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郁冉不经意间看到那个独自坐在街边喝酒的身影,他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迟陶,简单思量过后,郁冉对司机说:“绕回去。”

司机不明所以,听令行事。

车子重新开回去,郁冉看清了坐在路边喝闷酒的男生。

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男生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罐啤酒,不远处的路灯光亮映了一点在他身上,抬起手时就照上了他的修长指骨,出神多过喝酒。

郁冉缓步上前,问了一句:“不开心?”

比“怎么在这儿喝酒”笃定,比“心情不好”亲近,郁冉说这句话,哄人似的。

迟陶的第一次打架,在父母去世后没多久。

当初跟他一起打架的那几个同龄人早就记不清,但那句“迟陶,听说你爸妈死了?那你不就是孤儿吗?”曾经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被迟陶想起来。

那一场架打得毫无章法,迟陶没打赢,跟他打架的几人也没讨到好。

在打架时凶得像一只小狼崽的迟陶,挨了拳头也不叫疼的迟陶,却在将要回家时踯躅不前。

那时迟陶已经搬到了爷爷家去住,爷爷退休后会一边在楼下跟人下棋一边等迟陶放学回家。

一路上忍着痛没吭过一声的迟陶越临近爷爷家的小区脚步就越慢,最终六七岁大的迟陶躲在了花坛后面,独自抱膝坐在台阶上,看过了虹霞漫天,等到了夜幕降临,腿都麻了,还是没敢往家里走。

跟今天很像,却又大不一样。

那时候的迟陶会害怕被一位老人看到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打架痕迹,现在就只有迟陶一个人了。

听到郁冉的问话,迟陶笑了笑:“嗯。”

不敢回家的那个晚上,一个老人最终来到迟陶面前,伸手摸了摸迟陶的脑袋。

老人笑眯眯地说:“不就是打架吗,我们桃桃有什么不敢回家的哟?”

嗯,不就是想爷爷了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迟陶坐在路边台沿上,单手扣着啤酒罐,眼皮半敛,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见到郁冉才蓦然笑了笑。

如果换成其他人来问,也许就不会问迟陶是不是不开心了。

偏偏郁冉问了,并且郁冉也看出迟陶当下的这一笑不是出于高兴。

那是带着很多无可奈何的笑。

笑容不上眼,随着“嗯”字作结一起沉寂下去。

郁冉见过很多时候的迟陶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开心的迟陶。

他看着这样的迟陶,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淡淡的、又很陌生的奇怪情绪。

迟陶当初时,书里的郁冉是让他往下看下去的很大原因。

他跟郁冉,身份不同家境不同,但都在六岁那年失去了父母,童年像缺失了很大一角的圆。

其中滋味,迟陶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后来穿到了中,迟陶才会对郁冉有特别的观感。

第一次坐在马路边喝闷酒,就被郁冉撞了个正着,迟陶看向灯光下郁冉极好看的眉眼,忽然就想,郁冉会想他父母吗?

应该会吧。

但郁冉好像什么时候都是很平静的。

话到嘴边,迟陶还是换了话题:“大小姐会心情不好么。”

偶然出现的想法没问出口,说出来的是随性称呼的闲聊。

迟陶不是非要郁冉给答案,郁冉却给了他不是答案胜似答案的回答。

远处有辆车行过,车灯从两人所在方位一闪而过,郁冉回忆着迟陶被灯光一瞬照亮的眼尾,似乎下垂的睫毛都纤毫毕现,像神来一笔,又倏忽退去。

沉默片刻,郁冉问道:“想去看看吗?”

“什么?”迟陶茫然。

郁冉说:“我心情不好去的地方。”

迟陶第二次坐郁家的车,郁冉对司机说了“去箭馆”三个字。

价格不菲的豪车扬长而去,将街灯建筑都甩在身后。

最后车停在一个大型运动场馆外,巨大的外立面流光溢彩。

郁冉带着迟陶一路上了四楼。

场馆里面开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运动馆,也有供购物和吃饭的地方。

他们到了一家logo上有着弓箭标志的场馆,迟陶这才明白原来郁冉说的“箭馆”是这个箭馆。

“你喜欢射箭?”迟陶问。

“谈不上喜不喜欢,”郁冉说,“练箭时,只剩弓箭和对面的箭靶。”

迟陶不由看向郁冉。

郁冉的侧脸清冷,细长眉梢却显出凌厉,迟陶觉得说这话的郁冉很……英姿飒爽。

这应该就是郁冉会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迟陶想,他跟上郁冉,一起朝箭馆里走去。

前台是个挺好看的长发女生,她对郁冉这位有着自己专用训练室的高级会员很有印象,客客气气问好的同时目光不住看向迟陶。

她的目光跟当初郁冉给他补习的饮品吧店员简直如出一辙,迟陶心下无奈,只能故作不知。

箭馆很大,穿过接待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旷的射箭场地。

墙上立着依次排开的箭靶,两侧墙壁和架上挂着多把样式不一的馆弓,有几个学员正在教练的指导下学着开弓。

郁冉带迟陶刷指纹进了一间会员训练室,迟陶一眼就注意到了墙上内镶的展示柜,里面摆放着几张看着就很昂贵的现代弓。

迟陶没看过一场射箭比赛,对各种弓型也全无了解,但他看到那几张弓,以绝对外行人的眼光也觉得弓身兼具力量感和很独特的凛冽美感。

郁冉打开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一把白黑色的长弓,上下弓片像张开的白色双翅。

“试试?”他转身问迟陶。

郁冉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中性风黑色外套,鸦黑长发自然披散,更衬得肤色如羊脂凝白。他就这样提着弓,回身看着迟陶。

很酷,也很难让人拒绝。

迟陶勾了下唇,“你教我吗?“

来到箭馆时,迟陶就记起了他看过的内容。

里是讲过郁冉会射箭的,那也是顾宸宁第一次见到郁冉。

是在附中的弓道社团,顾宸宁去找朋友,在众人之中一眼望见身穿白衣黑裙弓道服、正在拉弓的郁冉。

后来顾宸宁就经常往弓道社跑,但总是遇不到郁冉,一问才知道原来郁冉只在开学时来参加过社团活动。

郁冉没叫教练,当然是要亲自教迟陶的。

他给迟陶选的是一把低磅数的竞技反曲弓,弓弦好拉,弓身也不算太重,竞技反曲弓作为奥运项目,有一套完善的动作体系,很适合初学者。

等迟陶将全套护具穿戴好,郁冉就将动作要领分步骤告诉迟陶,从站姿、发力方式,到如何推弓、拉弓、靠位、瞄准、撒放等等。

像是之前郁冉给迟陶补习的时候,他说得简洁,但很清晰。

边说着,郁冉从迟陶腰后的箭囊里抽了一支箭给他做示范。

郁冉只戴了护指,抬弓、搭箭、拉弦一气呵成,尽管他为了让迟陶看清动作有意放慢了速度,但整个过程仍然干脆利落。

说到“撒放”时,郁冉勾弦的手指轻巧松开,迟陶只听“嗖”地一声,就见搭在弦上的箭疾射飞出,箭尖转瞬命中箭靶的黄色内圈。

郁冉放下弓,没有多看被箭支穿透的靶纸。

过分帅气了。

难怪顾宸宁会喜欢郁冉,迟陶心想。

郁冉放了一箭就不再继续,而是将弓递给迟陶。

“不多射几箭吗?”迟陶问。

郁冉摇了下头,“很久没练了。”

他确实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以往来射箭,都是因为“需要”,只在心情不好时才需要。

这一箭郁冉发挥得并不算好。

很久没有练箭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为了照顾迟陶,选了适合新手的、也是展示柜里磅数最低的一把弓,郁冉早已升磅,用起来不怎么顺手。

不过郁冉想到迟陶误以为他拧不开瓶盖,就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迟陶。

迟陶的身体协调性很好,听郁冉讲过那些诀窍、又见过郁冉的展示,差不多会了个七/八成。

他学着郁冉站直身体,左手持弓、搭箭弦上。

“是这样么?”迟陶问。

郁冉看了看,走到迟陶身边,托住他的手肘为他调整不够准确的姿势。

迟陶穿着短袖,郁冉的手碰上他的胳膊,连手心都带着凉意。迟陶有些分心,下意识朝郁冉看去,正好看到郁冉由于低头垂下去的长长眼睫。

这么看,郁冉的眉毛是很英气的。

迟陶正想着,郁冉抬起眼看他,迟陶猝不及防跟他对视。

“瞄准。”郁冉说。

迟陶“哦”了一声,有点尴尬,连忙沉下心来瞄准箭靶。

他想要将箭射到郁冉的那一箭旁边,但很可惜,迟陶这一箭射出,黑色的长箭只扎进了靶纸红色区域,跟郁冉的箭差着不少距离。

郁冉站在稍远处看迟陶射箭,看到迟陶射中七环,郁冉挑了下眉。

“很好了。”郁冉道。

迟陶射出一箭,虽然没达到郁冉的环数,但比在射击游戏里击中敌人更有成就感。

听到郁冉夸他,迟陶问:“真的么。”

郁冉“嗯”了一声,没告诉迟陶一般初学者练习的箭道会比这里短上很多。他们现在的箭道长度是初学者需要通过考核才能打的。

至于为什么不带迟陶在外面跟其他学员一起学箭,就跟郁冉不太想告诉迟陶他力气不小一样,是郁冉的一点“私心”。

所以迟陶能第一支箭就收红,真的很不错了。

接下来迟陶射空了两次箭囊,最好的一次射出了九环,最差的一支甚至脱了靶。

但迟陶每射出一箭,心情都会随着飞出去的箭好上几分,到最后,原本压在迟陶心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就都消散了,迟陶一身轻松。

迟陶射箭时郁冉就坐在沙发上看他,遇到迟陶姿势不对时郁冉会出声提醒,迟陶每每回头看见郁冉,就好像又回到坐在马路边抬眼看见郁冉的那一刻。

——他从见到郁冉的那刻开始,心情就有在变好了。

收拾弓箭时,迟陶多问了郁冉一些跟弓箭有关的知识。

郁冉看迟陶有兴趣,给他讲解后说:“喜欢的话可以常来,我在这边开了很久的会员。”

迟陶点点头:“好。”

他确实对射箭有了很大兴趣,但他分不太清他是在看到郁冉提弓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还是在自己上手射箭后才喜欢上的。

迟陶勾勾唇,又说:“谢谢。”

郁冉看着他,“心情好点了吗?”

迟陶学郁冉说话:“很好了。”

两人从训练室出去,接待厅有个身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正在跟前台女生说话。

也不知说了什么,女生被他逗得弯起眉眼。

迟陶和郁冉经过,男人正巧回过身看来。衣冠楚楚,一双多情桃花眼,俊眉薄唇,很出彩的相貌。

男人多看了几眼迟陶,转头继续跟前台聊天。

迟陶没在意,和郁冉出了箭馆,在电梯里他看到有家射击俱乐部的广告,想到上次跟郁冉一起打游戏,便道:“上次打完游戏,言麦喆和宋明辛他们都对你很佩服。今天练了箭,我有点知道你的枪感为什么那么好了。”

郁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海报,不算陌生,在学箭前郁冉考虑过那家俱乐部。

后来没去的原因除了太扎眼外,大概是因为,他不能拥有一把枪,却可以有一张弓。

郁冉学箭学得很快,教他的教练点评他的箭用了“很凶”两个字。

只有郁冉自己知道,他会去射箭的时候,心里是真的有凶兽在抬头。

——今天是例外。

郁冉回到家,收到了钟熠的信息。

“你居然会带人去箭馆,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难得难得。”

郁冉回复:“这就是你跑过来的理由?”

钟熠说:“你好长时间没去箭馆,突然过去,这不是担心你怎么了。”

手中甩着几百万豪车钥匙的钟熠将从路边摊买来的一根一块钱的老冰棍咬得咔嚓作响,“我可没忘记上次被你吓唬那小孩,一脸鼻涕眼泪,可怜见的。”

钟熠贫完了,总算发过来一句正经点的话。

“好不容易看你有个同龄朋友,挺好的。”

后面又跟了一句。

“我妈知道了肯定高兴。”

郁冉没再回复,他将手机随手搁置在窗台上,卧室没人,郁冉取下了脖间颈饰,将长发随手束到脑后。

墙角壁灯照到他身上,修长脖颈和瘦削但有力的肩骨,没有长发的遮挡,其实是很清晰的男生身形了。

郁冉背靠窗台,手中把玩一支柳叶箭羽,眉头轻蹙。

把迟陶当成怎么样的朋友,他还没想好。

但会带迟陶去箭馆,是因为他看到迟陶不开心,想要哄一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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