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宰老爷心善看不得这些(5K2)

“你!”

方胜抬手指着桑种,气的满脸涨红,浑身发抖,简直说不出话来。

宰予一早就料到桑种会有这个反应,他来菟裘半年,已经把当地豪族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老桑头就是个属泥鳅的。

桑氏能在他的手上发展壮大,一路甩开俞氏、杨氏等当地大族,靠的就是老桑头灵活多变的手段、机警灵敏的嗅觉。

先前他请方胜出来辩护,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他总不能真的把孙子交出去受刑吧?

可现在方胜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孙子也没事了,还想让老桑头帮你和主君硬顶,那真是想太多。

菟裘说到底是宰予的封地,生杀大权都握在他的手里。

别说宰予现在还和你讲道理,就算他不和你讲道理,你拿他也没办法呀。

在鲁国,谁不知道宰予是得到阳虎和三桓共同看重的人物,与此同时,居然还能是孔夫子的高足。

就宰予这种正邪难辨、忠奸不明的复杂成分,既有实力派撑腰,又有舆论支持的奇葩人物,你怎么和他斗?

别的不提,就看现在这个民意趋势,桑种但凡敢和方胜站在一边,都不用他动手,菟裘的百姓就得把他们桑氏扬了。

如果说宰予是天下之明哲者也,那他老桑头就是菟裘之明哲者也。

关键时刻,桑种果断退一步海阔天空。

“主君,不遵礼法是他的事,我们桑氏蒙受王道教化,一向遵礼好乐,凡事以仁义道德为先。

您想要广泛听取百姓的意见,那为何不能听听来自我们的想法呢?

方胜不遵礼法,那是他的事。

我们桑氏愿意以周礼为先,按照礼法来评判案件。

高司寇署理案件,审判公正严明,我们绝无异议。

不过愚叟的境遇凄惨,我们身为乡邻,坐视他陷于困苦的境地,这同样于礼不合。

我与愚叟年纪相仿,同样育有二子,他的两个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的两个儿子也是他看着成长的。

攻莒之战,菟裘全邑奉受君命,征调青壮八十九人随军出征,我的小儿子也同样在此行列。

战争酷烈,死伤难免,但不论怎么说,父亲惦念儿子的心情却是不变的。

我的儿子虽然得以保全己身返回菟裘,但我对愚叟晚年丧子之痛依然可以感同身受。

如今,他失了妻儿,独身一人,境遇凄惨,会做出些疯傻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作为乡邻,我们又岂能弃他于不顾?

您就任菟裘时,就发布命令,鼓励国人互相帮扶,收养孤儿,赡养老者。

现在,我打算响应您的号召,以德为表,藏仁于心,与愚叟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与他互相扶持,共度晚年。

老朽厚颜,愿请主君见证我二人兄弟之情,歃血涂唇,告警神明,若有背违,可使天地神灵共诛之!”

宰予望着老桑头手指苍天赌咒发誓,心里禁不住感叹:“我的天,他好有诚意啊!”

既然老桑头这么识趣,宰予也不再难为他了。

“桑老先生也是曾经读过《诗》《书》,做过吏员的。

我来菟裘前,夫子就曾经教导我,让我多多考察当地的明贤之士,时常向他们征询意见,这样才能治理好封地。

桑老以仁义为本,爱抚乡邻,不愿舍弃周礼,这同样也是人情。

贸然让你们舍弃礼法,用别的方式进行判决,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礼法治国,向来讲求仁爱,桑氏与愚叟作为正反两方,只要你们都同意按照礼法判决,那就按照礼法去判决吧。”

桑种听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

宰予能说这话,就说明没打算把他往死里整,接下来,只要愚叟也愿意和解,那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不过对于桑种来说,这事儿还不算完。

小老头满眼愤愤的瞪了一旁的方胜。

这个郑国来的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看不起周礼,你谁啊?

周公是你小子可以诽谤的吗?

真以为我们鲁人和你们郑人一样,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

你是救了我的大孙子,可差点却把我桑氏全族搭进去,这事没完!

桑种开口向宰予请愿道:“主君,这人口出邪言,蛊惑乡邻。老朽恳请您动用礼法,将他绳之以法。”

宰予听到这里,摇头道:“他刚才说周礼繁复复杂,我觉得说的有点道理。

因为如果按照周礼来说,凡是审案断罪,一定要从父子之亲、君臣之义的角度加以衡量。

脑子里始终要考虑罪行的轻重,量刑的深浅,个案与个案不同。

要竭尽才智,发扬忠恕仁爱之心,才能使得案情真相大白。

而像是说话这种事,怎么能轻易判定他说的是邪言妄语呢?

所以这件事,应该算作疑而难决的案子。

而礼法中,一旦遇有疑而难决的案子,需要与民众共同审理。

如果民众也感到疑而难决,那就应该宣布当事人无罪。

处理类似的案件,一定要参考一下过去判重判轻的先例再形成判决。

判决书拟好之后,要由史把判决书提交给正。

正再审理一遍,然后把判决书提交给司寇。

司寇在有卿大夫等人的陪审下在外朝再审理一遍,然后再把判决书提交给天子。

天子又命令三公共同审理一遍,三公审理之后才能把判决书提交给天子。

可这样一来的话,实在是太过繁复了。

既然这位郑国来的先生觉得复杂,而他又觉得应该广泛听取民众的意见。

那我们就省略掉后面的步骤,直接以民众的愿望,来断定他说的话能否算作邪言妄语吧。”

说到这里,宰予又开口道:“还像是之前一样,觉得是邪言妄语的站左边,不是的站右边。”

宰予话音刚落,桑种便朝着方胜怒哼一声,带着族人站到了左边。

而原先站在左边的民众,则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方胜见到这个情形,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宰子,不……大夫……”

然而就像是先前方胜打断宰予一样,宰予不等方胜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又冲着民众说道。

“既然大家都觉得是邪言妄语,那。”

这下子,还是没有人挪步。

方胜看到这里,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了脚,他声音颤抖着说道。

“您怎么能如此断罪呢?像是这样不是死罪就是直接释放,那还怎么能体现律法的公正呢?”

宰予讶然道:“怎么会呢?我断罪的过程都是遵照您的教导啊!”

“这怎么会是我的教导呢?”方胜急道:“我什么时候教您这样处置案件了?”

宰予两手背在身后,说道:“我记得您先前说过,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厚爱的。

周公没有厚爱、尧舜没有厚爱,像是这样的贤圣,尚且不会厚爱他人,而我宰予自认无法与这样的圣人等量而观。

就连他们都做不到厚爱,那么又怎么能要求他人做到厚爱呢?

既然不存在厚爱,那么犯罪了便是死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非死罪则无罪,这也符合您喜欢上古简约法条的愿望。

您反对周礼的繁复,倡导我听取民众的意见。

现在我按照您的要求处事,简化了礼法中的条目,让民众决定您的罪责。

如此一来,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可……”

宰予不等他说完,又接着补充道:“您遵循邓析子的教诲,摒弃仁义道德,又要以民众的愿望来制定法则,然后再用法令来治理天下。

既然如此,摒弃了仁义道德的法令,又是怎样的法令呢?

我听说,当年郑国有个富人淹死了,渔人捞到了这人的尸体。

富人家里请求赎买尸体,得到尸体的渔人索要的报酬很多。

富人家里就把这情况告诉了您的老师邓析,向他求助。

邓析说:你安心等待就好了。那个人无处去卖尸体,只能把尸体卖给你们。

得到尸体的渔人见富人家里不来买尸体了,对此很担忧,于是也去求助邓析。

邓析又回答说:你安心等待,他们肯定得买你手里的尸体。

这样一来,富人家不能得到尸体安葬,渔人也不能拿到打捞尸体的报酬。

如果天下人都像是邓析子所说的那样去做,那么家人溺水后,还有人会去寻找尸体安葬吗?

打鱼的渔夫见到溺水者的尸体,他们是打捞呢,还是不打捞呢?

如此卖弄口舌,让富人家背负了无法安葬家人的恶名,也让渔夫无法获得适当的报酬。

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逐渐被败坏了啊!

现在邓析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听取民众的意见制定的法令。

而当民众求助于他时,他又不去解决渔人与富人的需求,而是等着他们一次次的上门向他求助。

他的口中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试图模糊对错的界限,混淆正邪的区别,并游荡其中,以此为自己牟取利益。

他本身就是这样败坏仁义的人了,然而却又去要求大家与他一同败坏仁义。

您到菟裘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然而这一月以来,菟裘的狱讼案件就已经比之前半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难道菟裘的百姓是突然变得喜欢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了吗?

难道菟裘的风气是忽然变得邻里不睦、盗匪横行了吗?

我宰予虽然智慧浅薄,但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子产执政郑国多年,他执政期间宽猛并用,于是郑国大治。

而等到子太叔执政时,他却只用宽政,而废弃猛政,结果郑国的芦苇之泽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聚拢出千万盗匪。

现在来看,子太叔用宽政导致郑国大乱,并非他的过错。

郑国之所以会陷入混乱动荡的境地,恐怕邓析和您这样人是出了大力的吧?

推行宽政,便一味地抬高宽政的上限,使得请得起讼师的奸邪之徒全都因此免罪。

推行猛政,便一味地降低猛政的下限,使得囊中羞涩的良善之人全都因此获罪。

邓析与他的门徒将奸邪与良善混作一团,使得世事陷入混沌,制造混乱,颠倒黑白,增加狱讼,再借此广收门徒,诽谤时政,收取酬金。

大家争先恐后的拜入他的门下学习,奸邪之人学会了诉讼的方法后,便去以此诬告他人。

而性情纯良的生怕没有学会诉讼的方法,在遭到诬告无法为自己辩护。

而那些学不起诉讼的贫民自然也成了被诬告的对象。

邓析的门人一边说着不要仁义道德,不屑于效法上古的贤王。

可您方才又去替那些盗贼匪寇辩护,说他们盗窃是因为贫穷。

还说盗窃财物的只是蟊贼,盗窃仁义的诸侯才是大盗。

诚然盗匪盗窃是因为贫穷,但能请得起讼师为他们辩护的盗匪,这些人是真的贫穷吗?

您将盗窃财物与盗窃国家的概念混为一谈,到底是想要指责那些不施展仁政的诸侯,还是想要为那些多行恶举的蟊贼开脱呢?

如果以仁义道德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暴虐的诸侯,还是盗窃财物的蟊贼,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对象。

可为什么我听您话语中的含义,您想要表达的却是:既然鄙陋的肉食者可以不被追究,那么蟊贼也同样可以不被追究呢?

如果邓析子所倡导的法令是这样的话,那这样的天下,难道可以称之为被治理了吗?

他反对上古的贤王与仁义道德,到底是上古的贤王们做得不对,仁义道德阻碍了天下的治理呢,还是上古贤王与仁义道德阻塞了他敛财牟利的道路呢?”

宰予这一段话说完,方胜哑口无言。

再华丽的言辞,在事实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邓析的学说与道路,被宰予毫不留情的一把扯开,露出了掩藏在绮丽外表下的真容。

邓析从来就没打算为万民牟利,他只不过是艳羡他人食肉,想要趁机进去分一杯羹的参与者罢了。

如果说像是桀纣一样的暴君便是盗窃了天下的诸侯,那邓析就是偷偷摸摸的盗匪。

广收门徒,私作刑法,混淆视听,败坏风气。

嘴上冠冕堂皇,心里全是蝇营狗苟。

菟裘的民众们虽然并不都能听懂宰予的论述,但有一句话他们是明白的。

自从方胜来到菟裘后,邻里之间的确不像是从前那么和睦了。

他处处向人讲法,教大家以法牟利的方法,邻里之间从前能够私下解决的小事,也逐渐发展到了必须要闹到公堂上。

有一人因为诉讼得了好处,其他人见到,同样害怕吃亏,于是也纷纷跟着方胜钻营法条。

久而久之,菟裘的风气也就慢慢改变了。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打死这个邪人!”

民众一呼百应,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举起耒耜,从家门中出来的妇女拾起路边的枝条,小孩子也捡起极快小石头朝方胜扔了过去。

方胜看见这么多人朝着他冲了过来,吓得双膝发抖,跪在地上,黄土都湿了一地。

宰予见了赶忙喊了声:“子周!”

申枨得了命令,立马带着周边甲士冲了上去,拦住了激动的民众。

申枨一边拦,一边喊道:“踢两脚打两拳差不多了,别真打死了。这人死在咱们菟裘的地界上,太晦气!”

可哪怕申枨已经出来劝架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方胜的肚子上已经挨了十几脚。

脑袋也被小孩儿用石子砸了个大包,鲜血顺着额角一路往下流。

他伏在地上双手抱头,一边惨叫着,一边爬到了申枨的身后。

申枨见了,直接抬腿给了他的肚子一脚,将他踢出了两米远。

“爬也不知道爬快点,还要我来帮你?!”

宰予从高台上走下,望着他的这副惨样,摇着头说道。

“如果按照民众的意见来办理,你已经是十成十的死罪了。

但从仁义道德的角度来看,随便说几句话,实在不至于扣一个死罪。

方先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方胜惊恐的望着后面群情激奋的菟裘百姓,嘴皮子连连结巴:“仁、仁、仁义,还是仁义道德好!”

宰予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仁义道德好,那我就按仁义的方法处置你吧。

菟裘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民众不欢迎你,我恐怕是不能用你了。

鲁人也大多遵循周礼办事,所以鲁国其他地方想必也接纳不了你。

既然如此,我还是把你送回郑国吧,那里邓析子的门徒众多,民众也愿意追随你的学说,你觉得意下如何?”

“把我送回郑国?”

方胜闻言,吓得转过身子跪在地上,连连给宰予叩拜:“大夫,使不得啊!现如今的郑国……唔唔……”

但不等他说完,一旁的高柴便趁机往他的嘴里塞了块石头,彻底堵住了他的嘴。

高柴冷声道:“你放心,最近我们正巧有一支去郑国的商队要出发。

一路上给你管吃管喝,除了给你松绑以外,所有要求都能满足你。

我们菟裘邑一向以仁为先,不伤读书人一毫一发,保证把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按照我们老师孔夫子的说法,如今的郑国执政驷歂简直是有着桀纣一般的德行,对于邓析的门人,他更是倍加‘喜爱’,等你回了郑国,想必他会好好待你的。”

高柴的话刚说完,方胜便唔唔的连连摇头,眼里都写满了惊慌,他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额头都磕出了血来。

宰予见了,心中顿生不忍,他扭过头去,连连摆手。

冉求见到宰予的动作,立刻冲着身边的甲士吩咐道:“快快快,还不赶紧把他带下去?宰子心善,看不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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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还不赶紧把月票投出来,读者心善,看不得作者没有月票的样子。

——节选自《宰予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