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六年前。

彼时炎夏,却不见蝉鸣阵阵,夏虫扰扰。而是连绵的阴冷,风雨凄迷,连着十几天的雨大不见天。

姜郁时还记得那一天的黄昏。

明明细雨绵绵未断,难得抬眼,竟能从天边层层的紫色乌云下,看到一片绚丽的、明黄的火烧云。

他戴着斗笠,行至一棵大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有人抱着膝,蜷缩着、浑身湿透地坐着。

他一脸横七竖八的伤痕,遮挡着在喃喃着什么。

黑发就这么散乱黏在身上、落在土里。一双眼睛半垂,眼下阴翳像是数日没睡。而那双眼睛除了半晌微微一动,简直死物一般,就像路边灰色的石头毫无活人该有的光彩。

偶有行人路过,好奇或怜悯地看过来。

他们都觉得,那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可惜了的年轻人。因而无人敢轻易接近,只有好心人远远丢了一把旧纸伞在旁。

姜郁时弯腰捡起那纸伞,替树下男子撑开伞。

“为何不回家?”

“……”

良久,男子摇头,声音沙哑。

“没有家。”

“那又为何一直坐在这里,是在等人么?”

又是良久,男子点头。

“等谁?”

“等我心上人……”他喃喃,“等他回家。”

“你刚才说你没有家。”

“等他回来,就有家了。”

“……”

“你等了多久?”

“有些久。”

“或许,你等的人已经不回来了。”

“不。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从不失信。”

雨又大了起来。

密密匝匝如银粒般,砸在梧桐叶上。

男子把头更往膝上靠了靠,似乎冷得厉害。他的肢体更加用力地佝偻蜷缩着,像是在抵御什么巨大的痛楚,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平静的,有种涉世未深一般的天真。

月华城主不会死。

或者精确一些来说,是限定那个与众不同、每隔十几代被轮到注定献祭苍生的倒霉城主,在完成其使命之前,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逃避得了既定的命运。

同时倒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献祭之前杀得死他。

唯有一种办法能毁了他——

便是毁了他的心。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

终于,姜郁时成功看到了他万念俱灰、支离破碎、疯疯癫癫、行尸走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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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说,他就那样半疯不疯的,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很久。

再后来,他似乎又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偶有江湖话本,写他各地辗转。姜郁时没有再在意他。

人死不能复生。

月华城主的心死了,一样不能复生。

月泪干了,从此余生就是孤魂野鬼,不可能再有清明的眼神。

不可能再有……

水晶镜中,山间雪停。

伴着日光,朝阳万丈。

可偏偏时隔多年,姜郁时确实看见那本该已经是行尸走肉、魄散九霄的人,神色清明,眸如夜空之星。

他提着琉璃剑,眼神是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定明亮。若不是始终还是那张脸,那张伤痕遍布掩盖之下的,他憎恨的、几辈子都不会忘的脸——

晨光明亮。

月华城主提剑站到西凉王身后,两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默契地背靠背御敌。

姜郁时就那么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

在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从没想过“月华城主”和“西凉王”这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哪怕任何一丝丝的联系,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两个人可能会认识!

因为,月华城主对他而言,已经是多年前烟消云散的鬼魅。

他根本不会想到鬼魅还能复生,自然更不会想到他竟还能和另一个在他这里新生的鬼魅并肩而立、相存相依!

一时间,姜郁时只觉得镜中身影扭曲,过去与如今的魔障阴影,诡异地以一种张着吞天大口燃着恶境之火、冒着粘稠血腥气的深渊梦魇的形式,赫然重叠在了一起。

“咳……咳咳咳咳咳……”

“师父!!!”

耳边宴子夕焦急的声音,时远、时近。

姜郁时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只能看到穹顶那朝霞遍布的天空。

他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水从喉咙涌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

峡谷之中,随着天明,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慕广寒身在战场,每一次兵戈交鸣,虎口都会被震得剧痛。余光看去,身边赵红药的弯刀早已经打卷了口,何常祺的刀身也伤痕累累,两人身边,甚至山壁都被削去了小半截。

燕王的玄铁法杖更早就断了、没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只能一路顺手拾敌军的兵器。一直重复打了一会儿就断了,再拾一个,打一会儿又断了,又换的路数。

慕广寒才打了几个时辰,他已战了一夜有余。

敌军那边,则不断溃散、又重新卷土重

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

总之眼前确实是尸山血海。也就只有西凉,能够在单纯武力值消耗下达成这种恐怖的结果!

燕王太凶太绝。

太孤注一掷,也太敢赌!

慕广寒此刻都不能想,北幽遇到这种神一样的对手,究竟会什么样想死的心情?

同时,他亦刻意努力回避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以后遇上燕王,他又该如何?

一年前的他,还能凭点小聪明,全程勉强压着燕王打。

可燕王进步真的太快了,如今的他,计谋和战力,真的还能比得过燕王么?若燕王用眼下这种办法跟他打,他怎么办?

会不会和眼前北幽一样,落得有去无回。

日晕晃眼。

隆冬的天,他们战场厮杀,脱得都只剩单衣。此刻气喘吁吁,慕广寒靠着燕王的背脊,燕王亦靠着他。

“燕王,西凉战神,万夫莫敌……广寒佩服。”

“城主亦是不差。”

“不过适才看着燕王……动作也慢了些。是否也困了饿了,挥不动刀了?”

“城主才是早就站不稳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是双双下了战场。慕广寒步履虚浮,逞强抢在前面抛给燕止一袋水。

“多谢。”

“……”

咚的一声。

慕广寒回过头,燕王已经倒在了地上。

“燕止!”

这突然一下,吓得他心神俱裂、血液冰凉,瞬间就扑到他身边急着把人抱起来,同时反手扣上脉门。

好在,手腕还是热的。

燕王一向体温高,皮肤下血液滚烫,有力地一跳一跳。

但慕广寒还是不放心,忍着紊乱纠结的心跳,先上上下下把人摸了几遍。确实没摸到什么致命伤,却还是心悬着,总怕自己摸错了,直到又用力晃了晃人,听到燕王轻咳一声醒了过来,这才微微放心。

他应该……

应该只是太累了。

连天加夜,纵是战神,也有极限。慕广寒又捧起他的右手,虎口

早已经血肉模糊。

也就是燕止这种人!不到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就从来不知道喊累,不知道喊疼!

“活该……”他轻声骂了一句,却又不放心追问道,“只是累得站不起来了?确定没有受伤?你确定么?”

忍不住又摸了一遍。

燕王靠着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三瓣油彩兔子嘴,不合时宜地冲他笑着。

然后慕广寒认真看看,才确定他确实是微笑着的。

“……担心我?”

慕广寒想打人。

实在是某只烦人兔子每次这种略带调侃、好整以暇的样子,都确实很讨打!可燕王虽不正经,嗓子却完全哑了,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虚弱得多。

慕广寒又暗暗的,心里一疼。

手忙脚乱从地上捡起润喉的水袋,送到燕王嘴边。燕王看了看他,头一歪:“凉。”

“……”

“????”

一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快干得发不出声了,整个人也累的爬不起来了,还能在这儿有劲跟他梗着脖子计较这个!

凉,当然凉。大冬天的,战场之上。

谁还给你烧热水吗?

“要怎么才能不凉?我亲自给你捂热?”

“~~~”兔嫌弃。

“你要怎样,是不是喂你就不凉了?”

“~~~”兔不满。

慕广寒觉得离谱,他也是三生有幸,难得能在这“不懂爱”的西凉王身上,看到一些像人又不像人的古怪脾气。

亦是突发奇想般,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口对口喂你,就不凉了?”

“嗯。”

“……”

“……”

离谱,看不懂。

不说别的,就说燕王突然搞这一出,也好歹看看周遭环境吧。这人真不怕身边那么多贴身将士都看了笑话!

“……”

慕广寒耐着性子,口对口给这难伺候的兔子喂完了一些水。

“够了吗?”

燕王摇头。

“不够,只是,”他说“我若说想要别的,反正城主也不会给我。”

“……”

慕广寒一时间僵在当场。

燕王的身子再度压了下来。

燕王仍是虚脱的,动作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轻车熟路的亲吻一样,有力而不送抗拒。

可反而是微微颤抖的手,略显焦躁么索取,杂乱的喘息,喉结艰难的滚动和唇齿乱七八糟的青涩磕碰,让慕广寒的心脏不断收缩,像是这周遭万年冰雪统统化进春水之中,一阵不该有的、满是怜爱的,柔软酸疼。

什么叫……他想要的,他都不会给他。

干什么要没来由的说这么一句。

而为什么他又要……没来由的心疼,愧疚难当。

为什么他要羞愧,明明是燕王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除了很久以

前说过要他做他的王佐之才,别的,一直什么都没有要过。

hellip;hellip;也是燕王自己说的,他不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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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却又说这种话。

慕广寒心里不知多少腹诽。可唇齿之间,却是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努力,磨蹭交缠,百转千回,仿佛生怕不够积极的回应,会又一次狠狠地伤着对方。

他一点都不想伤害他。

铺天盖地的情绪中,仅有唯一的一丝机智,是欲海之中支撑清醒的浮木。

但他觉得,或许当下,须臾之间。

他可以稍微收一收那理智……就收一下。

好容易亲得头晕目眩,终于是亲完了。燕王那块红布兜头裹着他,又是一把将他揽在胸前。

慕广寒还在喘,猝不及防燕王问他:

“说起来,我送你的那把剑呢?”

慕广寒闻言看向身侧,雪地上琉璃色光华的,是洛南栀的那把名剑疏离。

疏离不愧是南越名剑。

打了整整半日,剑竟雪白、锋利如新。

“那一把……坏了,在修。”

“……”

“哦。”

“新剑不俗。”

“……”

“这是别人的剑!”

“……”

“不是我的,真不是。你送我的那把望舒剑,下回再见应该就能修好了。”

“只是花了边,工匠说了可以修!等等,怎么弄坏的你不是在场吗,不就是在你们西凉水祭塔的那回遇到那两个大僵尸……又不是我不爱惜,你还说我,你自己卯辰戟不也是那次弄坏的吗?”

“……”

“……”

“总之就是——”

冬日单衣,果然很快就开始有点冷了。慕广寒不情不愿往红布底下钻了钻。

“我这个人,其实也,并不常喜新厌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