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涯从奉君殿出来的时候,露凝正抱着双臂坐在台阶上,蜷缩在一起努力取暖。
他突然想到奉君殿灵压迫人,气候寒冷,无修为傍身者根本扛不住,自己居然就这么把她丢下,简直太大意了。
他瞬身而至,捏了个诀打在她身上,露凝浑身一震,周身寒意褪去,身子终于可以活动了。
她转过头来,却又一次失望了。
她很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失望,泪水却不争气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下来,砸得风无涯一个冷硬直接的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肯见我吗?”
露凝一点都不笨,没见到解离尘,她完全不会觉得是他在里面等她进去。
她很清楚,这是他现在不想见她。
……不见就不见吧,至少让人把她带回来了不是吗,她还是要欢喜的,虽然他可能已经“面目全非”,可能变得不一样了,至少还是将她找回来了的。
露凝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一点时间,她努力振作起来,没让风无涯搀扶,独自摇摇晃晃站起来。
风无涯看着她慢慢道:“宗主……有事要忙,请姑娘在偏殿先安置。”
露凝眨了眨眼:“他是在忙吗?”
想来也对,离开宗门那么久,肯定堆积了不少事物要忙,那暂时不见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露凝有了理由劝说自己,又高兴起来,点点头道:“那就劳烦公子了。”
“不必叫公子,我名唤风无涯。”
露凝礼貌地说:“我叫温露凝。”
一枝秾艳露凝香。
真是很衬她的名字。
风无涯侧身道:“随我来吧,宗主说很快会来见你。”
……他说很快吗?但愿如此。
露凝在心里这样说了一句,安安静静地跟着风无涯离开。
殊不知,在两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解离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对别人笑的时候和对他笑时完全不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冷意。
解离尘面无表情,周身气息冰寒,哪怕此刻神魂已经全了,身体依然没比只一缕残魂时温暖多少。
他掌心汇聚浩荡灵力,奉君殿顶凝聚云团,露凝走进偏殿前瞧见天降异象,听到风无涯解释:“是奉君殿的阵法在改变。想来是宗主所为,如此你哪怕毫无修为,也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他正苦恼自己的法诀期限过后露凝要如何保暖和适应这里,宗主便做出了改变,看来他们果然是那种关系。
露凝听了他的解释,明白这可能是解离尘特意为她做的,悬着的心安稳了一些,嘴角的笑意越发真切,有些腼腆羞涩地垂下了眼眸。
风无涯看得愣了一下,不知为何背后有些发寒,他没久留,很快告辞离开。
露凝扶着门框目送他离开,慢慢转头望向偏殿里面。
比起她在凡间时住的皇宫偏殿,这里要奢华许多许多。
不是钱财方面的奢华,这里除了物质意义上的华贵,更有一种高山皑雪般的神圣。
这样的仙脉所在,一花一草,一桌一椅都无瑕洁净,不见一粒尘土,一个偏殿都比皇帝的寝宫大数倍。
露凝安静地坐到角落处,明明这里即便大却也摆设齐全,她依然觉得很空旷。
或许空旷的不是地点,而是她的心。
她现在需要的是解离尘的怀抱和他温声的安抚。
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露凝垂下眼眸,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
其实解离尘并非没有出现。
他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观察她,只是她发现不了罢了。
那缕神魂的记忆里,露凝是他见过唯一魂火纯洁的人。
他不相信。
他觉得是神魂判断失误看错了,所以亲自来确认。
然后发现确实如此,没有错。
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不信世上真的会有永远纯净的人,她只是太年轻,还没经历过世间污秽,如果她按照命定死期离开,倒是可以一生无垢,但现在应该不会了。
只一缕神魂的状态,他会轻信一个人的感情与甜言蜜语,但全部的他不会。
他觉得只要让露凝这么活下去,接触越来越多的欲望和权利,她一定会变得和别人一样,利欲熏心,污浊不堪。
那有点可惜,但世人皆是如此,他从未见过婴孩以外的洁净神魂,也是因此在初见她时才那样在意。
但只能到这里了。他不愿妥协,不愿卸下心防,只想相信自己的设想,好像只有如此,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
毕竟曾经有一个人,就是信了这样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到最后失心丧命,什么都没剩下。
他先经历了那人的结局,命大没死,就不想让自己再重蹈那人最初的悲剧。
解离尘转身消失,自始至终没和露凝说一句话,留她人在完全陌生的幻境里孤孤单单发呆。
她心里不舒服,精神有些涣散,腹中饥饿都没感受到,等有感觉的时候,已经饿得快不行了。
也没人可以说。
露凝在凡界是将军府的贵女,哪怕家人不在了,将军府落寞了,家中也有吴嬷嬷和池云等人贴身照顾。
早在她感觉到饥饿之前,她们就会为她准备妥当一切。
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露凝倒在偏殿角落里,靠着冷冰冰的墙壁,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她使劲捂着胃部,觉得好疼好疼。
在她快要撑不住昏过去的时候,眼前始终平静的画面终于有了变化。
有人出现了,她看不清他的脸,迷迷糊糊被捏住脸颊,被迫张开嘴,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露凝依然十分警惕。
她不敢乱吃东西,挣扎着想吐出去,喂她东西的人手指冰凉,用的力气并不大,很快被她挣开,丹药也滚落在地。
解离尘看着掉在地上的辟谷丹,缓缓直起了半弯的腰。
他垂眸凝视昏昏沉沉的露凝,进入修界之后,她已经在竭力反抗旁人的强迫,可每次都没什么效果,现下恐怕是效果最好的一次。
她背靠墙壁,呼吸微弱地想看清他,他却在她渐渐清醒的时候再次消失了。
露凝忍着饥饿睁开眼,看到的是依然只有她一个的大殿。
没人来过吗?是幻觉吗?
低下头,地上好像有什么,露凝爬过去将丹药捡起来,愣怔片刻。
不是幻觉。
是谁来过?是他吗?
露凝想站起来出去找找,可她实在没力气,刚撑起身子又跌倒了。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池云”,却突然意识到不会再有人随时站在身边,照顾她,扶她起来了。
露凝抿紧唇瓣靠回墙边,将脸埋进了双臂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昏迷过去时候,有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露凝被扶了起来,恍惚地望向那人,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不会再希冀着见到解离尘了。
她甚至已经不再想着他了。
可他偏偏出现在这种时候。
露凝以为自己看错了,呆了片刻,忽然想起接触到手臂的冰冷温度,猛地回过神。
她使劲抓住他想收回的手,用力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哪怕已经疲倦到极点,她还是要比普通人力气大许多,但这点儿力气也远不够够强迫解离尘。
解离尘抗拒她,打算好了要与她了断,肯定是不会如她所愿,但露凝还是成功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
她与他呼吸纠缠,鼻尖相贴地看了许久,唇瓣微动:“真的是你。”
她尾音带着轻颤:“终于找到你了。”
她哽咽地说完,将他紧紧抱住,整个人钻进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冷气息,声音微弱地唤他:“夫君。”
解离尘身子僵硬,双臂架着未曾落下,视线落在黑暗的角落,喉结滑动,没有应。
露凝太累了,根本没察觉到这些细节,只一味地寻求他能给的安全感,滚烫的眼泪几乎灼到了他厚重衣料下的肌肤,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可他就是有种被伤到的感觉。
解离尘闭了闭眼,悬空的手终于寻到落点,轻轻按在了露凝肩头。
他觉得手臂重如山,却还是勉力将露凝一点点推开。
露凝的低泣声戛然而止,垂着头没有说话,潮湿的眼睫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
解离尘别开头去,仿佛对她如何心境漠不关心。
他和她拉开距离,拢了拢墨色锦袍,端起一旁的瓷碗递过来。
“吃东西。”
露凝这才抬起眼睫,扫了一眼那瓷碗,里面盛的粥泛着柔和的白光,看起来很有食欲。
这一碗粥哪里够填饱她的肚子,但聊胜于无。
她衣袖下的手动了动却没抬起来,只眼睫带泪地望向他,小心翼翼地说:“夫君,我没力气。”
她声音极小,带着某种令解离尘敏感而厌恶的试探。
他脸色比之前冷了几分,却并未如他性格一般起身离开,或者降罪于她。
他只是僵在那里冷了一会脸,慢慢道:“要如何。”
露凝阖了阖眼,眼睫上的泪珠掉下来,啪嗒一声,解离尘听得清晰,心咯噔一下。
“……算了,没事,没关系。”
露凝很轻地说完,皱着眉抬起手去接瓷碗,在触碰到瓷碗的前一瞬,解离尘另一手抬起,化出勺子,蹙眉盛了一勺,动作看似快而不稳,但递到她唇边的粥一滴未洒。
“喝吧。”他清清冷冷地说。
露凝没说话,她看了他一眼,温顺地顺着他的力道喝了一口粥。
这粥的味道和看起来一样好,更神奇的是不过只喝了一口,她身体就渐渐有了力气。
解离尘并未因此让她自己喝。
他冷着脸,眉头紧锁,却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将一碗粥全都喂给了她,充满了耐心。
结束的时候,他甚至还递来一条手帕,露凝自然地接过,轻轻擦了擦嘴角。
擦完了一怔,莫名觉得这手帕眼熟,这是……她的。
她突然想起那日万寿节,她掐断了一条蛇的七寸,用手帕擦过手上血迹后就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后来她没再记得拿,也没人提起过捡到手帕,她接二连三遇见别的事,更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竟在他这里。
解离尘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他神魂回归醒来之后身上是多了一些东西,是神魂带回来的,他没来得及收拾,随手就凭着记忆用了,自然也明白这手帕是谁的。
“原来在夫君这里。”露凝吃了灵米粥,气色好了不少,她将手帕折好,心情好了不少,“夫君若想要帕子我再绣给你,这条脏了,我先收起来。”
解离尘眼睛盯着那手帕,似乎想拿回来,可嘴上却说:“不必,不需要。”
这样的东西他不需要,她拿回去也好,正不知如何送回给她。
露凝心头一跳,视线扫过放到一旁的粥碗,迟疑片刻低声说:“夫君曾说过你不需要进食,想来仙宗里的其他人也不需要,这粥……是专门给我熬的吗?”
“筑基修士才可辟谷,在那之前还是要进用凡食,诸天宗弟子院设有膳房。”
但都这个时辰了,解离尘这般身份和性格是不可能兴师动众地去膳房让人单独开火的,所以这粥确实是专门为露凝熬的,甚至还是他亲自熬的。
他是擅厨的,或者说他没有什么是不擅长的。
最难的时候,什么都要学一些,因为无人可以依靠。
但这些露凝不需要知道,免得她再多想,他们是要做了断的,不该再有什么牵扯。
露凝哪怕再后知后觉,也感觉得到他的冷淡。
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
她也做好了要努力争取的决定,因为答应过他,所以不管多难都要试试。
可是真的……真的有些难。
他变了,变得很陌生,和她认识的那个解离尘明明长得一样,给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
她认识的夫君虽然请冷疏远,对她却比任何人都有人情味。
她认识的夫君温柔体贴,很有耐心,从不吝表达自己的想法,与她没半分隐瞒,素来直言。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连模样和周身气质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比如眼睛,现在的他双眼变了颜色,是纯正的黑色,黑与白交织,看不到原本的暗金。
再比如他身上的衣服,不再是无垢的白色,而是质地微凉,绣着暗金日月的墨色锦袍。
倒是那满头的白发没什么改变,白发之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即便是对着她,也没有一丁点表情,再见不到那些代表真意的小细节。
他像戴着面具,举手投足,无比随意的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地位崇高,权与欲熏染过的冰冷疏远。
露凝喉咙发干,她吸了口气,用最温柔地语气唤他:“夫君。”
解离尘起身背对着她,如第一次一样没有应。
露凝如无所觉,跟着站起来,绕到他身侧,鼓起勇气握住他垂着的手,抬眸去看他的侧面,轻声问道:“夫君生我气了吗?”
解离尘一怔。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吗?”
“……”
“你为什么不肯看我,也不同我多说说话呢?”
“……”
“我很想夫君,夫君消失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有些害怕,方才在这偏殿里一个人待着也很孤单。”
“后悔了吗。”
解离尘突然开口,像是下一秒就要说出【如果后悔了就送你回去】这样的话。
露凝沉默了一会,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有。”她轻声说,“只是,很想你。”
不提界门处的失散,不问他为何抛下她一个人,只是很想他。
解离尘紧紧闭上眼睛。
见到她之前,他不断想着,不过一段短暂的情劫罢了,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可真的见到了她……
不行。他不需要弱点。
她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即便不回凡界也不能留在他身边。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他的身边危机四伏,他不想分心去保护一个柔弱的姑娘,不想时刻担心被人扼住咽喉。
这也是为她好,她肯定也不希望时刻陷在危险里,她根本不知道与他一起所要面对的敌人有多么恐怖,岂是她在凡界遇见的那些妖邪可比拟的。
凡界的自己当真愚蠢,还做梦可以护住她。
现实是护不住的。
只要有了在意的东西,只要有了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夺走。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不在乎一切了。
只要无所求,他就是无懈可击的。
解离尘面庞冰冷如玉,在露凝尝试着更靠近他的时候,他突然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她一窒,眼前画面变化,已经随他到了奉君殿里。
解离尘坐到宗主玉椅之上,露凝顺着他的力道半跌坐在地,一抬眸,对上他自上而下,压迫感极强的眼神。
“你有何所求,尽可告知本君。”
……本君。
陌生的自称。
露凝脑子里的那根弦绷紧,脸色苍白道:“我不懂夫君是什么意思。”
解离尘看着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清楚:“本君会补偿你。”
露凝猛地站起:“我不要补偿!”她音量拔高,看似强硬,实是色厉内荏,强弩之末。
解离尘别开头,广袖之下握紧了玉椅扶手:“不要也改变不了本君要与你了断尘缘的决定。”
轰隆。
露凝心头打了雷。
他说了。
他到底还是说了。
他终于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