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京师第一君子沈庭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面前这男人,粗鲁野蛮,阴沉无礼,除了一张俊俏风流的脸蛋和那修长挺拔的身量外,一无是处。
晨曦艳阳之色从小舟挂起的帘子处倾照进来,外头渐渐响起人声,来来回回,水波荡漾。
苏知鱼沉默半响,终于想通。
骗局。
没错,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骗局!常乐长公主为了掩盖自家儿子的性格缺陷,特意花费重金,传播谣言,将沈庭安打造成了一位有匪君子。
整个京师的女人都在为这个男人疯狂,可她们却不知道,这个男人表现出来的样子都是虚假的。
他有两幅面孔。
君子是假,草包是真。
苏知鱼猜测,温岚儿应该就是被这个所谓的第一君子的儒雅形象蒙蔽了,才会一头痴情地扎进去。
幸好,她提早知道了这位假君子的真面目,不会被沈庭安的外表迷惑。她只是需要用他来好好的气一气温岚儿就行了,因此,即使知道这是一个绣花枕头,苏知鱼也不介意,反而更加心无负担,表演欲爆棚。
小娘子动作优雅的从琴案后起身,柔声询问之时满脸都是担忧之色,“公子,你的身体没事了吧?”
女子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蹙着黛眉望过来的模样更是让人觉得被心疼到了骨子里。
陆时行的身体虽然还没有复原,但因为他底子好,所以基本已经没有大碍。
是他大意了,没想到刀口有毒。
幸好他随身携带解毒丸,对大部分毒都有奇效,这次也不例外,他再一次从鬼门关踏了回来。
嘴里还残留着一股苦涩的解毒丸味道,枕边放着那个小白瓷瓶。
是她救了他。
男人长发垂肩,面色苍白,身上脏污的衣裳没有换,大概是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小娘子只是贴心的往他身上盖了一层细腻柔软的绸缎被子。
这绸缎被子带着香,与女子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这是独属于女子的女儿香。
陆时行虽生得俊美无俦,令人心驰神往,颇有渣男面相,但实则他常年长在沙场,从没有接触过这种细腻柔软的东西,甚至连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他粗糙的指腹滑过绸缎,有那么一瞬间的不适应。
这柔软的料子,像昨夜他触碰到的女子身上的肌肤。
白天夏日的船舱内是闷热的,男子缓慢开口,嗓音沙哑,带着一股虚弱的阴沉气,抬眸朝苏知鱼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并不友善,“你,昨晚抢了我的药。”
苏知鱼:……
“公子弄错了。”小娘子瞪大了眼用帕子捂嘴,遮挡住自己半张脸,状似娇羞害怕,实则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坏了自己辛苦打造出来的温柔大方,端庄矜持的形象。
苏知鱼努力把自己即将崩盘的笑脸拉回来,保持七分温柔,三分微笑,柔声开口,“奴家是想救公子。”
男人听到她的话,缓慢扯了扯唇角,漆黑的眸子敛起,像一柄被拉动的弓放松了厚重而锋利的弦,然后缓慢吐出一个音,“呵。”
苏知鱼:……
苏知鱼气得在内心狠咬手帕!
她哪里会猜到堂堂长公主之子会夜半时分突然跳进她的船舱里玩匪徒扮演游戏啊!她只是做了普通人最平常的反击而已!而且她真的救了你啊!你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有你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
苏知鱼想把刚才那把琴倒扣到这男人脑袋上,可她忍住了自己的冲动。
正坐在她凉榻上的男人是公主府的小公爷,是温岚儿的白月光大表哥,是能替她扬眉吐气的男人。
“公子误会我了。”小娘子双眸含泪,身体颤抖,委屈至极,“奴家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碰到那种事情,难免……会被惊吓到。”
是了,昨晚她是被惊吓到了,她其实是顶端庄温柔贤惠的淑女。
不会踩人脸,更不会跟男人打架,碰到事情只会“嘤嘤嘤”的哭。
船舱里只剩下苏知鱼矫揉造作的假哭,男人沉默半响,低声询问,“你不怕?”
陆时行是个谨慎的人,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女人的一面之词。
“怕?”苏知鱼假装不知,然后想了想道:“公子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自然是怕的,只是我瞧公子装束,应当不是坏人,而且……”
小娘子眉眼颤抖,素手绞在一处,像是十分害怕,“我平日里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见死不救这种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苏知鱼将一位心地善良,救死扶伤的傻白美人演绎的淋漓尽致。可如果不是她知道这男人是沈庭安,早就任由他被毒死了!
救?不可能的。
这世上不会真的有人那么蠢,会去帮助一个威胁自己,不明身份的绑匪吧!那绝对是话本子看多了!
对比起昨晚那位麻烦又彪悍的娇气小娘子,现在站在陆时行面前的女子柔弱不能自理,仿佛他多吹一口气,就能将她吹折一般。
苏知鱼侧着身子假装柔弱半晌,也没听到身后凉榻上男人的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转头,“对了,公子身上的伤……”
她身后,船舱开着,而凉榻上的男人早已没了踪迹,只留下……十两银子?
苏知鱼:……堂堂公主府的小公爷,就觉得自己只值十两银子吗?
小娘子气得跺脚。
狗咬吕洞宾,白费功夫,人跑了。
不,也不算是白费功夫,她对沈庭安有救命之恩,按照话本子行情,这种救命之恩不都应当以身相许的吗?
苏知鱼从罗袖内取出自己藏好的那个荷包,伸出两根手指弹了弹。
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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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府。
传说中应当富丽堂皇的平阳侯府却因为年久失修,所以连地缝里都长满了野草。
整个府邸内没有多少伺候的人,就算是有,也都是男子,连看门的也是一位少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他虽少了一条腿,但身姿笔挺,眼神凶戾,一看就知道是战场上下来的。
夏日阳光正烈,平阳侯府内最不缺的就是到处野蛮生长的绿植。往里望去,断壁残垣被绿色的植被覆盖,整个侯府虽大但荒,没什么人气。
现在,勉强算是一个书房的房间内,正坐着一位青年男子。
书房的木门被人打开,陆时行撩袍跨入。
沈庭安听到动静赶忙迎上来,“霁白,你没事吧?情况怎么样?”前夜,沈庭安从画舫逃生之后就穿着陆时行的衣服一路偷摸着回了平阳侯府,一直等到现在。
“那天的黑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住,他们牙缝里藏了毒,被抓住之后都服毒自尽了。”陆时行将昨夜后面的事解释了一遍,隐去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细节。
比如,某艘小舟。
总之,他们的引蛇出洞失败了。
沈庭安皱眉,露出愧色,“都是因为我,所以才让你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
“沈庭安,这不关你的事。”陆时行强行打断他的话,再开口时声音瞬时冷了不止一个度,“以后你也不准再说这种话。”
见好友真的生气了,沈庭安赶紧笑盈盈地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对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
“等?”
“等鱼自己上钩。”
陆时行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手里捏着的兵权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心动,朝思暮想着要把他招揽为自己人。可那些人知道,他跟沈庭安关系不一般。
现在,沈庭安生死不明,有心之人会来试探他的口风。
陆时行是一枚如果不能得到,那就只能被毁灭的棋子。
昨夜之事只是开端。
后面的事会越来越险,越来越乱。
书房内静默了一会儿,陆时行再次开口,“君之,你的身份应该已经暴露,你确定自己依旧什么都不想做吗?”
沈庭安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握成拳,他紧抿着唇,温润柔和的面容像是一块始终浸润在阳光下的暖玉,“除非必要,不然我,不想做什么。”
陆时行似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颔首道:“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朝廷之上分流众多,可会对你起杀意的也不过那二人罢了。现在外面都在秘密找你,还有人在河里打捞你的尸首,你暂时先待在我这里,看那蛇还会不会自己探头出来。”
沈庭安自觉也只能如此,他道:“你没回来的时间里,已经有三拨人来找你了。第一波是五城兵马司的人,第二波是锦衣卫……”
“他们都知道前天晚上我是跟你在一起的,我失踪了,你回来了,当然都要来找你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戴着你的面具去见了他们,说我也在找你。对了,我前天晚上一回来就把你府里的侍卫派出去找我了。”
“嗯。”沈庭安办事,陆时行是放心的。
如此一来,也就坐实了沈庭安生死不明的消息了。
“等一下,你说来了三拨人?”
“对,还有个永宁侯,咳,说他府上有十几个貌美的庶女,想送来给你做妾。”沈庭安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说,这该不会是美人计吧?”
陆时行:……
“开玩笑的。”沈庭安确实是开玩笑的,可陆时行的脑中却冷不丁冒出一张江南美人脸来。
一会儿娇气的很,一会儿又温柔小意的紧。
“其实……”沈庭安的视线落到陆时行戴着面具的脸上,“这么多年了,你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陆时行紧了紧脸上面具,起身道:“我去一趟公主府。”
“去找我娘?”
“对,你失踪不是小事,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现在都在到处找你,我是唯一的知情人,当然要去公主府一趟。”
传说中的战神大人朴素至极,他褪下身上破烂的锦袍,穿上自己的粗布麻衣。若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样粗劣的布料,根本就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尊贵的身份。
“你这料子实在是太粗了。”沈庭安有点看不下去,“我穿着你那衣裳的时候就跟正在被一柄钝刀子磨着骨肉一样。”
“习惯了,而且……衣服很贵。”说到这里,陆时行突然叹息一声。
沈庭安立刻露出紧张神色,“怎么了?”
陆时行沉声道:“我今日,居然花了十两银子。”
沈庭安:……
沈.贵公子.家财无数.庭安根本就不能理解陆.穷困潦倒.侯爷.时行的真实感受。
陆时行感叹完就要出门,沈庭安突然想到,“对了,我给你的护身符呢?”
护身符?
陆时行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没看到有护身符。
不会是丢在那小舟上了吧?
“没事,前天晚上情况那么混乱,丢了的就丢了吧。”沈庭安看到陆时行的动作也猜到几分,“而且它本来就是用来保你平安的,现在你平安回来,它也算是完成使命了。”
“多少钱?”陆时行冷不丁转头询问。
沈庭安,“……皇庙出来的还是住持加持过的,少说也得五百两吧。”
话音未落,陆时行早已不见踪迹。
沈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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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知鱼从小舟上回来后,立刻沐浴更衣,焚香静心,敷面抹指,将自己从头发丝到脚底心都好好的保养了一遍。
小娘子坐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的美貌。
“能拥有像我这样美貌与才华并存的女人,那沈庭安真是占了大便宜。”
正站在门口的雀蝶:……
“小姐,西瓜弄好了。”
“嗯,放院子里吧。”
夏日天热,苏知鱼换过一身丝滑的绸缎料子,懒在院子的阴凉处吃西瓜。
西瓜多籽,苏知鱼只吃中间最甜的那块芯。
雀蝶用小勺子挖了三个大西瓜中间的无籽瓜肉,装在一只白玉碗内,圆圆滚滚的几颗西瓜肉堆在一处,红艳艳,水灵灵的。
“又退了这么多单子。”
“做好的那些衣裳也卖不出去了。”
苏町田手里拿着一叠单子找到正一脸惬意窝着吃西瓜的苏知鱼。
宁家绣坊抄袭了苏知鱼的创意,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在衣裳裙裾、长袍短袖上面复制出了各种各样的名家画作。
因为它们的价格卖得低,所以顾客都被吸引过去了。
原本说好要在苏家绣坊买的顾客也因为苏家绣坊出货慢,要价比宁家绣坊贵,所以反悔换了地方。
苏知鱼虽然早已预料到此事,但她没想到这宁家绣坊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抄袭就算了,还比你价格低,还挖你墙角。
苏家绣坊的大部分绣娘都被宁家绣坊挖走了,只剩下一些从苏州跟过来的老绣娘。
绣娘是顶顶重要的。
如果你单单有好的创意,却没有合适的绣娘替你表现出来,那你的一切都只能是空想。
“苏知鱼,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吧!”苏町田将这问题扔给苏知鱼。
小娘子坐在那里没动。
苏町田忍不住嘲讽道:“我早就让你别惹温岚儿,你偏不听。这只是她们的下马威,到时候影响的可不只是咱们一家铺子,说不定连你爹在苏州的那些根基都要搭进去!”
苏町田说的苏知鱼也不是没有想到,可这事是她退几步就能解决的吗?
不是。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退?
退了必败。
不退却还有胜的希望。
只是苏知鱼这样的做派在苏町田看来就是在以卵击石,必败无疑。
面对苏町田的怒气和那股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苏知鱼冷笑一声,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懒散散的娇气模样,“大伯,您是绣坊的掌柜,出了事,您该先挡在前头啊。”
一把年纪了,还来找她这个才十五岁的侄女撒泼。
“我挡在前头?如果不是你招惹了宁远侯府,绣坊根本就不会出这样的事!这件事情我可管不了,你自己解决去吧。”苏町田将手里的单子甩给苏知鱼。
单子飘了一地,雀蝶看一眼自家小姐,再看一眼苏町田,弯腰将地上的单子捡起来。
苏知鱼也不恼,犯不着,生气了伤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大伯这意思,绣坊现在归我管?”
“对,归你管!那宁远侯要找过来,跟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撇的真干净。
要是吃她二房银子的时候也能撇得这么干净就好了。
苏知鱼抬手招来雀蝶,“去找绣娘,越多越好,只要是好的绣娘,不管出多少价钱都要让她们入咱们苏家绣坊。”
“找不到了。”苏町田冷哼一声,“谁都知道宁家绣坊在针对苏家绣坊,如果进了苏家绣坊就是跟宁家绣坊作对,就是跟永宁侯作对,谁还敢来?”
温岚儿就是拿永宁侯府这个身份在压苏家绣坊,可她苏知鱼也不是吃素的。
她千辛万苦的花了那么多钱跑到长公主面前献上那件“吴道子”裙,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沈庭安。
“我记得公主府内是有绣娘的吧?”苏知鱼抬眸询问苏町田。
苏町田愣了愣,道:“公主府内当然有绣娘了。”
这些贵人的府邸内可不只是养一两个绣娘那么简单,而是有一院子专门负责这类活计的绣娘,少说也有十几个。
“雀蝶,备车,去公主府。”
“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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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知鱼最不喜欢在大日头的时候出门,她从前面的店面出去,原本还人挤人的铺子里现在只剩下小猫儿两只。
店铺员工正在招呼,那两位顾客一听到价钱,立刻扭头就走,路过苏知鱼的时候还嘟囔道:“那宁家绣坊可比这里便宜多了。”
员工看着仅剩下的两位顾客走了,忍不住叹息。
雀蝶看着空荡荡的铺子,也不禁红了眼眶。
前几日的热闹仿佛只是一场空谈美梦。
“小姐,怎么会这样……”
苏知鱼戴正帷帽,心中也有些怅然。确实如苏町田所说,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里面的歪歪绕绕和门路手段,黑的明的,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可苏知鱼始终记得她阿娘说过的话,保持本心。
刺绣是一针一线的事,是传承和文明。
苏父固步自封当然是不对的,可苏家绣坊能走到现在,支撑到如今,靠的就是这份对刺绣的本心。
他们追求绣品的质量和传承,跟宁家绣坊那种只向钱看齐的不一样。
当然,向钱看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没钱,她还怎么买珠宝首饰和美衣华服呢?
“走吧。”
苏知鱼领着雀蝶出门,她望着外头刺目的阳光,坐在马车上感叹,“赚钱可真不容易。”
雀蝶深以为然,“是啊,是啊。”
伺候她家小姐可麻烦了呢。
雀蝶开始掰着手指数。
吃喝用的东西都要顶顶好的,料子也要顶顶好的,若是苏州城内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她一定要比别的丫鬟跑得快,第一个拿到手,不然被别家小姐抢了风头,她就小姐可就要不乐意了。
听着雀蝶碎碎念抱怨的苏知鱼:……
马车突然停住,雀蝶停止了碎碎念,打了帘子询问,“怎么了?”
马车夫道:“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苏知鱼素手撩开帘子,就见不远处便是宁家绣坊。宁家绣坊在京师城内一家独大,生意本就不错,现在更是排起了长龙。
那些出来的女子手里或多或少都拿了东西。
比如衣裙、帕子等物。
衣裙、绣帕上面或名山名画,或草木人像,都是名家大作。只可惜,远远瞧着就粗劣难看,完全不能细看。
“小姐,这温岚儿真是臭不要脸!”
雀蝶性子直,忍不住当街骂出声,“这明明是您想出来的设计,却被她偷去用了!”
可怜古代也没有知识产权法。
苏知鱼虽然也生气,但她知道,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温岚儿能偷我的设计,却不能偷我的脑子,天才是她能轻易模仿的吗?”
雀蝶:……虽然她真的很喜欢她家小姐这份自信,但有时候她家小姐好像自信过头了。
“走吧,去公主府。”苏知鱼放下帘子,吩咐马车夫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