道:“难道说?”
莫邪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冲着干将略挑轻眉。
干将受到她的指示,连忙从腰间摘下那枚崭新的匕首,呈现宰予眼前。
只见这短匕身泛寒光,刃如秋霜。
宰予接过匕首抚过刀身,余光一瞥,甚至能从刀面的倒映的图像中,清晰看见自己发白的脸。
“宰子,时间仓促,我们来不及锻造长剑,只能先试做了一柄短匕。
虽然这铁匕依然比不上泰阿这样的名剑,但比起寻常的铜器已经可以胜过几分。”
干将说完这话,宰予还没表示呢,冉求倒是先吃惊了。
“能胜过铜兵?”
干将早料想到会有人质疑,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柄同样型制的铜匕。
随后同时握起两只匕首,双臂勐地发力挥过,只听见铛的一声,一瞬之间,只看见天空中溅起一道火星。
此时再看干将手中的两枚匕首,铁匕上只多了一道白痕,而铜匕则豁开了道不深不浅的小口子。
宰予抚摸着缺口,忍不住叹道:“如此,大事可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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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