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慕广寒其实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他失血过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没了意识。

倒是记得做了几个美梦。梦里有江南的夏,烈日炎炎,栀香美酒,无尽的午后蝉鸣。亦有西凉的冬,雪花簌簌,他抱着一只熊那么大的兔子,埋头在人家皮毛暖和的肚肚上。

再醒来时,人果然在燕王怀中。

燕王的肌肤一如既往炙热,却不同以往怀中人一动就会醒来的警觉。这次却仍是双目紧闭,睡得非常沉。

周遭不远处,地上横七竖八的,也都是大战之后累瘫了的、正在大睡特睡的西凉精锐。

唯有身后一点明火噼啪。

火堆边,赵红药与楚丹樨正在守夜。

两人身后,则是一方斑驳的土黄色石柱,上面顶着一方腐蚀脱落的祭坛。祭坛上曾经的铜残灯已青、锈迹斑斑。更有许多断裂的柱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角落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石砖。

这里是……

慕广寒想起小时候在月华城看过的古籍。古籍里写,北幽土神殿历经千年,如今已隐没一处隐蔽深山之中,少有人知其踪迹。

而此处,古殿深幽,乱石嶙峋。正是北幽土神殿的废墟所在!

原来如此……

慕广寒一下全都明白过来。

就说燕王那种人在倾家荡产的赌局里,绝对不可能没有提前给自己规划好退路!

果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之前那个山隘,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原来山后还有通往废墟神殿的密道。所以燕王才从头到尾丝毫不担心退路——毕竟按照古代祭塔八方来朝的香火鼎盛,就算隐没荒废,周遭也有无数出口古道,能让西凉轻骑休息一夜恢复体力后轻而易举溜回大本营。

见慕广寒醒了,楚丹樨连忙起身。

他一动,手上铁链哗啦作响。

慕广寒循声望过去,只见铁链另一头直直延伸到墙角。再一细看,那处洛南栀正躺在一侧墙角,五花大绑闭目沉沉睡着。双手被紧紧固定在身后,腿上也缠着重重铁链。

“南……”

甫一出声,喉咙剧痛。

一阵剧烈咳嗽,他也只能暗暗庆幸他的脖子没有真的被那一下咬断。摸了一下,伤处虽深,却也已止血,此刻正被纱布一圈一圈裹着。

赵红药:“你那友人,应该是恢复神智了。”

“之前燕止试了他一整夜,多半已是没太大问题。”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燕王的意思,还是多绑一段时日为好。”

“城主不必担心,这铁索可是萝蕤这些年遍游天下,难得从极北冰川寻来的神物,千年不破万年不断,他绝挣脱不得。”

……

慕广寒忍着剧痛和血腥味喝下一些热水,吞咽十分艰难。

饮水之后,他又勉强又忍着痛灌了两碗粥下去。

因为实在太饿了。

又饿又累。

精疲力竭、周身酸痛、端碗都难。

也不怪旁边东倒西歪那么一大片人睡得稳如死狗,自始至终别说没有一个醒来,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也不知燕止饿不饿,有没有吃过东西……

适才醒来,也不知是不是火光太暗的缘故,慕广寒似乎看到燕王唇色有些过于苍白干裂。

想着,还是拖着酸软的身子挪回燕王身边。

果然不是错觉,燕王是明显脱水,头发亦乱成一窝。慕广寒稍稍用湿布给他沾了沾唇,燕王平日何等警觉,竟仍旧完全未醒。

倒也难得。

能看到嚣张的西凉王累到长睡不醒的惨状。

慕广寒垂眸,伸手捏了捏燕王脸颊。

传闻中吓哭小孩的西凉战神,脸颊真捏起来其实也软乎乎的。再配着这一张油彩兔子猫脸……

手顿在半空。

慕广寒皱眉,立刻重新又把掌心贴在了燕王脸颊和颈侧。燕王的体温明显有点异常的高,慕广寒又摸了摸他额头,热得烫手。

“……燕止?”

他忍着喉咙里刀割一样的疼,轻声唤他。

没有回应。

慕广寒有些心急,身后传来赵红药的声音。

别担心,正常的。▼_[(”

她打了个哈欠,顺腿就把何常祺踹了起来换班。

“燕止一向如此,大战之后易高热。无妨,放着不管不一会儿就退了。”

“……”

放着不管。

自己退了。

正常……?

慕广寒心口涩然发酸,他虽以前就知道西凉这鬼地方糙得很,却也没想到糙到真就完全无人心疼燕止一丝一毫的地步。

烧成这样哪里正常了?

还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是多久如此?

慕广寒摸了一把,燕止整身衣服都又湿又热黏在身上,连额间都在细细渗汗。

他又叫了他几l次,叫不醒。

这根本不叫睡得沉。

这叫昏迷!

都烧得昏过去了,却没有人管。以前还有多少次,他就这么一个人挨着?

“……”慕广寒咬牙,想骂人。

好在天冷,降温冰雪随处可得。

好在火源也是现成的,能烤干衣物,又有烧好的水。

慕广寒热水湿了布巾,替燕王细细擦拭手脚。

隐约回想起他失血昏迷时,其中却也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些微的片段记忆,燕止替他止血、脖子上裹了纱布,之后一路都背着他。

土神殿的密道低矮,他就从背改成抱,掌心始终护着他后脑,生怕他被岩壁凸起的石头撞到。

后来到了神殿,燕止没有睡。

而是忙着熬药、探路,各种杂事。直到最后口对口一点点喂了他许多汤药,才终于在他身边躺下。

“……

燕止应该是躺下不久以后,就开始发热。

之前慕广寒零星的片段里,梦见过自己靠着一个大火炉。后来他似乎还短暂地醒来过,而那时候的燕止应该是实在烧得不轻了,整个人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记忆中,燕止似乎是迷迷糊糊喊了他几l声,问他哪里疼。

慕广寒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唯一的印象,就是燕王的手指,无意识又在轻轻撸他后颈,一边摸一边轻声喃喃:“不疼,阿寒,不疼了……”

“……”

慕广寒又发了片刻的怔。

随即起身去煮降温的汤药,药汁咕嘟冒泡。他突然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件事——

昨晚,敌军从黄昏就不敢再攻入山谷,西凉那个时候就可以撤军。

完全没有必要留到深夜。

而留在那里的唯一的理由,就只有……陪他一起等人。

等洛南栀。

因为他说他在找他。

慕广寒摸了摸伤口,看向火边的何常祺。

何常祺正在自顾自拨弄着火堆吃着烤饼,并没有抬头。

但那时,倘若没有他、没有西凉众人齐力一起在月下拉住发狂的洛南栀。凭他一个人,根本绝无可能单独与尸将状态的洛南栀对峙。

西凉众人没义务帮他。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宿敌,以后多半也是。

可那晚,却仿佛他突然成了什么西凉团宠。

纵然尸将武力惊人,众人依旧愿意拼尽全力以赴,便是冒着重重危险、旦夕生死之间,竟也没一个人有过怨言。

……

一个时辰之后,燕王的温度终于降下去一些。

虽没有醒,但至少身上干爽、不再燥热出汗。慕广寒多少放了些心下来。

布包里降温的冰雪化了一些,他拿去换。

路过何常祺身边,他长叹一声。

“又是何必。”

火星噼啪,何将军一边煮酒,一边喃喃:“每次都是这样,鞍前马后,看似捧在手心一般。”

“但最后还不是要走。”

慕广寒一滞。

何常祺抬眼看他:“你会走可不是我说的,是燕止说的。”

“……”

“唉。都知道你要走,也不知道还拼命帮你干什么……”何常祺摇头不解,“反正换成是我,是绝不会再放你的了。”

“也就是他。”

“也不知一天天的,究竟中了什么邪。”

“明明别的地方都利落果决,唯独遇到你的事,一次次地犯傻。”

“……唉,罢了。”

慕广寒默默拾了新的冰块,又回到燕止身边。

一些汹涌的酸涩才从心间破土而出,涌上舌根,汹涌成潮。

当一个人足够危险,足够聪明,拥有无上权势,随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太多的本钱可以诱骗和抢

夺。

却不知为何,每一次都选择献出真诚。

一次真诚,可以解释为蓄意引诱。

两次真诚,也能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但如果还能够做到三次、四次,一直一直。纵红尘倥偬、天下熙熙,真真假假,终如一待,不问前程,不求结果。

那这又算什么。

……

慕广寒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又靠着燕止沉沉睡了过去。

亦不清楚是否是梦,恍惚之中,他和燕止好像又同时短暂地醒过一次。他迷迷糊糊,往燕王怀里钻了钻。

“燕止……”

嗯?⑤_[(”

“为什么。”他说。

梦境里,燕王一如既往不羁地笑了笑。

一日既往告诉他,并不为什么。

想做就做了。

一向如此。

但随即,慕广寒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问了一遍同一个问题。

这次燕止说,因为喜欢你。

……

慕广寒再次醒来时,燕王终于不烧了。

而火堆边负责值守的人,也从何常祺换成了宣萝蕤。

慕广寒略略起身,宣萝蕤就自己颠颠过来了,慕广寒给她留了一张以后帮燕王清热退烧的方子。

宣萝蕤收下药方,继续眨巴眼睛看着他。

“城主,真就这么走了啊?”

“……”

宣萝蕤叹道:“话本里一直说,月华城主看似多情,又也很是无情。看来是真的。”

慕广寒垂眸苦笑。

他倒也想不无情。

可要如何才能不无情?

像以前一样,疯魔一般为了爱意甘心献出所有,俯首向燕王称臣并乖乖献上洛州一众亲友。就为看他称帝、娶妻纳妾,子孙昌盛国祚延绵?

这世上不是没有不无情的甜美故事。

只是太少了。

而凭他一贯的运气,肯定轮不到他。

神殿一侧,楚丹樨已经默默将洛南栀整个人绑上了马,同时剩下的行装也全部收拾好,只等慕广寒下令出发。

宣萝蕤小小声:“说起来,城主的这位侍卫……”

“之前在簌城,我曾听到他专程去找燕王吵架。”

“……”

“没想到话少之人,真的吵架还挺牙尖嘴利呢。好像听见他说……说燕王不配,说燕王与您之前的心上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说城主过去的那位心上人,舍命护您周全,什么都肯给您,不会让人伤您一分一毫。”

“城主,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他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位呀?”

她有点羞涩,眼睛又微微放光:“这对某部文学作品的准确性来说,很是重要!”

慕广寒:“……”

虽然,按照他对楚丹樨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黑衣侍卫是不骗人的。

但无奈慕广寒并想不起他说的这一号人。

只能摇了摇头。

……

真得走了。

但慕广寒起身缓慢。

一半是由于身体仍旧处处酸痛,还有?_[(,他也不想吵醒燕止。

因为这一次……不知道该怎样道别。

可偏偏月华城主的倒霉人生,一直都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以为可以无声无息脱身之时,身后燕王突然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

“……”

慕广寒僵着,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他真的回头看了,就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悄悄溜走。他怕他回头,胸口这淡淡的刺痛,会突然变成百尺高空骤然坠落的四分五裂,把他直接摔到痛不欲生、尸骨无存。

所幸竖着耳朵紧张了半晌,身后没有后续的声音。

慕广寒这才暗戳戳地,悄然回头。

……燕王还沉沉睡着,并没有醒。

拉住他的并不是手,而是一小撮柔软的白发。

那一缕白发缠着他的黑发,络在一起,一半白一半黑,缠绕着难舍难分。被编成了一条小小的、细细短短麻花小蛇。

慕广寒屏息安静了一会儿。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唯独指尖微微发抖。

慕广寒不知道,燕王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又醒了一会儿。

又是用什么心情,把这一条小蛇悄悄地编起了来。

他喜欢白色的兔子毛,就这么和他的黑发纠结在一起,慕广寒指划过那麻花精细的沟壑……一定是编得很慢很慢,才能编得这么一丝不苟。

谁能相信燕王会编这种小玩意?

小蛇很短,从尾摸到头不过一两寸。

火光明灭。

蛇头上的结跟普通,轻轻一挑就能解开。

可慕广寒的指腹在那个节上停了好久,始终也没有忍心下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多可笑。

何常祺的阴阳怪气有他的道理。他都忍心一走了之了,还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不忍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