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那块稀世罕见的烟丝的份儿上,卫子安留这宦官用了午膳,两个人促膝长谈到临近傍晚,卫子安才将人送了出去。
人一走,卫子安自是立刻关上大门,小心翼翼地将那快烟丝捻下来几缕,仔细地塞进烟斗里品。
一时之间,书房里烟雾弥漫。近前侍奉的小厮进屋时冷不防地被呛了口,凝神一嗅却也惊叹:“爷可是得了好东西了!”
卫子安一脸醉生梦死般的笑意,招手示意他近前,却说:“去跟咱们在东宫里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尹兴修的宦官,问清楚是什么来路。”
小厮听得一愣,旋即拱手:“爷,小的实话实说,刚才您与那位公公说话的时候,小的听了一耳朵,眼瞧着您方才跟他聊得挺热闹的,怎的竟信不过他?”
卫子安轻嗤,指了指那烟丝:“你可知这烟丝是什么来路?”
卫子安道:“这是云南来的贡品,除了我手里的这块,余下的都在天子御库里。这一块我盯了许久了,大约是月余前出的宫,七拐八拐地让尹兴修得着了,便拿来孝敬我。”
卫子安又嗤了声:“只怕是没这么好的事吧!如今这局面不太平,咱们行事也得当心,若能在东宫添一双眼睛当然是好事,可就怕急于求成,反倒着了别人的道。”
小厮恍然大悟,赶忙依着卫子安的吩咐去办,七拐八拐地往宫里递了话,打听尹兴修的底细。
约莫三五日后,消息就传了回来。宫里的眼线说东宫确是有这么一号人,也确是不得重用——尤其是近三两个月,他已挨过了几回罚,只不过若再往前算,这人原是太子救回东宫的。
最后这句,反倒让两边的话对上了。尹兴修那天拜访卫子安的时候原就大大方方地说了,自己对太子的救命之恩心存感念。但也正因如此,后来一腔忠心不被当回事他才更难受。
卫子安心里的疑虑就此淡了些,却还是存着谨慎,又与尹兴修打了好几次交道,才可算给他引荐了一个人。
彼时已然入秋,京中凉爽下来,外出避暑的众人也回了京。太子在东宫安顿下来,裴砚就带着尹兴修避着人,去毓德殿见了太子。
尹兴修入殿见过礼,就将近两个月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太子听到他最后报出的那个人名,眉心一跳:“郭禄?”
裴砚垂眸说:“臣查过了,此人在书房当差,平素是帮殿下裁纸的。”
“孤知道。”太子神情淡淡,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尹兴修,“只有他?卫子安没再提过旁人?”
“没有。”尹兴修思索着摇头,“奴觉得卫子安很谨慎,一时也摸不清是真没别人了,还是他不肯让奴知晓。”
“知道了。”太子缓缓点头,“你先退下。”
尹兴修无声一揖便告了退,太子默然半晌,目光停在裴砚面上:“你说,是敲山震虎,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裴砚忖度片刻,道:“臣倒是觉得,放长线钓大鱼,也一样可以敲山震虎。”
家中,随着时间推移,楚沁的月份一日比一日大了,肚子高高鼓起来,胎动也愈发明显。
她这是第一胎,楚赟与郭大娘子都有些紧张,楚沁自己倒不当回事,因为——害,不就是生孩子吗,她有的是经验!
然而在京中落叶满城之时,定国公府却先一步传出了好消息,说定国公的妾室宁氏平安诞下了定国公的第八子,取名裴烁。
这事在楚沁看来本不值得意外,因为上辈子也有这么个孩子,而且那时她处事“波澜不惊”,虽还住在定国公府里,听闻添了个孩子也没多想什么,只让人备了份里去贺宁氏。
现下仔细想想,她却很有些无奈——定国公,可真是个管生不管养的“好爹”啊。
她于是收到府里递来的帖子就交给了裴砚,裴砚瞧了瞧,一声冷笑:“没空回去,算了。”
“好。”楚沁答应得爽快,转而便如上一世一般给宁氏备了份礼,着人送回府去贺宁氏。
但这样的“喜讯”总归还是会传开的,翌日裴砚继续去东宫忙他的事儿,安谷玉和花痕就结伴来了。两个人从进屋开始就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目光递来递去,又谁都不直说,最后还是楚沁开诚布公地挑明了:“你们是不是也听说了八弟降生的事,想凑个热闹?”
“……”花痕的面色还算如常,安谷玉却显然双颊一红。低着头闷了半晌,小声道:“娘子眼瞧着也要生了,这当弟弟的比自家孩子都大不了几天,妾身怎么想都别扭。”
这别扭,说到底是替楚沁别扭。楚沁笑了声:“无所谓的事。反正咱们也不在家里住,日后也不会有多少走动。非见面不可的时候,也无非就是当寻常亲戚处着,客客气气地也就过去了。”
安谷玉听她这么说,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然而理虽是这么个理,过了几天,让人恼火的事就又来了。在外云游的定国公听闻自己添了个小儿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在外头搜罗了不少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府里送。
那天,裴砚面上没什么异样,话却还是显得少了些。楚沁心知他心里不痛快,便私下里去找了母亲,让央母亲借着宵夜的机会亲手给他煮了碗面。
这面送进正院西屋的书房,裴砚默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就是觉得家里的事挺可笑的。
自打搬出来开始,他就在跟自己说,这边才是他的家。他有沁沁、有岳父岳母,日后还会有孩子,他自会为了这一家子人好好挣个前程,定国公府那边就当不存在好了。
可每每定国公府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心里还是不痛快。
为了冲淡这份不快,裴砚只得让自己加倍地忙碌起来。次日原本是歇息的日子,他却将四弟裴烨叫来了府里,摆出了一副兄长的样子,问裴烨功课。
楚沁在正院里听说清秋说:“四公子被问得脸都绿了。王宇说,四公子的功课本身是不错的,想来……是咱们公子问得太难了。”
就这样,临近晌午的时候,裴烨总算跌跌撞撞地被放走了,据说还挨了几句骂。楚沁无心多掺和这事,心里直盘算着,这会儿的这两兄弟似乎比上辈子更亲近了些。
其实上辈子,他们最终也很亲近,可那是几年后才开始的。现下这个时候,裴烨理当还跟着他的亲兄长裴煜,哪怕都住在一方府邸里,也不会多和他们睦园走动。
如今有这些变化,估计是因为现如今太子的处境比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要好一些吧。
楚沁因而生出些异想天开的期待,期望太子这辈子能逢凶化吉,别跟上辈子一样又早早没了。上一世她虽成日闷在内宅里,不太打听外头的事,却也依稀听说皇帝在太子离世后悲痛难抑,自此病痛不断。
一转眼入了十月,暗查励王眼线的事一时没什么太多进展,便只得按兵不动。裴砚照例日日奔波在东宫与家宅之间,只是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变得瞻前顾后,因为楚沁临盆的日子眼瞧着是近了。
楚沁见状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怕他心神不宁会误事。好在这孩子懂事,十月初五这天就闹起来,楚沁晌午用完膳正想出去走走就觉腹间一痛,起先还道是寻常胎动,接着很快就发觉不对,冷汗紧跟着就冒出来:“清秋!”
她急唤,清秋忙不迭地上前,一瞧她情形不好,立刻回过头喊:“快去请大夫来!还有……还有去告诉王宇,让他进宫,赶紧把公子请回来!”
楚沁竭力地撑着,愈涌愈烈的剧痛中,有一缕思绪冷不防地那么一跳,让她下意识地想说裴砚有事在忙,不回来也行。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事事为他着想,几个孩子降生的时候他几乎都不在身边。她告诉自己这样是对的,可心里却并不舒服。
这辈子,她就要他回来!凭他在外头有什么事,这会儿也该赶回来陪她。
王宇在小半刻后就策马而出,一路上连气都不敢喘,好几回还险些撞着人,到了宫门口虽不得不下马却也无心多停,胡乱将腰牌往侍卫手里一塞就冲进去了。
“哎——”侍卫一边看清腰牌一边想喊他,抬头一看人早就跑远了。那侍卫于是木了半天,举了举腰牌,问身边的同伴,“这怎么办?我给谁啊?”
王宇就这么一路紧赶慢赶地入了东宫,跑到裴砚跟前的时候已经喘得说不上话了。一屋子四个侍中连带太子本尊和一把年纪的太傅就这么傻着眼看着他喘,喘了好几口裴砚总算回过神,赶紧拉着他出去。
“干什么!”裴砚迈出殿门,压着音喝问。
王宇这才倒过点气:“娘子、娘子……”
话还没说出完,便见裴砚面色一震。接着就无心再等王宇,拔腿就跑了。
“哎,公——”王宇有心想追,但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得扶着漆柱在那儿缓气,好歹又缓过来些就再度进了殿,向太子告假:“殿下恕罪,我们娘子快生了,公子不得不回去一趟。”
听到这话,众人面上都一阵释然。太子想想先前在裴砚家里看见的秋千,不由自主地笑了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