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楚沁与裴砚就都早起了些。趁楚赟还没去户部,两个人就结伴去“问安”。
东院那边,下人们知晓楚赟最近有多生气,都不敢触他的霉头,遥遥一看裴砚来了就有人赶过去挡。然而这回他们夫妻两个一道过来,上前挡驾的小厮就不免有些为难,打量着楚沁的脸色小心道:“娘子,大人说了……近来没心思见姑爷,您看是不是……”
楚沁含着笑:“我知道爹爹生气,可今日我们是有正事。你就别挡了,若一会儿爹爹动怒,自有我劝着,怪罪不到你头上。”
她这样说,当下人的自就安了些心。那小厮略作踌躇便退开了,楚沁拉着裴砚的手继续往前走,迈进院门,就见院中四处扫地的、浇花的、给水缸添水的下人都在望见裴砚的刹那低下头,满目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楚沁不禁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看裴砚,意思是:瞅你混的。
裴砚挑眉回看,眼底有那么点悲戚。
两个人再继续往里走,一前一后地步入堂屋,楚沁在卧房门前停住脚,抬手叩门:“爹,娘。”
里面很快响起郭大娘子的声音:“沁儿?进来吧。”
楚沁定了定气,将房门推开,便拉着裴砚一起进去。
房中正一片清晨起床后独有的安宁,这份安宁持续到两个人绕过门前屏风——几是裴砚露脸的同一瞬间,楚赟已暴跳如雷:“出去!”
“爹……”楚沁松开裴砚的手,径自走向父亲,挽住他的胳膊道,“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总这样赌气。”
“谁跟他是一家人!”楚赟一味地怒瞪裴砚,口中跟楚沁说,“我们只是来陪你安胎的,本与他也没什么相干!若爹娘这般态度让你为难,那好,咱们就回自己家安胎去!左右我们楚家也还没落魄到露宿街头,女儿便是被休了,我们也养得起!我们不受这个委屈!”
楚沁大惊:“爹爹这是什么话,裴砚只是……”
楚赟却不肯再听她说,怒火中烧地指着裴砚:“你出去!”
“你走不走?!”楚赟气得身上都在抖,下意识地抄起手边的东西,“滚!”
“爹。”裴砚定住心神想要解释,然而他这一声唤却恰到好处地击破了楚赟最后的冷静。楚沁只看父亲的手猛然抬起,伴随着一声气沉丹田的“滚!”字,一团白色倏然飞出,直击裴砚面门!
——那一刹间,楚沁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惊吸着冷气眼看那东西砸向裴砚。
“啪”地一声脆响,崭新的碎瓷盏子落在地上。裴砚蓦然低头捂住额头,楚沁眼瞧着鲜血从指间渗出来。
“裴砚!”楚沁惊呼出声,疾步上前查看他的伤势。郭大娘子也倒吸了口冷气,不禁沉喝:“楚赟!”
楚赟自己心里也是一惊,自知做得过了火。却强撑住了,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坐到两步开外的椅子上。
楚沁急急吩咐清秋:“快去喊大夫!”
清秋这才回神,跌跌撞撞地赶出去。楚沁用力想挪开裴砚的手:“我看看!”
“……没事。”裴砚声音平静,却不想把手挪开,主要是知道出血了,怕吓着楚沁。
“你先坐下。”楚沁四下看看,将他往茶榻那边扶。几步外,郭大娘子看看他们,紧锁着眉头走向楚赟,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郭大娘子压音:“这是做什么!便是有气也好好说,何必伤人!”
接下来便是好一阵的死寂。裴砚在死寂中等来了大夫,又在死寂中任由大夫帮他包好了伤口。等大夫走后,楚赟终于神情松动了些,数日的郁气化作一声长叹:“我们不是容不下你有妾室和孩子!”
楚沁闻言心弦一松,暗道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可转头看去,却见父亲神色黯淡地一味摇起了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再往下说了。
接着又见裴砚忽而起身,她生怕再起冲突,伸手想要拦他,可他还是自顾上了前,行至楚赟面前,一揖:“爹,我知道,您是生气我在沁沁有孕时把人带回来,怕搅得她不能安心养胎。”
“是。”楚赟冷眼看着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事已至此,总不能再将人赶回去,这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你若承诺什么绝无下次,也没什么可信。我们只盼你还对沁儿有孕的事心里有数,待她好一些。”
楚沁一听,知晓父亲这是想将态度摆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方面是只消裴砚日后待她好,这桩事就不必再提了;但另一方面,也摆明了他们对裴砚的失望与恼火,从前的百般关照,以后大概都见不到了。
她不禁担忧地望了眼裴砚。他们之间没什么误会,她太清楚他非要过来告罪就是为了重新博得那份关照。那份关照对爹娘而言做得不难,却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无怪他会贪恋。父亲现下说出的话听来虽不过分,但字字都正好直刺他的心。
楚沁一下就觉得,要不还是别谈了。这事不提,左不过是王不见王,哪户人家没点说不清楚的糊涂事?裴砚非要这么来说个清楚,反倒给自己平添伤心。
她于是就想上前拉裴砚回去,可刚走到裴砚身前,裴砚就低着眼帘朝楚赟跪下了。
“裴砚!”她赶紧拽他,楚赟眉心一跳,又露恼色:“你干什么!”
裴砚叩首,直起身,道:“您便是不信我也要说,这样的事绝没有下次。日后……日后我会待沁沁好的。”
“嘁。”楚赟嗤之以鼻,摇着头敷衍说,“知道了。”
裴砚又道:“爹,容我这一次吧。”
“谁不容你了?”楚赟又轻嗤一声,“这是你的宅子,我们横竖不能把那母子三个赶出去。你回吧。”
裴砚低下头不再作声,楚赟隐隐察觉他的意思,不由挑眉:“怎么,你还非要我们当这事没出过不成?呵……别嫌我说话难听,这可是你不识好歹了。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沁儿的爹娘,不是你定国公府的长辈,你这般给我们添了堵,还要我们装没瞧见?妾室和岳家的和睦你都要得着?天底下就没这么便宜的事!”
“我知道。”裴砚轻声,“我可以等您消气。”
言下之意端然是:我可以跪在这里等您消气。
楚赟拍案而起:“你威胁我是吧?!”
裴砚慌了一瞬:“绝无那个意思!”
楚赟怒极反笑:“我告诉你,我不吃这套!你愿意跪就跪着,我户部还忙着呢!”
楚赟说罢,提步就走。楚沁一时想去追,但又不愿裴砚自己留在这儿,一时左右为难。
郭大娘子倒立刻追了出去,楚赟负着手走得极快,她直到院外才拽住他:“消消气,别计较了!”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楚赟怒然指着院子里,气得胡子乱颤,“得了便宜又卖乖是不是?真当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别惯着他!越惯越无法无天!”他边说边左右踱步,忽而脚下一顿,又道,“我知道,他背后是定国公府,我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能让他拿沁儿撒火。一会儿你就收拾收拾,待沁儿回家去!日后他们这日子能好好过就过,若他敢给沁儿半分脸色看,那就和离!反正咱们沁儿还有爹娘有兄弟,不必靠着他过活!”
楚赟说完,转身就走了。郭大娘子“哎”了声,却没再去追,左右为难地在院门口僵了会儿,就折回去了。
卧房里,楚沁打从父亲出去就一直盯着窗纸,眼看父亲真走了,她蹲身拽拽裴砚:“我爹真走了,咱也回去吧,改天再说。”
可裴砚低着头不动:“你先回去吧,让王宇去东宫替我告个假,就说家里有事。”
这下楚沁傻了:“你来真的啊?!”
先前她虽知裴砚心下真的在意父母待他的态度,却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倔。在她看来,一家人之间何必呢?许多仇怨随着时间推移,总会慢慢淡的。
郭大娘子在此时折回了房门口,绕过屏风便唤了楚沁一声,楚沁望了眼,见母亲在那边直递眼色,只好先跟裴砚说:“……我去跟母亲说两句话。”
说罢她起身走到门口,随郭大娘子走出卧房,到了院子里。
过了约莫一刻她才又回到房中,再度蹲到裴砚身边,叹了口气:“我爹当你是用苦肉计逼他,更生气了。又怕我受委屈,让我娘带我回娘家安胎去,我姑且把我娘劝住了。”
说着她顿了顿声,又语重心长道:“咱先别较劲了,好不好?若按你昨日说的,霍栖真能回来,这事迟早能翻篇,爹娘总会原谅你的。”
裴砚摇摇头,只说:“你回去吧,记得让王宇去告假。”
“你犟什么呀!”楚沁瞪他,“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娘也难做。她不想为难你,可也不好替我爹原谅你,只得先避去厢房……”
裴砚平心静气道:“没有人为难我。沁沁,是我自己想来告罪的。你回去吧,好好用膳好好安胎,我没事。”
“你……”楚沁既无语又心疼,她发现他对这事的在意,还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多了。
早知道他存着这样非求得原谅不可的心,她昨晚就不会答应带他来!
大半日的光景总是过得很快的。左右为难的郭大娘子起先在东院厢房里待着,后来去了正院,到下午又去西院安姨娘那边坐了坐。
眼瞧着时间走到了下午三点半,郭大娘子就坐不住了,着人备马备车,吩咐去户部衙门。
户部那边,官员们通常是申时六刻下值,也就是下午四点半。楚赟近来忙些,有时候要到六七点,但郭大娘子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早早过去截他,让他赶紧回家去。
结果正碰上楚赟今天不忙,郭大娘子到了户部衙门门口还没下马车,就看见楚赟从里面出来。郭大娘子忙喊了他一声,楚赟一怔,边走近边问:“你怎么来了?带沁儿回家没有?”
“回什么家!”郭大娘子眉心紧蹙,“你跟女婿置气,沁儿可没置气!走,赶紧回去,你女婿还跟屋里跪着呢!”
这倒让楚赟脚下一顿,不禁露出讶色:“还跪着呢?!”
“可不是?”郭大娘子一喟,“沁儿有着身孕,倒是没硬留在那儿陪他,还是回去好好吃了饭睡了觉,可这大半日里也过去瞧了四五趟,摆明了是担心的。你只当是心疼咱女儿,别跟他计较了好不好?我瞧咱这姑爷也不是十恶不赦,这回这错处,你饶了他吧!”
“怎的还为他说起话来了?你就是心软!”楚赟外强中干地顶了一句,没好脸色地上马车,心里却也犯着嘀咕。
他原本以为裴砚那一出就是做个样子看看,一边想左拥右抱玩得潇洒,一边又想在他们当长辈的面前求个心安,所以自然懒得理他。
难道今日来这一趟,他是真觉得有愧?
楚赟一路都紧锁着眉,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儿。到了家门口刚下马车,就见楚沁跟看到救星似的跑了出来:“爹!”
楚赟一瞧,就知道这是为裴砚耍赖来的。
果然,楚沁跑到跟前就抱住了他的胳膊:“爹,裴砚知道错了,您别跟他计较了。”
“要不……要不您再拿鞋底子揍他一顿?”
“别让他跪着了,我看着怪心疼的……”
楚沁这么一句句地求,楚赟也不说话,就背着手往里走。可楚沁见他不说话就越发地慌,眼瞧东院院门已近,她赶忙一闪身,倒将父亲挡住了:“爹,您说句话……”
楚沁戚戚道:“您看……裴砚一早上就伤着了,又这么跪了一天,求您消消气吧!要不……要不如何才能消气,您给个准话,我让他去照办,行不行?”
楚赟还瞥着她。楚沁从父亲的目光中,隐隐品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她明白父亲这份心情从何而来——现下在父亲眼里,大抵就是她这个当正妻的怀着身孕,却因外室和孩子的事受了委屈,娘家人在为她撑腰,她却胳膊肘往外拐为夫君说话。
楚赟睇了她一会儿,吁了口气:“让开!”说完就没好气地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径自进了东院。
步入院门,楚赟脚下就走得快了些,大步流星地进了卧房,定睛一瞧,裴砚果然还在那儿跪着。
楚赟一脑门子官司:“你你你……你是不是有病?!”
裴砚听到他的声音,赶忙回过身:“爹,我……”
“你滚滚滚!你赶紧给我回去!”楚赟还是凶神恶煞的,复又走进去几步,往床上一坐,“我要睡觉!你别在这里碍眼!”
裴砚低着眼定定神,俯身一拜,咬着牙撑起身,默不作声地走了。
可算消停了。
楚赟舒了口气,拧着眉躺下去。四下里安静了几息,郭大娘子进了屋来,坐到床边。
楚赟睁眼看看他:“走了吧?”
“走什么走。”郭大娘子无奈,“人家去院子里跪着了。得亏我先一步把沁儿劝了回去,不然沁儿瞧见更要心疼。”
“……”楚赟面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却不得不承认,心里积攒已久的恼火已然很淡了。
活到这个岁数,他自然知道所谓“赔罪”其实不过是一种亡羊补牢的做法,已经发生的事覆水难收。但正因为覆水难收,态度便显得尤为要紧。
楚赟躺在那里又闷了半天,压制着心中的火气,思索女儿嫁这么个人到底好不好。
——最终,他觉得应当还是好的。世人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又是那样的出身,肯为了这种事认认真真地跪在岳父岳母跟前谢罪并不容易。
做到这一步,起码说明他还是个君子。既是君子,就不会让妻子受太多委屈。
楚赟想清这一层,就不想再计较外室的事了。其实这些日子他的“计较”,也做不过就是想敲打敲打姑爷,为嫁出去的女儿撑撑场子。
他于是便沉默地起了身,踩上鞋子出了房门。走到裴砚跟前看了看他,伸手扶了一把:“起来,跟我进去喝一盅,指天发誓会待沁儿好,这事就算了。”
.
正院。
郭大娘子知道楚沁为裴砚忧心了一天,晚膳前专门吩咐了膳房,让膳房给她备点既合口又吃着痛快的。
然后小章就给她上了碗酸辣粉。圆圆的红薯粉煮得够软,酸和辣都放了十足的分量,那股浓烈的香味刚端到房门口,就刺激得楚沁饿了。
接着这么一大碗粉端到面前,她仔细一看,又看出里头放了不知几倍量的炸黄豆。
炸黄豆放在酸辣粉里是好吃,又香又脆,还有一点淡淡的甜。但小章放这么多……看起来就好像是有心想让她泄愤似的。
楚沁因而对着这碗粉哭笑不得,虽然担心着裴砚吃着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努力地吃着。
吃了不到半碗,裴砚回来了。楚沁一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扔下筷子跑出去,到屋门口一看裴砚被下人搀扶回来,赶紧往前迎:“裴砚!”
她上前想要扶他,却反倒被他搂住腰。他跪得膝头酸痛,嘴角还是扯起一抹笑:“我没事,你用膳没有?”
“……正在用。”楚沁边说边看向清秋,吩咐她,“快去请大夫过来一趟,再去膳房,让小章再做碗粉来。”
说完就听裴砚问:“什么粉?”
“酸辣粉……先不说这个了,你快进去歇歇!”她说罢就不肯再在他怀里好好待着,小跑着先回了屋,估摸了一下是扶他上床还是上茶榻。
最后还是直接上了床,因为茶榻要比床高些,扶他上去恐不大容易。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通,房里可算安静下来。裴砚坐在床上靠着软枕,楚沁沏了盏茶来给他,打量着他,道:“委屈你了。其实……”
她想说,其实实在不必急着一时。
裴砚却一笑:“不委屈啊。你爹娘多好啊,我肯好好谢罪他们就肯容我一回,再大度不过了。”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她听出,他从前经历过多少回“不好说话”的人和事。
从前的缺憾太多,所以他难得遇到一个肯疼自己的长辈就变得像个小孩子,生怕这份宽容和关照再消失不见,用尽全力也要求得原谅。
好在,在“原谅”两个字上,楚沁的父母说到做到。次日便不与裴砚置气了,晚上的汤羹也又安排上了。楚赟不忙的时候,翁婿两个也又一起喝起了酒,宅子里恢复了从前嬉笑怒骂的模样。诚然,楚沁知道这如出一辙的氛围总归还是和先前有些不同,爹娘心里的那根因花痕而生的刺还在,唯有来日真相大白才能拔除,但能维持这种和睦也已经很好了。
五月,皇帝下旨命励王将京中卫戍交给了谢维。这是皇后娘家的一个表弟,太子该唤他一声表舅,也就是说,京中卫戍的大权一瞬之间从励王手中挪到了太子一党手里。
于是转瞬之间,风云大变。先前许多关于储位不稳的议论忽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在慨叹圣心难测。
对此,励王府里是什么动静,旁人打探不着。但裴砚这边,四弟妹谢氏专门登了门,前来探望楚沁。
这算是她们妯娌两个第一次正经的走动,虽借的是楚沁有孕的由头,楚沁自己心里也知道,自此之后,四弟两口子就算正式靠到他们这边来了。
说来这念头裴烨应该原本就有,否则在吃烤全羊那天,裴烨就不会专程跑来告诉她们裴煜投靠了励王的事。只不过裴烨到底是裴煜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若在那个时候明摆着与裴砚走得更近,漫说裴煜这个当哥哥的会不高兴,就是胡大娘子那关大概也不好过。
现如今励王失了势,裴烨过来与他们走动,裴煜自然也不会乐意,但至少胡大娘子那边不会说什么了。胡大娘子身为人母,总还是会希望孩子平安的。
谢氏于是轻轻松松地在楚沁房里坐了半日,到了晌午,她提起裴烨上次吃着的烤全羊,楚沁就吩咐小章做去了。赶巧了这天家里没有全羊,只有半扇羊肉还没动,楚沁想想也行,反正真上一整只羊也必是吃不完的。
烤羊端上来,谢氏一开始吃得挺斯文,后来便也忍不住上了手,边吃便跟楚沁说:“三嫂嫂住在外头不知道,早几个月励王得势,二嫂嫂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看得我这个气!偏生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过活,我也不好说二嫂嫂什么,如今可好,啧……”谢氏笑一声,“今天早上去向母亲问安,二嫂嫂都称病不肯露脸了。哎呀,你说她这是何必?日后总归还是要出来的,没可能一直躲着。”
楚沁禁不住地笑了声:“这人得意的时候多几分炫耀是人之常情,你别跟她计较。说到底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闹得太僵,你也不自在。”
“我不怕她!”谢氏冷哼一声,“今日来见嫂嫂,我是探过母亲的意思的。母亲说了,三哥一贯勤学,如今又在太子跟前得脸,裴烨多跟他走动也好。”
这话倒让楚沁一怔:“母亲这样说?”
“是呀。”谢氏并不大清楚胡大娘子与裴砚间的纠葛,见楚沁这个反应,又详细道,“母亲还说,三哥是个自己立得住的,让裴烨多学他,别天天闷在宅子里当个富贵公子,得知道给自己谋出路。”
这话落进楚沁耳朵里,弄得楚沁心情有些复杂。她从未想过胡大娘子能对裴砚有这样的评价,而且说这话时还关乎裴烨的前程抉择,可不像是粉饰太平。
京郊别苑,胡大娘子上午先去瞧了瞧定国公留下的妾室宁氏。随着定国公离京的时日渐长,宁氏也不哭不闹了,总算能安静下来养胎。胡大娘子便每隔两日例行公事地去问问,见宁氏气色还好,就风轻云淡地走了。
回正院的路上路过四子裴烨所住的德园,胡大娘子正想顺道进去看看,就听院子里暴起一句:“我没你这样的弟弟!”
跟着又是一句:“我也没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哥!”
胡大娘子正自一愣,不及上前探问,面前紧阖的院门便被撞开,裴煜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看见母亲,裴煜显然一怔,硬生生刹住脚,压着火气一揖:“母亲安好。”
胡大娘子睇了眼院里,又看看他:“怎么了?”
裴煜强忍怒火,紧蹙着眉道:“四弟让弟妹去三哥那里了,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
胡大娘子闻言垂眸:“这事我知道。今日一早,谢氏是来回了我的。”
裴煜大感意外:“母亲?!”
“别说你四弟了,他便是你弟弟,你也不能要求他处处跟你打算一样。况且,咱们这样的人家……”胡大娘子吁了口气,“最是不能在一根绳上吊死。你的兄弟几个在外各有出路,来日哪个不成了,才好指着旁人帮衬。”
胡大娘子这话说得极尽委婉,可落在裴煜眼里,还是无异于明晃晃地在说他是“不成了”的那个。
裴煜顿时脸色一白,胡大娘子熟知儿子的性子,没等他开口,就拍了拍他的肩:“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我昨晚没睡好,先回去歇着了。”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转身离开,裴煜僵了僵,只得施礼恭送。
胡大娘子走出一段,崔嬷嬷跟紧了两步,在侧旁打量着她的脸色,轻道:“您是真愿意让四公子与三公子打交道?”
“嗯。”胡大娘子应得有些闷。
崔嬷嬷迟疑道:“这您可当心着,毕竟您和三公子……”她语中一顿,掩下了那些胡大娘子心知肚明的话,直接又说,“奴婢怕四公子要吃亏。”
胡大娘子静默了半晌,忽地笑了声:“这事多讽刺啊。”
崔嬷嬷一愣。
胡大娘子缓缓摇头:“我是怎么待裴砚的,我心里最清楚,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他一辈子闷闷不乐,又或者早点死了,才能解我心里对他生母的恨。可如今为四郎打算起来……我竟一点都不觉得他会算计四郎。”
崔嬷嬷听得讶然,望着胡大娘子,不知该说点什么。
胡大娘子自己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她这么想,便说明在她心里,裴砚竟是个敞亮的人。可若裴砚是敞亮的那一个,难不成从前行事阴暗的竟然是她?
自然不是!
她心里的恨有理有据,倘若裴砚的生母在,她自然会跟她算账。如今做母亲的没了,母债子偿也理所当然,谁也怪不到她的头上!
.
京中,太子在六月中旬接到去行宫见驾的圣旨,当晚就策马出宫,马不停蹄地赶往行宫。
如此到行宫时也就是次日傍晚,太子入殿时皇帝刚用完膳,听闻他这会儿到了,不由叹了声:“好快。”
来得这样急,可见这几个月太子有多紧张。他身为人父想磨炼他,却实在没想让他如此提心吊胆。
皇帝于是又着人传了膳,也不提是专为太子备的,就跟太子说自己也还没用。是以待太子入殿后,父子两个便一起坐到了膳桌边,太子的确是饿了,皇帝则只是假模假式地吃些,倒是给太子夹菜的时候更多。
皇帝一壁看着他吃,一壁语重心长地夸赞:“京中卫戍的事,你办得不错,这等大权的确不该落在励王手里。你递上来的几个人选,也很像样。”
太子闻言颔首:“这件事上,裴砚出力颇多。”
“裴砚?”皇帝听到这个姓就猜到是谁,“定国公府的?”
“是,定国公三子。去年校考进东宫做了侍中,办事很妥帖。”他的话到此即止,绝口没提裴砚猜到了先前种种皆是对他的磨炼。若放在从前,他与父亲本是无话不谈的,现下却明白在父亲眼里,这些话大概不说更好,倘使他说了,只是个好儿子,若不说,才是个能分清轻重的好太子。
皇帝点点头:“你已在储位上,该有自己的亲信。既觉得他好,就重用他。等来日他若能金榜题名,也不妨给个正经的官位,让他办些实差。”
“诺。”太子垂眸,心里却将裴砚正在办的“实差”也忍住了。
京中皇宫。
裴砚虽知太子去了行宫,自己还是按时进了东宫的门。因为暗查励王的事近来刚有了点眉目,他每日都得在东宫坐镇才好。
励王行事很谨慎,这点“眉目”还是宗亲露出来的——翰林院里叫卫子安的那个,家里的爵位虽已经很不入流,但好歹还算皇亲国戚,早两年便借着这点血脉攀上了励王这棵大树。卫子安原也是个有本事的,尚未及冠就已高中,又在翰林院当差多年,文采斐然,人脉也广。
只是,这人有一点不好,就是爱抽烟。二尺长的那种烟斗子填上烟丝,他能吞云吐雾地过上半日,把屋里抽得跟仙境似的。
这本也没什么,人活一世,谁还没点爱好呢?只是他平日里将这爱好彰显得过于明显,同僚中有不少都知道,若有人求他办事,就会投其所好。他自己也很为此痴迷,有时若得知哪儿有一块上好的烟丝,他便会绞尽脑汁地想给它弄来。
裴砚打听到他这个毛病,就投其所好地为他做了个“饵”——早在一个月前,他就与太子求了块烟丝。那烟丝是稀世罕见的珍品,就那么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方块,据说便值二十倍大小的黄金。
但太子不好这口,打从东西贡进来就压在库里收着。同样的东西除了太子这儿有一块,大概也就天子御库里还能见着了。
这么好的东西,卫子安可想而知是喜欢的。只不过,这东西怎么用还有讲究,直接送到人家府上自然不行——太子和励王互相不对付的事人尽皆知,卫子安作为励王的亲信又不是个傻子,哪能收太子这样的礼呢?就算真厚着脸皮收了,也什么都不会告诉太子的。
所以这一个月里,裴砚都在忙着“洗”这块烟丝。
他先是找了个在太子跟前当差的,让他将这东西拿去了赌坊里,只跟旁人说这是太子赏的。在赌桌上说明这东西有多稀罕,再把它输出去,它就光明正大地留到了宫外。
但其实,将它赢走的那人也是太子的人。
紧跟着,这人又将这块烟丝输去了当铺。没能按时赎走就成了绝当,当铺便可自行处置,理所当然地拿出去拍卖。
这拍卖,就让人出高价买走了——理所当然的,从这当铺到买主同样都是裴砚布下去的人。
至此,这么一方小小烟丝已经过了四五手,卫子安一方面必定已经听说了这块烟丝的存在,另一方面,就算防心再盛也不会还觉得这东西和太子有关系了。
直到今天,总算有人拿着这块稀世罕见的烟丝敲开了卫子安的府邸。
去的人是个宦官,在东宫里官职不高,实则却是太子早年从杖责下救下的人,对太子死心塌地。
这人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眼睛小,小到只余一条缝,几乎看不见,便容易让人觉得贼眉鼠眼的。
他凭着那块烟丝成为卫子安的座上宾,接着就会冲卫子安大吐苦水,说自己一腔忠诚却得不到赏识,如今被寒了心,想另投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