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水瀑布前的长桥有如被云雾笼罩,许辞眉眼如画,静静站在桥上的样子,像是把祁臧带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从过去到现在,每次看到许辞,祁臧一颗浮躁的心都会变得宁静。
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对许辞道:“走吧,回市里。谢谢你陪我来这里。作为回报,我请你吃饭。餐厅你选?我怕挑到你不喜欢的。”
许辞不置可否,倒也跟着祁臧走了。
只是在汽车刚抵达市里的时候,祁臧接到电话——刘娜那对忙碌的父母总算到了市局、想要见女儿一面。
带着几分愧疚之色看向许辞,祁臧道:“不好意思,晚饭先欠着,我得赶回市局一趟。你去哪儿,我送你?”
许辞:“医院。我车还在那里。”
“哦对。我马上开车过去。”
祁臧挠了一下头,开出一段路后,反思了一下今天自己的行为,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荣副局老说他没有某些方面的情商,他后知后觉发现这评价好像不错——
莫名其妙把人拉上山跟着自己到处跑,说好了请人吃饭又放人鸽子……
他会生气吗?好像没有?现在他的脾气挺好的啊。
“咳那个……今天真的不好意思了。”
“不要紧,案子重要。”
“忙完真的要请你吃饭。”
“别在意。”
啧。好像人也不是脾气好,而只是太客气。
说白了,他当自己是陌生人,还没到能随便发火生气不耐烦的地步?
手指不由在方向盘上打了几下,祁臧实在摸不清身边人的意思。
车很快驶入了第一人民医院的地下车库。
许辞下了车,朝祁臧挥挥手。
祁臧深深看他一眼,正要摇上车窗,倒是忽然被许辞叫住。
“嗯?怎么了?”祁臧问他。
“刘娜的案子基本解决了,不过接下来你还有得忙——”许辞提醒道,“袁小兵带去的假字帖、道具血,原本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还不清楚。或许袁小兵背后那伙人让他先准备好道具,打算在周一、或者别的什么时候杀人。
“因为刘娜的意外,这场计划也许暂时终止了……但他们还会行动。所以,或许还会有一个人在不久后死去。”
·
时间走到案发后的第二个周五。
在过去的一周里,警方已与刘娜父母进行了沟通,确认刘娜会游泳、水性还不错,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区级青少年游泳比赛冠军。云梦湖并不深,更没有什么风浪,按常理她本能顺利游上岸。
她最终没能上岸,多半是因为受到了袁小兵的影响。比如袁小兵可能比她先一步上岸,之后拎着她的头往水里按,最终害她死亡。
在袁小兵的遗物里搜到了刘娜的手表,他的DNA与长桥上发现的血迹相吻合;此外,案发次日袁小兵出现在了刘娜学校南北一家小火锅店的监控中,这段视频支持了他曾趁着学生们放月假混进学校,将那幅画放进刘娜书桌的可能。
证据链已完善,袁小兵应以故意杀人罪论处。
只不过他人已死,检察院不予起诉。
如果刘娜家属想要向他的家属主张赔偿的,可另行考虑起诉。
事后最意难平的是卫凡。
得知刘娜“人品不行”的时候,他问过祁臧值不值得为她寻找真相。
现在他实在感到内疚和羞愧,可劲儿想着要怎么弥补。
最终祁臧牵头为刘娜申请到了“见义勇为奖”,顺便让卫凡去拜访教务主任,说服学校在大礼堂举行了颁奖大会,由她的母亲代为领取。
卫凡担任了大会“临时讲师”,为学生们上了一堂思想教育科。他讲得很真情实感,不少学生听红了眼眶。
此外,刘娜受排挤而班主任不作为,她也因此受到了学校的行政处罚。
这些事情无法将刘娜换回来,惟愿以后会少一些跟她类似的遭遇。
袁小兵枪击案、分尸案已转至省厅,市局刑侦三支队就刘娜案出具了结案报告,这件事便算是暂告了一段落。
这日,被勒令回家之前,祁臧又去了一趟市局法医中心的大楼。
刘娜的尸体即将送去火化,她的母亲白茹来市局送她一程。
刘娜刚死的时候,警方完全联系不上白茹,上次她来警局接受问询的时候也表现得非常平静,这位母亲从头到尾给人一种完全不在乎女儿的感觉。
这会儿亲眼看着女儿的尸体被送上去往殡仪馆的车,她总算红了眼眶,表露出了一个母亲应该有的伤心。
祁臧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祁臧。
叫停了车,白茹走至祁臧跟前,似乎想跟他聊点什么。
“节哀顺变。”祁臧朝她一点头。
白茹苦笑了一下,然后道:“祁警官……其实我是后悔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我没有不在乎娜娜。只是我的工作性质特殊。我搞机密研究的,进项目组的时候手机都会被没收。我……
“我父母走得早,我自己照顾自己长大。所以我也这样要求着娜娜。我对她非常严格……我告诉她要坚强、要独立,我告诉她没有人能陪她一辈子,她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会自己扛事情。
“包括她告诉我在学校受到排挤的时候……我以为,一定的挫折教育是有必要的,一旦她踏入社会,面临的环境会更残酷。我以为、以为这样的教育对她是好的。我没想到……”
“白女士,对于你和刘娜的遭遇,我深感抱歉。”祁臧表情严肃,语气倒也诚恳,“刘娜是个很勇敢善良的女孩。我非常敬佩她。”
抹了一下眼泪,白茹把哽咽的声音憋回去。
“谢谢警官,你们费心了。”
留下这句话,白茹终究上了殡仪馆的车。
踏着夕阳走出刑警大队的大楼,祁臧忽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在通讯录里找到许辞,点开来看,对话框还停留在上周许辞发来的涌泉村定位。
拇指在屏幕上下滑动了几下,祁臧最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有空吗?欠你的那顿饭,今天请?]
·
今天正好也是朱秀被正式批捕的日子。
她挪用公款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关鸿文再想包庇也说不过去,何况这个时候他也已没有包庇的理由。
对外,他放出的说辞是之前部门之间传递消息有误,他从来没有说过会姑息侵占公司财产的员工的话。为此,他还罚了秘书的年终奖,相关公告成了今日上午集团总部员工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这秘书跟了他那么多年,什么秘密都知道,也深得关鸿文的信任。许辞估计着,明面上扣的钱,私下里关鸿文还会给人通通补回去。
总之,针对朱秀挪用公款一事正式立案。许辞出于先前对她的承诺,为她请了律师,争取以她被杀人犯PUA、被人欺骗才会挪用公款,以及她并没有把这钱用在自己身上等等为理由减轻量刑。
许辞带着律师去看守所见朱秀的时候,她刚见完父母。
父母是来和她断绝关系的。
——她弟弟要结婚了,人家家里都是干公务员的,要是人家听说朱秀进监狱,没准会悔婚。
从小到大,朱秀没有享受过父母的一丁点关爱,以至于袁小兵从垃圾堆里随便捡了半截蜡烛点亮了递给她,她却误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太阳。
与律师谈完话,朱秀很颓丧地问许辞:“你说我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等我监狱里出来……我该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呢?”
沉默了一会儿,许辞问她。“你知道刘娜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朱秀摇头,许辞便将真相告诉了她。
“你是想告诉我……这世上有袁小兵那样算计亲近人的人渣,但也有能为朋友付出性命的好人,是吗?”
朱秀笑着抹了一把眼泪,“所以我只不过是……差点运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能这样相信么?”
“我不给你炖鸡汤。老天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也许它就喜欢把坏运气分给一些人,让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感受痛苦。可即便是这样——”
母亲的棺材从缅甸空运回国,父亲倒在“车祸”血泊中,再到三名队友一个接一个地在自己身边被子弹轰了脑袋……
这些画面全都在许辞脑中过了一遍,但他的表情是平静的。
他看向面前的人,开口道:“朱秀,你只要记住一直朝前看就可以了。朝前看,永远都不要回头。”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刚挥别律师,许辞就收到了祁臧发来的消息。
端着手机握了一会儿,许辞回复:[我要去听小提琴音乐会,你有兴趣?]
片刻后,祁臧的消息发过来:[那我可太有兴趣了。]
许辞挑了下眉,倒也不置可否,打开某票务APP,截图给祁臧发了过去。[小众乐手,应该还有票。]
再过了一会儿,祁臧发来:[已买。]
一个小时后,新城区会展中心2-7号厅。
两人等待排队检票进场。
许辞道:“今天是他在锦宁市的最后一场演出,还好抽空赶上了。”
祁臧看一眼门口海报上的“JohnZhou”这几个字母,没好意思说自己先前来过一趟——陪那个“婉婉”来的。
不过祁臧还真想不起那姑娘的全名。他去相亲,纯属被荣副局念叨的,就听他婉婉长婉婉短婉婉哪里都好了。
“师父你这几个意思?你喜欢婉婉?”
“小兔崽子闭嘴!我给你找的对象,胡说八道什么!不许在你师母面前跑火车!”
这个叫JohnZhou的华裔年轻小提琴乐手厉不厉害,祁臧实在不知道。不过这次他听得非常认真,别说睡着,连瞌睡都没打过。
甚至在音乐会的最后一个环节,祁臧还举起了手,被乐手选为了幸运观众。
“从一到七中选几个数字给我,我根据这几个数字即兴创作一段小提琴曲送给你。”
舞台上,乐手JohnZhou如是说到。
祁臧没有犹豫:“1、2、2、7。有劳周先生。我把这首曲子送给一位我最重要的……朋友。”
12月27日。这是祁臧以为的许辞的生日。
——生于冬季的摩羯座,许辞浑身上下都带着点清清冷冷、拒人千里的味道。
“哆来来西”定调在D,四个音符缓慢响起、重复,变幻着节奏,最终被极有天赋的乐手用提琴拉出了一段长达一分钟的优美曲目。
祁臧及时开了手机录音,将许辞的专属曲目录下来。待一曲毕了,他点了保存键,再朝台上的人颔首致谢。
最后,灯火暗下,舞台落幕,到了曲终人散的时间。
祁臧坐下来,看向身边的许辞。
舞台的光熄了,取而代之的缓缓亮起灯火的观众席。
明媚的光亮将许辞的容貌照得分明。
他静静坐在那里,盯着已经变得漆黑的舞台不言语,像一尊雕像,任身边人流窜动,他自不动如山、拒人千里。
祁臧仔细看向了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再到嘴唇。
分开来看,他的五官没有一个像许辞,可它们凑在一起、再配合着那副神态,又无处不像许辞。
“在想什么?”祁臧问他,嘴角的笑带了点痞气,“是不是觉得那首歌好听?”
把头转过来,许辞瞧向祁臧。
目光流转的刹那,像是静止的雕像忽然鲜活起来,许辞的眉眼重新变得生动,那样想让人穿过拥挤人潮朝他靠近。
他浅浅笑着问祁臧。“你听得懂?”
“确实不懂音律,但是好是歹,我还是分得清的。我真觉得很好听。”祁臧的目光深邃了一些,“就是忽然想起来……也不知道那生日,我那朋友有没有骗我。”
这话许辞没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祁臧还想出言试探,余光瞥到什么,赶紧侧头看了一眼——居然是那个“婉婉”。
搞什么?她不是听过一次了吗?就这么喜欢这乐手?
祁臧虚托了一下许辞的胳膊,试图带着他往外走。“走吧,我们先出去。”
敏感如许辞自然看出来什么,顺着祁臧的目光望过去,很容易地看到一个妆容精致的姑娘。
不动声色往大门的方向转过身,跟着祁臧走出几步,许辞问他:“怎么,看到女朋友了?”
总觉得许辞话带几分揶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祁臧大言不惭。“对!是!是女朋友。”
“那你躲什么?”
“说错了,前女友。分手的时候挺尴尬,能不见就不见了吧。”
“什么前女友现女友?”
婉婉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出现在两人身后。
祁臧面色大变,回头看向婉婉的时候如临大敌。
婉婉打量他半晌,眯起眼睛道:“祁警官?果然是你。你说的前女友不会是我吧?什么时候相个亲、没相上就成前女友了呢?您这是不是也太普信男了以为自己有几两肌肉姑娘就非要拜倒在你面前?诶我说你是不是仗着自己长得稍微比其他人帅一点我们就非要倒贴你?”
祁臧:“…………”
婉婉继续捅刀:“你上次陪我来这里,居然睡着了,我全程就顾着丢脸去了,都没好好欣赏,所以带我闺蜜再来一次……你这再跑一趟又是唱的哪出啊?刚才的幸运观众还居然被你抽中了。我本来还是冲着这个环节来的呢。真是倒霉。”
祁臧:“………………”
婉婉跟她闺蜜手挽手走了。
祁臧立刻侧头观察许辞的表情,严肃低声呵斥。“不许笑。”
许辞扬着嘴角朝外走去。“我没有笑。”
“有些话不能全听,得听重点。”
“哦?什么重点?”
“比如她说我帅。”
“嗯,她还说你有几两肌肉。怎么,看过?”
“………………”
“那什么——”祁臧继续嘴硬,“她真不是我前女友,纯粹的相亲对象而已。我刚认错了。她俩长得有点像。”
“哦。”许辞点点头,问他,“开始相亲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听着他这无所谓的语气,祁臧心里愈发闷得慌,当即口不择言起来。“随时可以。我主要是忙。不然早结婚了,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许辞:“看来祁队很憧憬家庭生活。那祁队加油。”
祁臧:“……”
许辞:“陪女孩子听音乐会睡着,挺不好的。下次别这样了。你不是很喜欢小提琴吗?”
祁臧:“…………”
眼看着许辞越走越快,祁臧叫住他。“晚饭去哪儿吃?说了我请客。”
许辞原本是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的,直到他手机一震,收到一条消息:“晚上11点半,老地方见。”
默不作声把这条消息删了,许辞脚步停下来,然后回头看向祁臧。“不然去我家吧。我来做饭。”
·
不是,这什么意思啊?
这音乐会该不会算约会吧?
约完直接邀请我去他家是什么意思?
刚不是还让我相亲加油么?
心绪浮动间,祁臧愣在了音乐厅门口,直到被后面的人催促,这才赶紧挪开步子,追上许辞与他并肩往停车场走去。
“咳,说的是我请你吃饭,这让你做……多不好意思?”
祁臧是真没反应过来。
许辞的这个邀请,在他看来实在就跟大夏天的时令下雪一样突然。
对此许辞的回复是:“不然你做饭?”
祁臧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老干妈拌面吃吗?”
许辞:“……”
祁臧:“那……老干妈炒饭?”
许辞拿出车钥匙:“先去超市买菜,你买单就算你请客了。我来做。”
于是祁臧就陪许辞去超市了。
他推车、结账、拎塑料袋,开车跟到了清丰集团的高管公寓。
二层楼的小别墅被打理得整洁精致,装修是黑白灰的色调,跟许辞的气质一样冷冰冰、显得不好接近。
厨房有两个,一个独立的、用玻璃做围挡的封闭式厨房,是用来做中餐的,另有一个开放式的西式厨房。
祁臧双手拎着满满的购物袋去到西式厨房,把东西放在了许辞指定的位置,捞起衣袖信誓旦旦提出要帮人打下手,但在看到许辞从出柜里接连拿出了二十几样各式各样不明用途的瓶瓶罐罐和餐具后……愣在了原地。
许辞进门的时候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这会儿很自然地给自己系上了围腰,再走向祁臧。“我带你去影音室,你找部电影看吧。饭好了我叫你。”
祁臧觉得恍然、有种不真实感,简直受宠若惊。“这不太合适吧?”
许辞上下打量他一眼。“之前受伤耽误了几天,堆了很多工作,所以我这几天吃饭都是让助理从食堂打包回来的,要么就是外卖,今天实在想吃顿好的。只不过我想去的几家餐厅都得提前预约,再说听音乐会耽误了时间,早已过了饭点……干脆自己做好了。”
原来如此。
祁臧问他:“那我这算是赶巧了,运气好,有口福?”
“嗯。”许辞带他往地下一层而去。
沿着楼梯走下去,出楼梯口就是健身房,器材相当齐全且专业,祁臧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里,瞧向许辞。“没说大话,每天健身?”
“不加班的话就会。”许辞带他沿着走廊去到家庭影院,“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片子?”
祁臧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来,反问:“你平时看哪种?”
许辞:“看得杂,什么都看。”
“那你随便推荐一部?”
“行,我想想——”
“等等,干脆重温一下老电影。”
“嗯,哪部?”
“《碟中谍》,《无间道》什么的。”
这是意有所指呢还是意有所指呢?
许辞把遥控器递给他。“自己去视频网站搜。我先上去了。”
·
关上影音室的门,许辞回到楼上,往地下室方向望了一眼,见人没有跟出来,便去客厅找到药箱,拿出两片安眠药回到厨房,开始做饭、煲汤。
其实也不是他想使这招,但今天的祁臧似乎实在有些难搞。
这么些年来,许辞生活在这锦宁市,时不时就会撞见从前的熟人,但没有一个能认出他来。
他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连用左手切菜这种小细节都练好了,也不知道祁臧是不是魔怔了,见到那份DNA比对结果,还坚持认为自己就是许辞。
猜测祁臧今天请的这顿饭不简单,恐怕要想办法进一步确认自己的身份,那么自己今天晚上去赴约的时候,搞不好会被他跟踪……
于是许辞决定,简单粗暴地让祁臧好好睡一觉。
一个小时后,许辞做好了饭,荤菜有清蒸大黄鱼、蒜蓉粉丝生蚝、菠萝咕咾肉,素的有白灼芥兰,凉拌海带丝,汤是咸肉豆腐竹笋汤。
菜品的丰盛程度实在让祁臧咋舌,一句“什么时候这么会做饭”直接脱口而出。
许辞给他盛了一碗汤,淡淡道:“生活么,还是要精致一些。人要懂得享受,不然努力赚钱是为了什么?”
“是,说得对,应该要享受生活。”
祁臧这么附和了句,他面上带着笑,心脏却骤然一沉。
祁臧这是再次想到了那日在紫水瀑布的密道里,许辞不经意露出的肃杀眼神,以及那随时随地都处在防备状态的身体。
“怎么了,汤不好喝?”见祁臧恍神,许辞问他。
“没事儿。好喝。特别香。你厨艺实在太好。”祁臧诚心夸赞。
许辞把精致的餐盘往他面前推了推,微微笑着。“那就多吃点。”
吃完饭,祁臧帮忙收拾,把碗筷里的残渣倒掉,再按顺序放进洗碗机、擦桌子。
之后许辞陪他去影音室把没有看完的电影看完。
祁臧果然在看《无间道》。
梁朝伟演的角色被警方派去贩毒团伙当卧底,说好的只当三年卧底,他却一直没有等到回警队的机会。
许辞点下播放键的时候,正好播到他跟警方上线在天台接头时说出的那句经典台词——
“三年之后又三年,再做下去,我都要成尖沙咀的老大了!”
为保证投影效果,影音室的主灯呈关闭状态,祁臧侧过头,就能看见许辞被屏幕反光所照亮的侧脸,他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只是很平静地看向前面的幕布。
可祁臧隐隐能感觉到空气中存在一种无形的紧绷。
就好像……就好像读书那会儿,考试前夕在图书馆复习,许辞很平静地看书刷题,旁人察觉不到什么异样,祁臧偏偏能从眼角眉梢间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
现在的许辞十分淡然,能够游刃有余地将所有情绪收放自如,但八年前的他还做不到。在图书馆复习那会儿,他用力握笔的泛白指尖、时不时抿起来的嘴角、紧绷着的很少放下去的肩膀……全都是表明他在紧张的细节。
祁臧一旦看出来,就会强迫他离开图书馆,去操场上跑个步、又或者打场篮球。
“压力大了就放松一下,弦一直绷着会断的,何况你还成天跟个闷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这是祁臧曾对他说过的话。
许辞从没被人比喻成葫芦过,当即皱了眉否认。“我压力不大。压力大的应该是你。你成绩——”
祁臧很厚脸皮地:“我们追求又不一样。我只要及格不挂科就行。我有什么压力?”
许辞:“……”
此时此刻,忽然意识到什么,祁臧忽然皱眉了,也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试探许辞。
从许辞手里拿过遥控器,祁臧直接按了退出键。“看点无脑喜剧片吧。工作都那么累了,看片就轻松点。”
半晌后,许辞轻轻“嗯”了一声。“那你挑吧。”
“行。”祁臧拿起遥控器挑片子。
许辞忽然问他:“这些年锦宁市案子多么?”
“小案子不少。但性质恶劣的大案要案,相对来讲还是很少。”祁臧侧头看向许辞。“怎么?”
许辞:“也没什么。就是有种预感……你是应该抓紧时间看点轻松的片子,后面估计有的忙。”
祁臧笑着问他:“未卜先知?”
许辞淡淡地:“不是。数学规律而已。”
祁臧:?
许辞:“幂律分布。”
——所谓幂律分布,可以拿自然灾害里的地震来举例,如果一种大地震的强度是另一种小地震的十倍,那么它发生的概率是后者的十分之一。
性质恶劣的大案在锦宁市多年没有发生了。
那名身份至今未明确的被分尸的尸体,或许就是一个引子,大案要案还在后头。
明白过来许辞的意思,祁臧面上倒也不见什么沉郁。他随手打开一步近期刚上线的喜剧电影。“看看试试。不好看再换。”
可惜祁臧没能等到发现这电影好不好看,五分钟后他就在药力的作用下睡着了。
许辞轻轻推了他几下,之后走到他身前,近距离做了观察,确认他睡着之后,拿来毯子给他盖上,走人了。
离家之前,许辞检查了水电煤气,关上大门之后将之反锁,开车离开。
西装革履地开车出门,下车的时候许辞已经是鸭舌帽黑口罩、黑色卫衣牛仔裤的打扮。
走过数条街,许辞绕至一栋烂尾楼的后方。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SUV。
许辞走过去直接打开后车门,汽车便载着他一路往前,居然停在了市公安局的法医中心大楼前。
这回跟着开车的人走下车的时候,许辞又换上了一套第七中学的校服。他身高挺高,但配合着鸭舌帽、口罩,人又走在夜色里,远远看去还真像个学生。
开车来接许辞的不是别人,正是法医中心的主任齐钧。
不再年轻的他花白了头发、脸上也有许多皱纹。
把许辞带进解剖室,齐钧拿来两套白大褂为两人换上,然后扶着眼镜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连我都认不出你……之前那DNA是怎么回事?”
许辞:“祁臧比较敏锐吧。”
“敏锐归敏锐……”齐钧的语气带了些许疑惑,“他哪儿来的你八年前的头发?”
“我也不清楚。可能我当年突然失踪,他觉得奇怪,从我床上、柜子里找了些东西做留存吧。万一找到一具无名尸,他还能有办法比对出我的身份。”
许辞快速解释这么一句,望向了解剖台,迅速切入正题,“今天这么急找我来是做什么的?”
此刻解剖台上放置的正是骨头拼出来的人体,只是缺了一个头。
死者所有的脏器都被摘除,所有的软组织均被从骨头上活生生剥离,骨头能砍断的地方都被砍成了一截一截的,行凶者要么有医学背景,要么有着极其丰富的杀人经验。
齐钧开口道:“案子已经移交省厅,这些东西马上也会运过去,与当年的旧案并案处理。”
听见“省厅”这两个字,许辞立刻皱眉,没在齐钧面前做任何掩饰,他眼里流露出了清晰的厌恶神情。
没能错过他的这个眼神,齐钧叹了一口气。“那天在电话里你就……你该不会还认为省厅的某个领导有问题?那件事发生后,上面专门派了人查。我们的队伍一定是干净的。当年的事情恐怕别有隐情。”
指挥当年行动的三个领导没有问题。
执行任务的四个人中,只有自己活着。那就只能是自己有问题了。
许辞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得有些嘲弄。
“我承认我有过动摇。但你没有那么做的理由。我和刘副厅长现在难道不是站在你这边的?否则,他会让你继续留在清丰集团吗?他会让我带你来这里吗?”
齐钧叹一口气,语气有些语重心长。“我知道遭遇了那样的事,旁人难以体会你的心情……小辞,你口口声声喊我一声‘齐叔’,我就真当你是我的侄儿。我和刘副厅之前对你确实有戒备,也采取过监视行动。但那不是因为我们有多怀疑你。我们只是担心你,怕你走极端。”
沉默片刻,许辞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戴上手套,走到解剖台旁边。
很快他就做出了跟祁臧一样的推断。
——把尸体处理成这样,主要目的就是避免它上浮被人发现。他们在想方设法隐藏死者的身份。
外面还是三十几度的炎热夏季,解剖室的温度开得极低,许辞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把衣领提了一下,开口道:“不过还是有疑点,那伙人什么生意都在做,暗网上有他们买卖人体器官的平台。按理来说,这些器官他们会留下才对。他们最初把它们切下来的目的应该就在于此。人都杀了,器官不用岂不是浪费?
“器官留下了……是不是因为死者有什么传染性疾病,雇主比较介意,以至于他们没法卖出去?”
许辞拿起测量工具一边量着尸体的身长,一边再道:“这次的事情其实不太像他们的风格,一切都太仓促了,包括那个可笑的嫁祸密室……
“再说这尸体,他们要处理,就会处理得干干净净。”手指向一块被福尔马林浸泡的组织,他再道,“可这里有一整块胸肌还并没有被剁碎,等时间到了,其实它也有概率会浮上水面。
“再来,袁小兵不像他们的人,按理他们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事情,随便交给这样一个冒失冲动没脑子的人处理……
“我判断,他们内部或许出了些问题,才会导致这种失误。”
看向齐钧,许辞问:“你那边判断出的信息有哪些?”
“女性死者,身高160,我推测年龄在23岁左右。DNA库查不到他。最近失踪的报案,市局祁臧他们也都一一查过了,基本全都可以排除。”
许辞由衷夸赞。“不愧是齐叔,推算年龄这么精确。”
“你这孩子……”
齐钧苦笑。笑得很是感慨。他是许辞父亲的朋友,从小看着许辞长大,现在倒是越来越看不透他这个人。曾经阳光开朗健谈的小小少年,彻底长成了他陌生的模样。
许辞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道:“嗯……23岁的姑娘,她消失在世上,朋友、父母亲人、同事……没有一个报案,还很可能患有某种疾病……
“这样的人有很大的特殊性,其实也不算难找。”
从外地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的人,如果跟家里关系疏远不常联系,家人还没有发现她失踪,也就还没报案,这是可能的。
此外,这个打工者的工作流动性还得非常大才行。
她并不固定在某个地方工作,而是打零工,今天做这家的活、明天做那家,这样她失踪了,雇主不报案、同事也没有报案,毕竟谁都不知道她第二天去哪儿,也没有人在乎。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即便有同事、领导发现她失踪了,也不敢报案。
因为他们做的不是合法的产业。
如果是前一种可能,在各人力市场、打工中介等慢慢排查,应该会有结果。
如果是后者……
许辞看向齐钧,表情有些严肃。“建议检查一下死者有没有性病……比如艾滋。”
齐钧一听到这里,脸一下子就绿了。
死者在生前感染HIV后可能及时服用过阻断药,并未发展出其他严重的并发症,皮肤、器官均没有明显的病症改变。
但架不住她可能真的携带这种病毒。
HIV在室温的液体环境下,存活时间可高达15日。虽然全程大家都戴着手套操作,感染几率不大,但理论上讲,负责打捞尸体的、第一时间参与尸检的法医工作者都有感染的可能。
齐钧立刻皱眉:“我马上用PCR扩增器来做个测序,看能不能找到HIV病毒……再做个免疫组化!”
一段时间后,测序结果出来,死者还真感染了HIV。
她是性工作者的可能性相对就非常大了——
没有固定工作场所、四处接活、不怎么认识其他“小姐”,以至于她失踪了都没人报案。
她感染了HIV,没有一个雇主会接受她的器官。于是器官全被留下了。
只不过,四色花为什么会大张旗鼓对付她这样的边缘小人物?
她听到了四色花的秘密?
还是说她身上藏着什么别的至关重要的故事?
不过此时许辞已无暇顾及这么多,他立刻对齐钧道:“得赶紧通知相关人员做个检查。”
齐钧点头。“嗯。我马上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位局长!”
停顿了数秒,许辞还是问了:“我那个老同学祁臧……他直接接触过死者吗?”
齐钧摇头。“他?他肯定没问题。捞完尸块他就跑涌泉村去抓朱秀了。再说他全程戴手套,身上又没伤口。他要是出事了,其他人才一个都跑不了。”
·
凌晨三点半,许辞回了家。
先前在解剖室的时候,许辞近距离围观齐钧解剖了几块已经生蛆的组织和器官,目的是筛查死者的心脏、胃部、或者肝脏有没有其他什么疾病,以便进一步找到能对确认死者身份有关的线索。
等回到家,尽管换了几身衣服,他依然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尸臭味。
于是他先去楼上浴室快速冲了个澡。
洗完澡却还觉得有些味道,不得已,许辞找出一款男士香水喷了几下,这才到影音室去。
祁臧毕竟当了多年刑警,人还是很警醒的,尽管吃了足够剂量的药,尽管许辞推门进屋的动作很轻,他还是醒了过来。
抬手按住有些昏沉的太阳穴,祁臧站起来看向许辞,有些不可思议。“我睡着了?”
祁臧在警队荣获过比鹰还能熬的殊荣,向来越熬越精神,他不认为自己会在许辞家里随随便便睡着。
“你前段时间天天熬夜加班,太累了吧。”许辞递给他一杯水,眉头皱得很紧,握着杯子的手指也有些发白。
祁臧狐疑地看一眼那水,上前一步盯住许辞的眼睛,“你不会给我下药了吧?”
“你说笑了。”许辞淡淡道。
“头发湿的,有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你还喷了香水?”
神色带着些许安眠药药劲儿还没过的恍惚,祁臧一把按住许辞的肩,更凑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问,“给我下药,然后你洗澡、喷香水……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对了——”
祁臧脸都红了。“晚饭你还做了生蚝?”
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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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祁臧这让人意想不到的脑回路把许辞都给整不会了,许辞难得愣在原地好一会儿,这才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道:“你睡着了。我做饭一身油烟,于是去洗了个澡,有问题?”
祁臧:“我现在去医院,或者回市局做个血液检测?”
许辞:“可以,我陪你去。”
祁臧有些气笑了。笑过,他收敛起所有表情,看起来倒是漫不经心了。他把水杯递还给许辞。“算了。不知道能不能加点冰?”
“行。等着。”许辞转过身,端着水杯往外走,“已经很晚了,你是考虑回家,或者我收拾一间次卧给你?”
“算了就这么喝吧。”
余光瞥到背后身来一只手,看样子是想把水杯重新拿回去,于是许辞伸手做了个递还的姿势。
可下一瞬居然有一个冰凉的铁器扣了过来,许辞的手腕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手铐铐住了。
接过许辞手里的水杯放下,祁臧拎起手铐步步朝他走近,许辞浅浅皱着眉、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他的身后是一排工业风的钢架子,上面放着许多DVD、CD,还有不少收集的老唱片。
祁臧顺势把手铐的另一端铐在了钢架上,然后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给我下药,我也诈你一下,还算公平。”
影音室里几乎漆黑一片,只有投影屏幕的反光勉强照亮两个人的眉眼与身影。
两道影子就这么在黑夜与些许微光的错落处纠缠、对峙。
许辞看着面前的祁臧,他身后明亮的屏幕更衬得他五官全都陷在了黑影中,也因此显得轮廓更加深邃。
许辞忽然有种错觉——
自己是一直躲着光生活,祁臧则是从那代表明亮的幕布里走出来的人。一场追逐游戏后,他在黑暗里找到自己、铐住了自己,自己再也无所遁形,所有的一切……都即将要暴露在阳光下。
祁臧也果然这么做了。
“啪”得一声,他抬手按亮钢架旁的电灯开关。
明亮刺眼的光落下时,许辞下意识闭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正对上祁臧投下来的目光。
“祁警官这是……什么意思?”
“冒犯一下。”
“?”
祁臧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八年前你是不是就给我下过药?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去洗了个澡,然后你就像刚才一样给我倒了杯水。后来我一觉睡到了中午,连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许辞:“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许辞的肩膀被握住,整个人被带着背过了身。眉头皱紧,许辞没被扣住的那只手握起拳头,手肘往后一击,被祁臧及时侧身躲开。
“怎么,想袭警?”祁臧沉沉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你以为你就没袭警吗?
这句话许辞没能说出口。
下一瞬,他的白衬衫下摆就被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