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口寺乃皇家寺庙,这里出事皇帝自然很快会知道。
帝王寝宫深夜急报,东宫里也很快有暗卫来传消息。
得知露凝正在护口寺,姬婴立刻命人更衣,但衣服还没穿好,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就亲自来了。
“殿下,陛下有请。”
姬婴皱眉迟疑。
他想起上次因父皇的命令而将露凝放到第二,她很生气,这次……
“殿下,陛下正等着您,请殿下速随老奴前往。”
大太监加重了“陛下”二字的音量,姬婴原本到了嘴边的拒绝有些说不出来了。
他是东宫太子,大业储君,皇帝召见不可能不去。
姬婴闭了闭眼,与身边暗卫耳语几句才随大太监离开。
到达皇帝寝宫的时候,姬婴并未第一时间见到对方。
他被留在寝殿外等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姬婴从一开始的心中急切慢慢平静下来,到最后心底有些冷意。
“进来吧。”
寝殿内终于叫进,姬婴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皇帝看了看他的脸色,漫不经心地问:“可是怨朕?”
姬婴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皇帝侧倚软榻,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翻页一边道:“有情有义没什么不好,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姬婴脊背一僵。
“你是东宫太子,不是普通百姓,你有更重要的使命。”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同姬婴说这些话,他一时怔忪。
“朕知道你想去护口寺看温家孤女,留你在此,已经表明了朕的态度。”
皇帝放下书,下了榻,负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温露凝乃功臣遗孤,她想嫁给谁都可以,但绝不可能做你的侧室。”
温家满门功臣,为国战死,侧室——哪怕是太子的侧妃,说到底也是个妾,让温家唯一的后人给人做妾,皇帝做不到这种事。
而姬婴乃储君,也不可能娶一个毫无娘家依仗的孤女做正妃,所以他们注定无缘。
“由你胡闹到今天,朕已仁至义尽。”皇帝弯下腰,拍了拍嫡长子的肩膀,“温家孤女知情识趣,一直躲着你,那是她聪明。你可不要比她还糊涂。”
姬婴的肩膀垮下来,视线盯着皇帝的短靴,久久没有言语。
“今夜还要去吗?”
姬婴:“……国师大人在护口寺,祸乱已除,儿臣无需连夜前往。”
“很好。”皇帝微微颔首,“有时间去看看你母后,她很念着你。还有太后,她也是为你好。朕喜欢孝顺的孩子。”
“……儿臣省的。”
“今年夏末的选秀,朕会让皇后为你选一个合适的太子妃。”
姬婴没应,却也没再极力拒绝。
皇帝满意地点头:“明日一早,你到护口寺为此事收尾。”
这是因他听话而做出的让步。
姬婴闭了闭眼,感觉到父皇擦着他的肩膀离开,内心情绪翻涌,克制得额上青筋直跳。
护口寺。
夜已经很深了,露凝还没休息。
她坐在床榻边,为昏迷不醒的吴嬷嬷拉好被子。
身侧一阵寒意,是解离尘的气息。
他还在这里,抬起的手指上如丝线般缠绕着一圈绿色,在他的引导下,那绿色如有意识般,一点点飘向吴嬷嬷的身体,从心口处钻了进去。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半刻钟,解离尘放下手,淡淡道:“她明日会醒。”
露凝闻言彻底放松下来。
“多谢大人。”
她今天好像道谢太多次,解离尘听腻了没有她不知道,她自己却不好意思再只是口头道谢了。
所以在他侧过身,似乎要闪身消失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解离尘身上的寒意比往日都要骇人,露凝心里不安,她往他身边走了几步,寒意果然更盛。
“大人的伤还没处理。”
解离尘想到那只受伤的手,不自觉抬起,翻转扫了扫。
他的指骨纤长,肤色白皙清透,手生得好似玉雕。
“无……”
他想说无碍,很快就会好,但露凝在那之前说:“大人随我来,我帮大人上药。”
她要给他上药。
这样小的伤口根本没必要,她要不说,一会都该好了。
露凝哪里知道他的情况,她对修仙之人的体魄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已经转身朝外走了。
解离尘沉默片刻,慢慢跟了上去。
身后清寒的气息始终都在,露凝莫名的安心。
她走进另一间禅房,这里紧挨着吴嬷嬷住的地方,是事后护口寺重新给安排的。
禅房里放着她的东西,虽然只是来还愿,但她还是随身带着小包袱,这是习惯使然。
少时控制不好力气,她很容易伤到别人,次数多了,也就随时携带着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刚好用上了。
“大人请坐。”
她打开包袱,翻出药和干净的布条。
解离尘看了一眼,坐在了禅房中唯一的椅子上。
禅房是给香客暂居的地方,不会很大,床榻和桌椅都是一人份。
解离尘生得修长高大,露凝和他待在这里,转身时会有种狭窄的感觉。
她走到桌边将东西放下,朝他伸出手去,突然想起之前查看他的伤口,两人无意间握住了手的情形。
国师大人的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将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妖邪杀死的手。
国师大人的手,是可以操纵仙法,授人长生之术的手。
这样一双手,轻轻包裹着她的,露凝那时脑子里好像炸开了烟花,什么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被他紧握的感觉。
眼睫极快地扇动,露凝递过去的手僵在半空,轻瞄向解离尘,正对上他暗金色的眸子。
那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点心虚紧张。
“大人,我……”
她刚开口,解离尘便道:“你不自称臣女了。”
“……”
是的,好像自从在护口寺见到他开始,她就没再自称什么臣女。
“很好。”解离尘简单道,“不是要上药?”
他挽起广袖,主动将手伸过来,放在她面前。
露凝注意到他在烛光下的脸色有些苍白。
虽然她见他次数不多,但因为印象实在深刻,所以可以辨别出他和之前状态不一样。
她再不迟疑,握住他的手帮他简单地清理了伤口。
伤口不重,但也绝不算轻,树枝杀死冥族时也伤到了他自己,皮肉外翻,血液已经凝固,狰狞的伤口损坏了这只手如玉的美感,白璧微瑕更令人心动怜惜。
露凝对于伤口的处理有种超乎寻常的熟稔,尽管她始终皱着眉,眼睛红红好像随时会掉下眼泪,但手上动作十分利落,很快就帮他上好药,包扎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赧然道:“这伤药很普通,大人回宫记得换药。”
皇宫里的御药自然是最好的,比她这些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知好多少倍。
但解离尘说:“不必。”
露凝一顿。
“已经很好。”他语气认真。
露凝一时无言,解离尘漫不经心地抚过包扎完好的手掌,暗金色的眸子里有种戏薄,以及还未褪尽的麻木和自厌。
一杯热茶在这时放到手边,解离尘垂眸去看,听到露凝小声说:“大人脸色不太好,气息比平日更冷,可是除了手心的外伤,还受了什么内伤?”
她竟然感觉到了。
倒也不是什么内伤,只是他神魂刚修复一些,又动用了太多灵力处置那冥族,拉长了回修界的时间罢了。
但这也没想象中那么令人讨厌。
就当做此生唯一一次小小的放纵好了。
无论要做什么,总都不会差这几日。
因着神魂又变得薄弱,周身气息不免会冷,脸色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还是要尽快回去调息。
解离尘站起身,露凝不提还好,一提起,他竟有些身子摇晃,手撑着桌面稳住身形。
露凝快步扶住他,瞥了一眼她还没睡过的床榻,下意识道:“大人快躺下歇会吧。”
说完了才意识到这好像不太妥当,可说都说了,也不打算收回来。
“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人先在这里睡一会,天亮再走吧。”
她说这话时心里没什么底,越说声音越低,最好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解离尘都听见了。
真是新鲜的体验。
这便是被人真心挂念担忧的感觉吗。
他一言不发,但迈开了往前的步子,在露凝的搀扶下,银靴踩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你睡哪里。”
“我刚好要去照顾嬷嬷,就在隔壁休息。”
他竟然愿意留下,露凝心里好高兴,脸上的笑忍都忍不住。
她将被子拉开,扶着他躺下,替他盖好,道了一声别就跑了出去。
吴嬷嬷的禅房与这里一墙之隔,解离尘神识强大,哪怕不外放,也可以清楚听见她在隔壁的呼吸声。
凌乱,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呼吸的炙热,还有她扑通扑通,跳得快而重的心跳。
他闭着眼,眼睫上缓缓结了霜,雪色发丝铺满床榻,纤尘不染的人躺在寺庙蓝色的被子下,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露凝天蒙蒙亮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这被子还不如不盖。
盖了总觉得玷污了他。
他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干净到了极点,像某种偏执一样。
除却白之外任何颜色点缀在他身上都很违和。
露凝走到床边,见他还闭着眼,应该是没醒,就想伸手感受一下他身上的气息,看有没有变得不那么冷。
靠近的时候,她衣袖落在他身上,她喜着鹅黄,极有生机,与白色都算是亮色系,交叠在一起时,竟好像没有那么违和。
这倒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手不自觉落下了一些,一阵凉风拂过指尖,她才发现自己走神的时候,手指距离解离尘的唇已经只有一线之隔了。
那凉风是他的呼吸。
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淡色的唇微微启着,气息平稳而轻薄。
“大人!”她先声夺人,“我做了早膳,大人可要尝一尝?”
解离尘没说话。
应该是因为她还没收回手,他唇瓣若动,可能会碰到她。
露凝赶紧把手缩回来,有点不敢看他,可实在挪不开视线。
他生得真好。
方才睡着时,像被供奉的天神塑像。
如今醒过来,浓颜俊美的面庞就鲜活起来。
虽然依然清清冷冷,但仙骨像清,神姿湛然,有一种自内而外散发的高贵与典雅。
他一手撑在身侧,缓缓直起身,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我不需要进食。”
这是实话。
他不需要进食也可以活着。
别人要辟谷才能做到这一点,但他天生就可以。
因他与他们不同,身体里拥有特殊的血脉。
他自小就对食物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欲望,最初的日子里,没人会管他需不需要进食,只要他还活着,有口气在就足够了。
后来,他也只喝过茶、水,和上次露凝给他的蜜水。
清甜带着竹香的味道,至今仍留在他记忆深处。
“……不需要?”露凝找回了神思,有些慢吞吞地说,“是因为不需要,而不是不想吃我做的东西。”
她做的东西。
解离尘思索着这个前缀,没有说话。
而露凝心里有种陌生的震颤。
哪怕躺了一会,他脸色还是很难看,周身气息依然很冷,夏初的天气待在他身边,和冬日无甚差别。
她一夜未睡,寺里条件不允许,她就尽量寻到更多的食材,特意炖了烫,还是希望他可以喝一点,暖暖身子。
她希望他能吃。
其实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只是希望他可以尝尝。
哪怕能喝一口,她也会很高兴。
她胸腔闷热,脑子混乱,手抓紧了衣袖,抿唇说道:“我炖了烫,喝了身子会暖一些,如果不讨厌的话,只是因为不需要才不吃东西…那大人可不可以……试一试?”
说完这话,她心跳的声音已经抢走了她所有的耳力,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很想得到他的回答,又很怕他开口,担心被拒绝。
她拳头越握越紧,像等待审判的囚徒,没过多久就得到了白衣谪仙的判决。
他说:“好。”
“你做的。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