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广寒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从食梦林里出来的。
只知道隔日醒来时,人已在月华宫,洛南栀和小狐狸都在身边。
起床后慕广寒匆忙找了支笔。幻境里的很多疑惑自打他醒来就开始飞速褪色,不赶紧记下只怕马上又要忘。
首先,关于楚晨和姜蚀……
要知道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楚晨都是月华城最高的掌事长老!
那样执掌城中一切之人,却一直被姜蚀威胁、操控,且无人知晓、无人怀疑,实在是,唉!
慕广寒如今想想,那些年食梦林的纷繁异动、乱流频发,都未必没有那两人的一份“功劳”。甚至可能,谋害前城主、谋害姜蚕、偷取黑光磷火和当年调包,都未必是他们做的最恶之事。
他们还做过些什么?
还有,姜蚀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
慕广寒的另一个疑惑,虽没有姜蚀楚晨的事这么严重,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多年的疑惑。
就是关于他的小未婚夫。
其实,早在慕广寒七年前与大司祭重逢时,他就隐隐觉得,顾冕旒小时候的样子,未免和长大后也太过于不一样了!
那种剧烈的变化,用“男大十八变”这种理由根本无法合理解释。
是,小时候的顾冕旒好看,长大后也没令人失望,是南越人尽皆知的绝色。
可那两种好看,它完全就不是同一个类型的好看!
慕广寒毕竟在幻境里连续两次清晰重温了小未婚夫的脸,这个疑点终于再也无法忽视。
是,一个人长大后是可能长变,但总不可能眼型、唇形,全和当年不一样了吧?
小时候的顾冕旒,有一双明亮锐利、神采飞扬的眼睛。很有特色,很好认。如果单看眼神,他其实长得有点过于冰冷犀利,可偏偏就是一双那样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旁却又十分反差地,天生泛着一丝浅浅薄红。
那样的薄红,小狐狸为了妖媚,还专门用金红胭脂粉涂。
顾冕旒却是天生的,不用涂。
那抹颜色,不但柔和了少年的冷厉,更厉害的是此人一旦不笑,那抹红又能让他骤然显得十分的无辜,以至于整个人都长得非常具有迷惑性和矛盾性。
真是太特别了,谁都没见过那样的小孩子。
所以当年他来了月华城,才会引起千人围观。
南越世子倒也训练有素,从小就十分擅长营业,见人就笑,那薄唇的弧度……
砰。
洛南栀正坐默默喝茶,被慕广寒突然一头撞桌上的诡异行为吓一跳:“阿寒,怎么了?”
“没……”
慕广寒心虚地揉了揉额角。
他深深觉得,自己以后得跟洛南栀学点清心咒、静静心。
就,为什么他在回忆小未婚夫好看的唇时,会突然满脑子又都是燕王,都是他勾起唇角、暧昧宠溺的模样
啊?
这么多天,以他如今的负心薄幸,还以为早就把燕止抛之脑后了。
唉,真是的。
怎么还在想他?
……
重新沐浴斋戒三日后,慕广寒终于拿着一堆疑惑问题,去了饮思湖。
同为月华城禁地,饮思湖与食梦林的机制完全不同。
食梦林是“一视同仁,交付代价,许愿得偿”,而饮思湖则是“仅限城主,占卜问卦,解惑答疑”。
历代月华城主去饮思湖问卜答疑,都是不用支付任何代价的。
所以慕广寒从小就常爱去。
但是吧。
这世上之事,很难两头好。饮思湖虽不要代价,但给出的答案,往往又都是十分高深莫测、需要提问者自己慢慢参透的。
这种参透,不仅有时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过来,还经常是以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形式——
比如,之前有位城主,曾在成婚前去问了饮思湖,她与当时的心上人究竟是否姻缘天定,又能否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当时饮思湖给那位城主的答案,是一串特别名贵的东海明月珠链。
城主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明月似君照我心”之类的诗歌,而且珠圆玉润,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好兆头。
于是城主把明月珠链送给心上人,两人成了亲。
谁知那夫君其实外面一直偷养着一位美艳的花魁小情人,几年后,这串珠链被他偷偷送给了花魁,再后来,花魁又被皇帝赏赐给了一位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几经辗转,数年后城主不慎被卷入一次兵荒马乱,不得不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两人成了生死之交,而大将军手腕上,正戴着她的那串明月珠链。
原来大将军才是她的命定之人。
饮思湖的明月珠链,经过那么多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终于带着城主找到了命定白头偕老之人。
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问这玩意不到结局之前谁能参透啊!怎么参透???
所以慕广寒对于自己从小在饮思湖的遭遇,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当年他还很小,嫌弃自己被毁了容貌很难看,哭着问饮思湖“为什么是我”的时候,饮思湖就给了他一片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黑光磷火。
后来长大了些,他孤独寂寞,又去问饮思湖“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朋友”,饮思湖又给了他一片。
黑光磷火作为月华城最珍贵的秘宝,一共就三片。一片是从前城主姬晟处传下,就是被楚晨偷去给了姜蚀的那一片。
而剩下两片都是饮思湖送给他的。
但为什么送给他,慕广寒至今也参不透。
后来他遇到了小未婚夫,就把它们送给小未婚夫了。理由倒也简单——他当年得到这东西,是因为伤心自己丑,以及想要个朋友。而小未婚夫是当时这世上唯一一个不嫌他丑,又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愿望达成了,所以当然要把东西送给
达成他愿望的人。
而如今,时隔多年,慕广寒再度回到饮思湖底。
这一回他的问题非常多。
“我想知晓当年姜蚀做那一切的目的。”
饮思湖祭坛沉吟片刻,掉下一支挂着朦胧月华的丹桂。
慕广寒:“……”
很好,饮思湖一如既往,疯狂打哑谜。
但一支丹桂,可以引申的意向未免也实在太多了吧???
据他所知,丹桂是月华城的图腾,可以用来代指月华城,而之前好几代城主名字的意向,似乎也与丹桂十分相关。
丹桂还可以代指丹桂酒,甚至在他看来,还能代指他住过的桂花小院,甚至指代楚丹樨……
所以,给他这个,是想让他参透什么????
慕广寒无奈。
只好又问起之前顾苏枋突然举兵北伐的缘由。
这次饮思湖祭坛上掉落下来的,则是一串锈迹斑斑的红色钥匙。
上面的纹样慕广寒认得,正是上一代南越女王,顾苏枋的娘亲顾辛芷的图腾。
但,虽有钥匙,这钥匙却是用来开什么门的?
若是用来开启南越王宫某扇门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毕竟,整座南越王宫已经随着陌阡城的覆灭一起烟消云散了,只有钥匙又有何用?
而更离谱的是,关于“顾冕旒样貌变化为何如此大”这个问题,饮思湖的答案,是又让这枚钥匙再度闪烁了一下。
这……
意思是找到这扇门,两个问题的答案就都有了是吧。
但,门在哪里?
“也罢,那我再换个问题,请问这世上有否什么办法,能让南栀他……恢复原状?我的意思是,恢复到天昌之战以前的样子,能哭能笑、身体是暖的那样。”
祭坛叮咚一声,落下一只琉璃冰丝月镯。
“……”
问了那么久的问题,只有这镯子慕广寒是明确认得的。
它也是月华城的法宝之一。
作用是……保证佩戴者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
慕广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拿着镯子,又不死心问了祭坛一次:“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祭坛一片寂静。
“……”
虽然,慕广寒对此也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
毕竟洛南栀之前,都已经到了被国师控尸的地步,想要这样的人在“起死回生”,按照他从小翻遍月华城古籍的结果,确实并没听说过任何办法。
可,难道南栀之后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
连温度都没有,连一丝开心都感受不到……
慕广寒浑浑噩噩,又照着写好的单子,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都问了。
问完,他躬身行礼谢过湖神,要走。
“……”
却又回来了。
“既然,来都来了。”
其实他还有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他觉得答案多半只会让他徒增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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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
“同燕王,将来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见这一条路了么?”
饮思湖祭坛闪了闪,啪叽,掉下来一本书。
慕广寒拾起来,一本《论策》。
兵书。
“……”
一瞬间,真不知应该难受还是好笑。这可比单纯的一个“是”字要更打击人多了——给他兵书,几个意思啊?
莫不是不仅要兵戎相见,而且他如今,甚至都需要兵书的指导,才能与燕王一决高下了?
慕广寒苦笑,破罐子破摔地又问祭坛:“那我读完,就能打能赢他是么?”
祭坛上又缓缓浮现出了一抹幻象。
是一个棋局。
两边下棋者应该都是高手,那棋局十分焦灼、进退有度、各怀鬼胎、平分秋色。
下了十分漫长的一局,最后,平局了。
慕广寒:“???”
这又是几个意思啊?!
平局。是说燕王这次打下北幽、占稳了半壁江山后,正好和实际上占着另外半壁江山的他,从此划江而治、平分天下?
开玩笑。
燕王那种人,你一天弄不死他,他必然想方设法弄死你。
他能是能愿意跟人划江而治、二分天下的性格么??!!
唉。
慕广寒真心觉得这个“平局”,应该是说他和燕王最后指不定会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这个思路,甚至越想越合理——
燕王命灯实在是差,一副会英年早逝的模样。
这么久以来,慕广寒还一直在想,是谁那么逆天,居然能把燕王这种人给干掉?
哦。
原来是我自己啊。
十分合理,那没事了。
虽然这一刻,慕广寒真的很想再问祭坛一句——他这个倒霉城主,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少点地府笑话?
这都多少次了。
他一心奔着去跟别人谈恋爱,结果却是,呵呵。
命运之神阴森地笑着。
凡是跟他谈过恋爱的人,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不是被他杀,就是被别人杀。
弄得他像是个瘟神一样,喜欢谁谁倒霉,害人害己。
好在,他已收心。
但燕止依旧十分不幸,成了他收心前祸害的最后一个!
……
但无论如何,至少月华城一切事宜终了。
终于可以洛州。
一年前,也是同一条水路,小船从月华城顺流而下,只不过当时慕广寒身边的人是楚丹樨。
如今,身边的人是洛南栀。
楚丹樨留在了月华城。小狐狸说,他之前研究如何回到原来寰宇时,曾在时空乱流中发现了一些疑似楚晨留
下的古怪痕迹。楚丹樨作为他的儿子,则决定要负起责任探查父亲下落。
小船之上,洛南栀戴起了那枚冰丝月镯,倒是很衬他洁白的手腕。
他一向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死,对于一直要保持“僵尸”的状态,并没有太多怨言。
却是一如既往地操心天下格局。
小船顺流而下的每一处城驿渡口,他都会下船,去详细询问当地百姓西凉与北幽的最新战况。
最新战况十分简单——燕王吊打北幽军。
自从上回燕止骗杀北幽军主力后,短短半个月,西凉军已经眼看着就要推到北幽王都了。沿途的所有城池、关卡、天险要塞全部拿下,整个北幽疆域几乎尽数失陷,当然百姓们的用词并非“失陷”,而是“喜迎西凉圣王”。
北幽疲敝,穷苦荒冷,百姓苦天子无道久矣。
而如今,西凉王师来了。
西凉王师和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嗜杀无道完全不一样!
人家明明就是军容整肃,不劫掠、不纳粮,且比天子关心北幽城镇的民生多了。
那位宣萝蕤将军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又温柔好听,还派人教他们春种开荒、打猎养牛呢!
其他将军也是又年轻,又男俊女靓,长势喜人。西凉燕王就更是!
哪里吓哭小孩了,就净胡说,人家燕王明明是冷艳高贵且人间绝色好吧?听说西凉腹地那边,在他治下那是粮堆成山、人人养百头牛羊、住白玉宫殿,王都瓦片都是金子做的,富贵不可及!
北幽如今也归了西凉,终于大家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什么东西。
西凉有白玉宫殿、金子瓦片??连燕王都被谣传成大美人了???
怪不得西凉能一马平川、平推得那么快那么顺。北幽这种谣言都有人信,也足可见民心向背、天子在此多么不得人心。
再往南走,甚至已经有很多北幽城镇,民间都自发给燕王把帝王生祠都修起来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议新朝国号,究竟是应当叫“大燕”,还是叫“大凉”。燕王又究竟会立哪位红颜知己做皇后,是那位英姿飒爽的赵红药,还是温柔端庄的宣萝蕤。
慕广寒:“……”
鬼东西听多了也就麻了,他还挺淡定的。
倒是洛南栀连着几日在船上,一直埋头地图,皱着秀丽的眉。
“早知如此,阿寒,你真不该来救我。”他道。
“当然,此事不怪你。”
“谁又能想到西凉会势如破竹攻得如此之快?只是,倘若你此刻还在洛州坐镇,见到北幽战局如此一面倒向西凉,一定早就会及时出兵、平衡战局了。”
“而如今,却是为了我一人耽误整个战局,我实在是……”
“西凉之地,一向贫瘠缺水、木材、粮草皆大为不足,可一旦成功吞并北幽,缺的东西从此一应补全
。西凉军以后只怕更加势不可挡,而南越休养生息,兵力也尚且不足,又加之……”
慕广寒安慰他:“南栀,别慌。”
“没关系的。”
“西凉这不是还没完全拿下北幽么?”
“而且算拿燕王能很快打下北幽,咱们也还有东泽呢不是么?”
“放心吧。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当初四面楚歌的孤州,如今咱们麾下是整个南越,再加东泽,至少也是跟燕王隔着洛水,二分天下!”
“……”
“而且南栀,我告诉过你那个秘密的,不是嘛?其实东泽是我……”
洛州核心圈的人,邵霄凌、李钩铃、钱奎、路老将军他们都知道,东泽盟主纪散宜是月华城的挚交好友。
因此,东泽也一直是洛州的隐蔽盟友。
唯独洛南栀知道得更多。
东泽对慕广寒,其实是隶属关系。东泽盟主纪散宜其实是慕广寒很信任的部下。
洛南栀:“但……”
他垂眸,顿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阿寒,我知你一向知人善任,不会轻易看错人。但那东泽盟主纪散宜,我数年前,曾见过他一次。”
“……”
“其人,很是妖异狡诈,让人琢磨不透。我怕万一他……”
“南栀,”慕广寒道,“你放心,纪散宜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之前……因为有些事一直不好跟你解释清楚,所以我才没说。”
“但你如今也见过荀青尾了,应当好理解一些。”
“纪散宜他,其实跟荀青尾是一样的,并不属于这一方寰宇。他俩是一对,都急着回家,不早点回去会出大问题。”
“是因为我帮小狐狸疗了伤,纪散宜不愿欠我,才帮我去控制东泽。”
“……”
“……”
哎。
可见,即便是“没有感情”的洛南栀,当事情太过于离谱的时候,脸上也还是能出现怀疑人生的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