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涯行事果决,知节守礼,半点多余的好奇心都没有,得了吩咐便尽职尽责道:“不知宗主要接的姑娘有何特征,弟子立刻就去。”
特征。
他这么一问,解离尘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无数露凝的模样。
腼腆的,害羞的,甚至是妩媚的。
所有的面孔都是笑着的,那是她面对他时特有的样子。
情思缠绵,笑容旖丽。
解离尘灰败的心颤动了片刻,竟有些难以回答风无涯。
风无涯等了一会没得到回应,不由抬眸望向玄衣白发的离州君。
他背对着他的方向,日光透过树影错落地洒在他身上,不知为何,他好像看出了几分萧瑟。
“可知道星灯。”
风无涯怔了怔道:“知道,星灯师妹拜在铸剑长老门下,与弟子是同一期入诸天宗的。”
“让她去找。告诉她,将她在界门处见到的姑娘带回宗门即可。”
解离尘丢下这句话就消失了,风无涯欲言又止,很想说,虽然他知道星灯,却鲜少和对方来往,确切地说他在宗门里本就没几个相熟的人,他心里只有剑道,根本没工夫结交朋友。
尽管有些为难,但宗主的吩咐他半点不敢怠慢,立刻前往铸剑长老所在铸剑宫,寻了一名与星灯相熟的女修,借着对方的身份玉牌联系到了她。
星灯这会儿已经到了凡界,骤然从好友处听到风无涯的声音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风师兄?”
她当然知道风无涯,他们是一期的,她可是看过他是如何在入门大比中以全胜的不败成绩,被诸天宗修为仅次于宗主的执剑长老收入门下的。
风无涯平日独来独往,很少与人接触,也不爱笑,十足的高岭之花,怎么会主动寻她?
很快风无涯就道明来意:“星灯师妹在前往凡界时,可有在界门处遇见一个姑娘?”
露凝给星灯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她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她。
“有。”星灯这边接到传音就停下了忙碌,两个师兄还在一旁,她正想问风无涯和露凝什么关系,就听风无涯说,“劳烦师妹寻个安静的地方,有些话需单独与师妹说。”
风无涯自己早拿着玉牌走开了,布下结界防止被听到。
他还记得宗主的吩咐,不允他人知晓此事。
星灯表情微妙了一下,她发散思维,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她记得自己离宗之前,宗门里的人提过一嘴,风无涯带的试炼小队就要回来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那界门处苦等夫君的姑娘,等的人是风无涯?那股将她的灵气逼退的冰寒之气,也像极了风无涯的,他正是冰灵根。
“负心汉”竟是我认识的人,还是我认为的高岭之花?
星灯拿着玉牌避开人,压低声音:“可以了,师兄说吧。”
风无涯也不磨蹭:“劳烦师妹将人带回来。”
“……”破案了,果然是你。
星灯忍了忍,没忍住:“师兄怎么不自己带她回去?”
“……”那我也想去接啊,这不是宗主忽然改变主意,让你带回来吗?
风无涯过了一会才答:“我受了伤,在养伤,不太方便,劳烦师妹了。”
星灯想到露凝说她夫君一定是出事了受伤才丢下她,这样一联想又串起来了,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有任务在身。”
“你的任务算在我这里,回头我会去任务堂替你完成三倍。”
“成交。”星灯也不想偷懒,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啊!
“还望师妹莫要让其他人知道此事。”宗主说了不能让人知道。
星灯记得那姑娘是凡体,刚引气入体还不会修炼,想来风无涯是打算带回去后亲自教导她,让她也拜入诸天宗。
那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不说也没关系。
“知道了,我找个理由单独离开,尽快把她送回去,不过她警惕性很高,不信是你让我带她走的,不肯随我离开怎么办?她很执着于在那里等着,我之前想送她寻个安全的地方她都不去。”
啊这,宗主还真没说,风无涯沉吟片刻道:“你想想办法。”
星灯:“行叭。”
玉牌联络中断,风无涯归还后就离开了铸剑宫。
他也没打算回自己的弟子院,直奔山前道场,打算第一时间接到那位姑娘,然后送去见宗主。
天知道多荣幸得到宗主亲自吩咐的任务,完成的好想求宗主指点剑法就不是问题了。
界门处,天色渐晚,露凝靠树抱膝坐着,神色有些恍惚。
星灯回来时就见她神不守舍的模样。
她快步上前,脚步声吸引了露凝。
她满怀希冀地望过来,见到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露出温和恬静的笑容。
“星灯姑娘。”她站起来,裙摆有些脏,顺手拍了拍,“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送你回宗门。”星灯直奔主题,“风师兄联系我了,让我带你回去,你不必在这里等他了,他没事。”
“……风师兄?”露凝不解,“风师兄是谁?”
“你夫君啊!”星灯理所应当道,“诸天宗风无涯,他让我来带你回诸天宗,他就在那里等你!”
露凝:“我夫君不叫风无涯……”
怎么会?星灯转念一想,大约是风无涯历练时用了化名吧。
“不管叫什么,咱们说的都是同一个人,你快别在这里等着了,咱们这就回诸天宗。”
星灯是筑基期的修士,比凡界大部分散修修为都要高,要带走露凝并不难,露凝心里有些矛盾,不知该继续等还是跟着走,她知道星灯是好人,可又担心万一呢?
“我还是……”
她想说什么,但被星灯手上光芒晃了眼,很快失去意识倒在她怀中。
天色不早了,星灯不想赶夜路,她这修为在凡界好用,在修界也就一般般,和其他两位师兄一起尚且安全一些,单独的话若是遇到妖族魔族,带着露凝一个凡间女子也不好行动。
所以她用了点不伤身的小法术,让露凝可以安睡到诸天宗外。
她看起来太累了,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星灯计算的时间很好,刚好她到达山前道场的时候,露凝缓缓醒了过来。
被迫睡了一觉,哪怕腹中还十分饥饿,露凝的精神也好了一些。
朦朦胧胧中,她看见了从前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余霞成绮,云海蓬勃,仙脉如天泉般流淌,蒸腾出带着充盈灵力的白气。
诸天宗的仙宫道场就矗立在仙脉最顶峰,玉砌雕阑,耸入云霄,左右上下都看不到边际。
不时有仙鹤等灵兽从诸天宗护山大阵中飞出,灵兽上有的还坐着御兽人,他们所属用的御兽之术令露凝眼花缭乱。
她真的到了修仙界。
相比起这里,界门处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原来真正的灵脉聚集之地是这等模样。
站在这里,哪怕不懂得如何修炼,露凝也感到身轻如燕,十分舒畅。
她被星灯带下飞行法器,脚踩到地面上时,身后一步之远就是望不见底的云海。
她不畏高,却畏惧这座巍峨仙府。
在凡界不过三国,只三个人皇,尚且谁也不服谁,上界仙人却有七十二州,九条仙脉,衍生出无数修仙世家宗门,解离尘所处的离州以他命名,他更是眼前这座仙府的宗主。
露凝以前就知道他们差距很大,但那时的感觉绝对不像此刻这样强烈。
太渺小了。
她真的太渺小了。
她甚至不如星灯这样一个诸天宗的女弟子,在这里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露凝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这样厌恶自己的无力,她从前随性自处,除了皇权之外无需向什么妥协,现在……她遇见了比皇权更宏大的东西。
她如蜉蝣而立,腿如灌铅,半步都挪不动,直到云雾中一人朝他走来。
那人着一袭白衣,金冠束发,手握长剑,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终于见到了解离尘,可很快发现对方满头乌发,就知道不是。
“到了。”
星灯哪里知道露凝的心情,她将人送到,远远见到风无涯,就笑着说:“你夫君就在那里,我没骗你吧?”
露凝看着风无涯摇头:“星灯姑娘,你搞错了,那不是我夫君。”
“什么?怎么可能!”
星灯没有骗她。
她确实带她来了诸天宗,却不是见解离尘。
她不认识眼前的男子,只感觉得到他们对她没有恶意。
风无涯不是个爱想象的人,但宗主一直是他仰慕崇拜的对象,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得宗主那般出神入化人剑合一的剑道,难免对宗主要他接的女子有些好奇。
在他简单的构想中,对方哪怕是个凡人姑娘,也定然生的比仙子还要仙子。
真的见到了,他是有些意外的。
倒不是露凝不好看,她是极好看的,哪怕衣裙有些脏污,脸上也有些灰尘,发髻有些发丝散乱出来,可这些灰尘反而是她最好的妆点,衬得她纯稚无害,恬美动人。
她生的一双鹿眼,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些失落和不解,眼尾红红,有些潮湿,哪怕是他这般铁石心肠之人,亦不禁为此浮动心绪。
不是清冷仙子,却是误入此间的明泉净玉。
“风师兄。”星灯小跑过来,“怎么人家姑娘说你不是她夫君?”
风无涯也愣了愣:“夫君?”
“是啊,她一直在界门处等夫君,她和夫君一起来的修界,与对方失散了,说是对方可能遇到危险了,难道不就是你吗?”
……
他确实刚历练回来,也确实受了伤还在养身,可真的不是他。
风无涯想解释,但想到宗主吩咐此事的语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星灯见此忍不住问:“我不会真接错人了吧?可当时我就只遇见这么一个姑娘,她好可怜,差点被散修欺负。”
风无涯一皱眉,几步走到露凝身边,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露凝礼貌地摇摇头:“我没事。”
她咬了咬唇,诸天宗不断外放的驱逐灵压令她这个还没真正入道的凡人修士很难受。
她有些不太想在这里,很想回到界门处去,就好像缩回了自己的安全区。
她抓紧了衣袖,垂眸说:“你们认错人了,现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吗?”
她大约还来得及回去等解离尘。
星灯走过来要说什么,却被风无涯拦住:“我来确定就好,师妹去忙你的吧。”
星灯还有话说,但风无涯抽出剑就带露凝离开,她哪里追得上。于是她只以为是小两口闹了别扭才不相认,她就别瞎掺合了。
露凝也有些抗拒,想从飞剑上下来,可低头看到高空下一层又一层的仙府,微动的脚步又停下了。
“姑娘莫怕,若真认错了人,我一定将姑娘安全送回去。”
露凝轻轻阖了阖眼:“我已经离开那里太久,夫君可能已经回去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她发现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
从进入修仙界开始,一切都脱离掌控了。
她仰头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里的月亮都和凡界不一样,又大又亮,可她就是觉得很不真切,一切都像是梦一样。
她不喜欢被人掣制,不能自由选择。
从前尚且只需要顾虑皇家,现在却如鱼肉一般,人人可以宰割。
无力感侵袭了她,直到风无涯叹息了一声说:“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宗主吩咐在下寻人,还是要先向宗主禀报一声,看是不是姑娘才行。”
……宗主!
电光火石之间,露凝明白了什么。
她猛地转过头来,散乱的发丝和脏脏的面颊忽然明亮起来,充满希冀地问:“你们宗主可是解离尘?”
……竟直呼宗主名讳,可以确定了,这就是宗主要找的姑娘没错。
风无涯敏锐地联系起了星灯的话,眼前的姑娘是在界门处等夫君的,现在更是直言宗主名字,宗主也要找她回来,也就是说……
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
那可是离州君,他好像生来就独一个,没人敢将亲缘情缘的事与他挂上钩,他的忌讳不多,唯一的就是这个,哪怕是私底下,隔着十万八千里,也无人敢议论他这方面的事。
就如此刻,风无涯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就脊背发寒,不太舒服。
“姑娘所唤,的确是宗主名讳。”
风无涯斟酌着回答。
露凝眼里终于有了光彩,她就知道!就知道夫君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这不就来寻她了!
“他在哪里,我去见他!”
飞剑刚好落地,露凝主动跳下去,她想去找解离尘,但被风无涯拦住。
“姑娘莫急,且等在下先行通传。”
约莫是知道露凝着急,风无涯说完就进了奉君殿。
露凝被厚重的白色雕花大门隔绝在外,看着这座比整个皇宫还要大的宫殿,突然想起解离尘在凡界时与她说的一些话。
【如今在这里的我只是一缕神魂,待回到上界才是完整的我。】
【完整的我与现在不太一样】
【你说过哪怕我面目全非也不会怕我,还记得吗。】
【永远不要忘记你说过什么。不能怕我,要在我身边。】
所以……现在的他是完整的了。
现在的他与过去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他,面目全非了吗?
界门处的失散好像忽然有迹可循了起来。
露凝仰头望着宫殿大门上奉君殿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这座宫殿极高,她想要看清楚那三个字都有些费力。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接着又坚定地走回来。
她承诺过不会怕面目全非的他。
她亲口答应过要在他身边,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他料到了一切,给了她提示,所以哪怕她万分忐忑,也不能退缩。
至少要试一试。
至少要努力过才行。
或许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露凝抬手摸了摸脸上的脏污,站在原地等待。
奉君殿太高了,高处不胜寒,她还没真的开始修炼,不懂得用灵气护体,不多时就被冻得脸色苍白,手腿僵硬。
而奉君殿内,风无涯刚刚见到解离尘。
殿内此刻情形不太好,高台之下跪了四人,皆是离州下属宗门的掌权之人。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能此刻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风无涯得了允许进来,就站在最门口处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一直稳坐的解离尘缓缓站起,高台之下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风无涯也跟着紧张起来。
解离尘走下高台,长长的衣摆滑落阶梯,白发黑衣的他说不出的玉骨清相,丰神俊朗。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握,腕间玄色玉珠化为一柄神剑,剑尖擦地而过,发出令人胆寒刺耳的摩擦声。
“扔去剑陵。”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立刻有逼真的傀儡将其中一人拖走。那人连呼救都不敢,只面如死灰地认下了一切。
解离尘侧目看向另一人:“留你个全尸吧。”
那人面色惨白,汗如雨下,下唇咬出血,也是不敢挣扎反抗,很快被拖了下去。
“至于你们。”
他抬起握剑的手,剩余的二人顿时五体投地,毫无形象地求饶:“君上恕罪,君上饶命!——”
解离尘长剑一挥,两人本能地要吐血,但想到弄脏奉君殿的后果,硬生生忍回去了。
解离尘淡淡收回手,道出五字:“小惩大戒。回去吧。”
大鱼还没上钩,还要留下点鱼饵。
两人大喜过望,立刻整理仪容再次跪下谢恩。
解离尘却听腻了,只觉得吵闹,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
风无涯僵硬地站在那,慢慢沐浴在解离尘的目光下。
“人接回来了。”他的语气很肯定,声线诡异地柔和了几分。
风无涯低眉敛目:“就在殿外,宗主可要现在见她?”
解离尘银靴往前,却在踏出门前时犹豫了。
风无涯注意到那个停顿,很难说为什么,但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宗主在害怕。
太诡异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透露着诡异。
风无涯在修炼之外不太够用的脑子有点疼了。
“将她安置到偏殿。”
解离尘放弃了出门,他站在门口望着殿外,一门之隔,看见了没看见,只有他自己知道。
风无涯闻言想到露凝明亮的眼睛,猜也知道她见不到宗主该是如何失魂落魄。
他没忍住问了句:“若她非要来见宗主呢?”
解离尘并未因他的多嘴而不悦。
他只是轻轻地说了句:“……让她好好休息。”
“我会很快去见她的。”
语毕,他身影消失,与其说是去忙着处理失误,不如说更像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