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放下

铛!——

沉闷的钟响敲开了凌晨的昏沉,她抬起了眼睛。

身上,不再是代表着兵部尚书的官服,而是代表着囚徒的惨白。

还是死囚。

她早就知道,自己很难能够善终,可她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上一任皇帝被俘,为了保卫京师,她不得不当机立断,另举新帝,才算是保下了京城。

可是,这终究是大逆不道。

更何况在执政时期,她为了家国盛世,已经将太多的贪官污吏拉下了马。

有太多的人希望自己死。

现任的皇帝忽然病倒,囚禁着英宗的南宫大门敞开,转眼之间,太上皇复辟,雷霆般的政策将她所经营的一切打入了深渊。

也包括她自己。

这就是皇帝,这就是君主,这就是封建。

她想做出的任何改变,在一朝之间化为泡沫,消失不见。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了冰冷的墙上,严冬的冰寒透过单薄的囚服,扎入骨髓。

扬起脖子,望出囚笼,看着那轮垂在天际线的月亮。

她想起了四年前那顿年夜饭。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看烟花了。

她如此悲叹着,镣铐发出了叹息。

除此之外,再无遗憾了。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她十二岁就立下的誓言,在这之后的三十年,她都没有违背。

问心无愧,这就足够了。

慢慢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她听见了狱卒的脚步声。

时间到了么?

斩首?腰斩?又或者是凌迟?

不过是一死而已。

她笑了起来,不屑的笑,像是在嘲笑着这个社会苟延残喘的腐败。

她很清楚,正因为他们已经无可奈何,所以才要那么独断专横地将自己处死。

“于大人。”

狱卒却还是恭敬的,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吏,他自然很难触及那权力的漩涡。

也同样,看得更清楚。

“您——”

“快让开——”

忽然尖利的嗓音杀入了这哀伤的死牢中,就算是于益,也被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老太监慌慌张张地蹿了进来,于益立刻认了出来,那是一直跟着太上皇身边的老人。

“于大人——”

那张老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前几日还在骂她是“反臣”的嘴此刻像是抹了蜜的菊花:

“圣上有请。”

思维,呆愣了。

清晨的光照醒了整个禁城,天光斜亮,渐渐抹出了蓝。

“今天怎么没上朝?”

“圣上他……刚刚下旨,推了今天的朝堂……”

“为什么?”

哪怕是穿上了囚服,走到太阳下,她于益依旧是那个为国为民的兵部尚书。

“……有贵客。”

老太监支吾了半天,漏出来这三个字。

贵客?

她拧起了眉毛,剑挺锋立,走过宫门,就看到金吾卫驻守在这片本该聚集百官的广场上。

见到她来,居然非常自觉地让开了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带着疑问,她走上了这白玉梯,迈入了这曾经她叱诧风云的殿堂,跪在地上。直到做完这一套刻入骨髓的习惯之后,她才抬起头。

当看到殿内的那一人时,她愣住了,说出来的话满是不可置信:

“师父?!”

在那片乌黑的金砖之上,站着一位身披天青长袍的少年。

听到声音,回过头,像是让她放心一般,露出一个慵懒的微笑。

只有那龙椅之上的至尊,露出了难看的神色。

可即使如此,龙颜依旧强行挤出了一个瘆人的笑:

“稷……先生……”

他咬牙切齿,手指攥在龙椅的靠手上,响起了无力的闷响:

“人,我带来了。”

“多谢圣上。”

即墨躬身行礼,但只是轻轻一拜。

在这个朝堂,这个禁城建成的三十三年来,第一个没有在那张龙椅前跪下的人。

“你别忘了,你答应的事情!”

即墨只是搀起了自己的徒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宏伟的殿堂。

“师父?”

“傻愣着干嘛?”

那只手,还是和记忆之中一样温暖:

“走啦,回家。”

回家?

她张着嘴,万般思绪盘旋舌尖,却一点都掉不出来。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这一切却都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天翻地覆。

师父。

她看着那个少年,他正走在她前面,就像过去的一帧帧记忆,在那里,不知多少个岁月,师父天青色的衣袍也和今天一样,为她引领着回家的路。

回家!

这一刻,于益抛却了兵部尚书所强加在她身上的职责,也抛却了那心中的理想。

也许是现实将她的理想侮辱,又或者是她感到了疲惫,此时此刻,赴死的心重新燃烧了起来,但烧出的却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她卸下了为了天下而锻造的心防,任由自己转变为那个任性天真的孩子,肆意妄为。

她跟了上去,小跑着,甚至连那套等级严格的礼法都抛之脑后,视那至尊为无物,跟上了那个少年,向着回家的路。

而那些金吾卫却仍呆立在那里,直到即墨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像是被解除了束缚,瘫坐在地上,在冷冬中渗着汗。

朝堂,禁城,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不,还是有声音的。

那是龙椅的扶手在被狠狠攥紧时发出的微响。

还有那副死死咬紧的牙。

整个皇宫内,都盖上了窒息般的低气压。

“圣,圣上——”

老太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皇帝此时此刻的愤怒。

嘭!

老太监慌忙跪了下来,趴在地上,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砖。

“他见朕不跪——”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提出条件——”

“又在朕面前,这么嚣张地,提了那乱臣贼子就走!”

哐!

玉盏砸在老太监头上,碎了一地,一道血红汨汨。

“圣上,那,那毕竟是仙人啊……”

“可朕是皇帝!”

老太监颤抖着,蜷缩着,他想逃,又不敢。

“抬起头来!!!”

老太监先是一抖,好像脖子下坠着千斤的铁锚,吃力地扬起了视线。

龙颜盛怒,须发皆张。

皇帝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只是生不逢时,老太监如此相信着。

可现在,他只能在那双眼瞳中看到愤怒。

近若疯狂。

“谁是皇帝?”

他的声音低哑暗沉,就好像他刚跨过居庸关回来时那样。

老太监张了张嘴,这不需要考虑。

“您,才是皇帝。”

“这天下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