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重见,青年双手反绑着跪在眼前,那张俊美的脸上未有半点惶恐。
抬眼与慕广寒对视,他的眼里反而闪现出一抹惊喜,几近真实的温和与劫后重生。
“穆寒哥哥。”
他目光星辉灿烂,笑容不见一丝折损,声音亦温和清亮:“穆寒哥哥还记得我么,我是渝川的米商樱懿啊!当年你在渝川之时,我们常一起去买街东口的桂花糕来着!”
慕广寒:“……”
樱懿一向如此。长得人畜无害,却是心沉似海。
他于是也装作寻思了片刻,恍然大悟,晃了晃身边人:“小燕子小燕子,我想起来了。此人是我多年不见旧友,快给人松绑。”
小燕子。
燕王的唇角分明狠狠抽搐了一下。
樱懿那边,则大概是之前温泉旁边妖妃和昏君的戏码都见过了,一副置若罔闻、处变不惊的模样。
士兵给樱懿松了绑。
人生在世,有时就得如此。
所有人都在演,也都知道彼此在演。但还得努力把戏演完。
慕广寒本还想装模作样去扶一下,却一把被大兔子护食地拽了回去。地下审讯石室条件简陋,就一个座椅,燕王将他一把抱起,坐在腿上环环抱住,活像兔子抱着大萝卜。
“……”
这可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其实想更惊悚,燕王该反过来一屁股坐他腿上才是。
那就绝了。对方再如何处变不惊,恐怕也得瞳孔大地震。
不过如今调换已迟,他只能任由燕王环着他的腰,自己亦一副并不正经的模样拍拍宠物一样摸摸燕王的头。延续温泉边的惊世骇俗,再转脸没事人般与樱懿寒暄。
当然,说是寒暄,其实却是他单方面“友好质询”。
谁瞎了眼敢对燕王怀里的人问长问短。能不卑不亢、有问必答不磕巴,就已经很厉害了。
这点樱懿倒是做得还行,回答条理清晰。就连慕广寒故意刁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与容修可好”问题,也能行云流水、一脸真诚地给他立即撇清。
“穆寒哥哥误会了。”
“我与容修当年,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又恰都通音律,才会略显亲近一些。”
“后来你才走半月,就有生意伙伴南下,我便拜托那人将容修带去南方将养。”
“后来,听闻他身体将养好了,就自己游历天下去了。”
“如今该在哪里,做个逍遥琴师吧。”
慕广寒:“这样吗?”
“嗯。”
不愧是北幽这些年风头最盛的商人。几年不见,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又涨进不少。
慕广寒垂眸笑笑,若非樱懿与容修当年之事他亲眼所见,若非他在去陌阡的路上恰好救下了被抛弃的容修,若他还是当年那般自欺欺人……
唉。
樱懿继续:“当初,寒哥走的太急了。”
“寒哥当年给于我那么多帮助,说是救我樱氏于水火之中也不为过。我还未曾来及回报寒哥恩情,你就突然不告而别。好在当年寒哥投资在樱氏商行所占份额,我一直帮你保留。如今终于重聚,必连本带利奉还。”
一字一句,合情合理。
即便燕王真与他是情人,这番话当面听来,大概也只有知恩图报,并不见半分暧昧。
若不是……青年那双看过来的明眸之中,始终隐秘而克制地,带着一丝热忱。
虽未多说什么,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演得如臻至化,就好像真的当年他们之间其实是因为什么遗憾至极的误会才后知后觉地错过似的。
哈哈哈。
真就是……有权能使鬼推磨了。
慕广寒差点笑出了声。
多谢燕王,感谢大兔子,真的。多亏有燕王撑场。纵已时隔多年,纵然他分明比上次见面时样貌和身体损毁了许多,也能让他能在故人面前高不可攀。
权势压人真好用。
就连让当年那般“迟钝”、“后知后觉”的年轻人,如今都突然开窍成精、什么都懂了。
不惜拿出二十万分的演技来颠倒黑白、赔笑脸、讨好求和。
“……”
夜深实有些寒冷。
他下意识地,往燕王热乎乎的怀里靠了靠。
燕王亦垂眸弯腰,双臂温暖将他整个更多地裹进怀中。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熨帖着。
“……”
真奇怪。
他真的早就不在乎很多事了。直到胸口被这一捂,却突然酸涩了起来。
目光缓缓,落在燕止那张从来含混不清的脸上。
大兔子永远是大兔子,深不可测,奇奇怪怪。但很温暖,尤其永远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脉脉温情。
“……”
慕广寒想按住他那只兔爪,但忍住了。
好在燕王始终都知道他的心意一样,没有放开。
大概真的对他而言,世间无数,比不过片刻温存。月华城主满足了,收敛了心神,开始继续与樱懿寒暄——这次是认真“寒暄”了,斗智斗勇、公事公办。
老熟人很直接。
虚与委蛇够了,很快就图穷匕见。
……
之前小院月下,月华城主与西凉王的那相视一笑,为的就是此刻。
师远廖说的没错,水性杨花的盟友靠不住。
但倘若一切,本就是一场尔虞我诈的双向奔赴呢?
此次来西凉的人,有四类。
最傻最多的一类,被粮价飞涨的利益迷住了眼,千里迢迢来免费送。
精明一些的,则早早看穿有诈,根本不来。
还有自诩聪明的,想浑水摸鱼,自以为多看了一步棋,却因西凉早有防备因而被擒。
以及第四类人。
故意踩到陷阱、被捉到、甚至配合瑟瑟发抖演给他们看,只为了后续更大的野心雄图——
此事无独有偶。
记得前几日夜里,慕广寒与燕王彻夜闲聊,复盘之前的洛州之战。
那次战事的转折点,是何常祺大胜又大败。
但说及此处,燕王和月华城主双双至今都无法确定,那次败绩究竟是何常祺尽全了力,还是也有某种程度上有意为之的顺水推舟?
当时形势,明眼人都知,何家站错了队。
多年筹谋,大势已去。但毕竟已在雁氏深耕细作了那么多年,加上高门大户、不可一世,实在抹不下情面来临阵倒戈。
直到那日,独苗何常祺被救。
全族才在最后关头,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投桃报李。燕王兵不血刃拿到了何氏支持,何氏也抓住最后的机会上了燕王的船。
一场天衣无缝的双赢,看似燕王大获全胜。
但或许何氏才是最大的赢家。
……
如今这些商贾中,也有人打了同样的算盘。
短短五年,西凉在燕王的带领下异军突起。虽眼下势力还不足以自称天下第一,但分明有逐鹿天下的潜力,值得狠狠投资一笔。
因此,有长远眼光的商贾,看到的一定不是一次两次合作愉快、盆满钵满的生意。
而是深耕细作,抱上大腿。万一西凉将来真的夺得天下,成为皇商甚至是开国功臣,“一本万利”指日可待。
早在几年前,就有多地商贾蠢蠢欲动,抱着万千金银无数货物,想找寻机会登上西凉的大船。
只是此前西凉一直过于重武轻商。
作物自己种,货品全靠抢。虽开通贸易但又不依赖贸易,导致各地商贾一直难以攀上关系。
直到此次粮灾,有人终于忍不住剑走偏锋。
慕广寒看着樱懿。
他的计谋其实不错,西凉既不肯招商,不如干脆自己主动露出破绽送上门。哪怕一开始是被“押质胁迫”,吃一些亏。但来日方长,一来二去,到时族中之人献金献物、礼尚往来,自有机会互利互助,潜移默化关系加深。
等双方混熟了,西凉自会发现了商人的好用之处与信息灵通。
商人这边便有了谈判的筹码,胁迫的关系会渐而会变成合作。
加之西凉又一向内政不修,可以钻的空子太多。
比如到时华都大军压境,但凡粮草不济、物资匮乏,有钱有粮的商人就有机会一力承担西凉重要的后勤补给,从此掌握到了实权。
这就是樱懿的如意算盘。
西凉自以为是抓了有钱人,索要赎金,吃干抹净。
殊不知自己也同时被商人家族侵入了内政实权。抓住军粮、军需命脉,从此休戚共生、紧密协作,不分你我。
有朝一日天下既定,开国功臣之位列少不了樱氏一席之地。
而即便不成事,也不怕。商贾自然懂得“分散投资”。
想必樱氏深埋在华都天子和其他势力那边的种种投资,未必比这边少,在哪都是开国功臣。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月华城主笑眯眯,一字一句,将全部计谋动机一概拆穿。
自此,樱懿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微微变色。
随即定了定心神,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笑意:“樱氏一族,是诚心与西凉合作,绝不曾资助他人。”
“话虽如此,口说无凭。”
慕广寒窝在西凉王怀里,玩着西凉王的头发:“我们家小燕子……素来特别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墙头之草。”
“少主真有诚心,不妨早日将家眷全部接来西凉,在此安家,这样小燕子安心,樱氏也有了燕王做依靠保护,双双一劳永逸、从此无忧。”
樱懿笑道:“早有此意,这是自当。”
呵呵,嘴上虽这么说。但慕广寒分明看见,他暗地里咬紧了后槽牙!
被算计了个底朝天,很懊恼吧?
这也怪不得樱懿。
他原本计划其实是不错,若说唯一的失误,大概就是本该多留一手,而不是亲自以身涉险、前来西凉,结果被捉。
可话又说回来,他又如何能料到不幸碰上“故人”呢?
慕广寒找来笔纸,和那“小燕子”咬要了一会儿耳朵,一副狼狈为奸之状。
他写写写,燕止挑眉,似乎大为惊诧。
两人又偷偷说了些什么。他又写写写,写好丢给樱懿。
想和西凉互利互惠?
行啊。然而预想取之,必先与之。先等你们家举全族之力被西凉盘剥掉一百层皮,再做你的开国功臣的千秋大梦吧!
……
月华城主搞讹诈的心黑手狠程度,让燕王再度开了眼。
以前西凉“抢劫”,都是循规蹈矩、打完才抢。万没想到还能这样隔了空的扒皮拆骨、喝血吸髓。
学到了。
樱氏只是第一家。
在他之后,还有十余家大夏也数得上号的富商也嗷嗷待剥。而月华城主欺负完旧人以后,也果断来了精神,撸起袖子豪言壮语,说要一晚上速战速决。
然而,仅仅又审了两三个家之后,他就累了。
“喂,下回换你来。”
“我?”
“对,我累了,口干舌燥。我不管,本就是你西凉的内事,凭什么你只坐着,而处处费我替你口舌?”
燕王:“哦。”
慕广寒于是撂了挑子,好整以暇,坐等看燕王自己出力。万没想到,轮到燕王时,那人却将他一把抱起,旋即就让士兵把樱懿放出来,直接命令这位樱家少主秉承之前给他开出的条件,再替他去跟那剩下十几家狠狠压价谈条件,务必签订各种丧心病狂的不平等条约。
慕广寒:“……”
“你还要不要脸了?”
燕王勾唇:“你教在下的,物尽其用。”
更气的是,看燕王那模样。这办法他分明早就想到了。
却不早说,乐颠颠地围观他一个人在那费口舌大半天,还有脸笑!
大半夜的,森冷地牢,月华城主气不过,追打燕王。
“……”
好容易追到了,又被燕王搂着腰举高高扛走。与樱懿擦身而过时,燕王更是一把将月华城主的头压在自己肩头。
“适才有人说我素来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
“倒是事实,所以,不给别人看。”
“……”
慕广寒整个人都麻了。
你倒是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撑面子归撑面子,倒是也不必演的如此过火!
此时绝不止月华城主一人觉得演过了。
被关着是商贾们,亦是从头到尾大受震撼。更别提那些在此临时兼任狱卒的何常祺手下精锐们所受冲击。
就,说好的……心思深沉、杀人如麻、高冷无情、不可一世的西凉王呢?
这位确定是真货?
这若是说出去谁会信啊?燕王私底下竟是沉迷打情骂俏的昏君,都是什么人间疾苦哟。
……
回去路上,燕王的小风灯烧完了。
淡淡月光,漆黑小巷。燕王:“小心脚下碎石。”
慕广寒:“……”
那一刻,他都毫不怀疑这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果然,又被抱起来了,这次是打横抱。
不得不说,论知恩图报的服务态度与服务意识以及服务水平,燕王敢说第二,世上没人敢说第一。
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
一路挺长。
慕广寒被人抱着无所事事,倒是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王为什么故意让那些商人一个个看到他们的“暧昧”。
这其中,大概既有私心,亦有公用吧。
私心是,从乌城那夜之后,这人对他这个“王佐之才”至今仍是三顾茅庐、努力争取、贼心不死、滴水穿石的态度,虽然屡遭他拒绝打压,始终锲而不舍,且无所不用其极。
上一回还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次直接无所畏惧、勇于献身。
以西凉王的韧性,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太正常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昭告天下,别人才不敢抢。
此举虽厚颜无耻,也算无可厚非。
至于公用么……
那就更厉害了。仔细想想,敌人那边最怕是什么?还真不是南越与西凉光明正大结盟。
越是摆在台面上的关系,权利义务越是“理所当然”。
既是盟友,你“该”帮我,我也“该”帮你。帮成了义务,而不帮就是开罪。这样的关系反而容易盛极而衰,被外人离间而分裂。
反而他们这般,水火不容却又波流暗涌,暗地里暧昧的不明不白、若有似无的合谋勾搭,外人才尤其没有插足的余地。
如此彻底想明白,慕广寒无话可说了。
燕王自始至终,一切不和常理的拥抱贴贴,都有着无比完美的内在理由。
而他,倒是也从头到尾照单全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怎么又能怪别人演得过了?
在燕王眼里,他的一言一行不都是鼓励吗?这不从头到尾都是两厢情愿的合作愉快、一丘之貉、近墨者黑、双双乐在其中吗!
……
回了小院,时辰已过了午夜。
慕广寒往床上一扑,开始犯懒。
身后,大燕子手指将他发束轻轻挑散,动作温柔。他平常自己散发髻都会带得发丝扯痛的,燕王却不曾,柔得仿佛天边的云。
随即又将他捞起来,外衣一件件脱掉。
慕广寒依旧心安理得一动不动。想来好笑,他以往都都没有这般使唤过楚丹樨,为何对燕王就能这般作威作福、毫无羞愧?
燕王伺候完,又猜到他口渴,沏了一杯淡茶来。
慕广寒美滋滋喝完,恬不知耻:“再来一杯。”
燕止:“换花茶可好?不然晚上又睡不着。”
慕广寒:“好。”
燕王乖乖去倒了。
待燕王端着一壶茉莉花茶回来,慕广寒的目光,却被床头几案上的图册吸引。
他拿起来,展开,瞬间不困了。
……竟是地图。
西凉全图。所有的山川、脉络、关隘、城镇。无比精细的描绘,分明极端浩大的工程。整个图全展开比慕广寒整个人还高,绝对是最精最全的西凉全图。
“你这,还……真给啊?”
虽然这图,确实是前几天他随口要的,但此刻真拿在手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那日,燕王有心,在他们的小院里拿木头给他搭了个秋千架子。
他人生第一次有人给他造了秋千,很是新奇喜欢,嘴上却不依不饶:
“你说我救你一命,又将救西凉于水火,燕王给的报答,就只有区区一个秋千架?”
燕王闻言停下手,等他提条件。
“至少为表诚意,拿点真金白银的东西来吧。”
“真金白银的东西”,乱世之中无非兵就是粮,又或钱。
然而问题是,洛州那边并用不到西凉的骑兵,也并不缺钱和粮。至于合约和誓言,谁都知道那玩意儿将来根本靠不住。
“思来想去,真正算得诚意的,唯有……西凉全图了吧。”
话虽如此,慕广寒并不真觉得燕王会给。
因为真让他拿到图,整个西凉的攻略在他这边就单向透明了,将来一旦两边掰了,还不是想打就打、一马平川。
傻子才会真给他图。
傻子……
所以他为什么会给??
……
对面,燕王还在沏茶。
月华城主:“恭喜燕王。”
燕止手指微停,等他赐教。
“今日那些商贾之中,少不得燕王最想要的那类……善于经营的‘内政之才’。”
“比如路氏商会之主,就精通衡量计算。而司马家的,则擅长设计各种天工机巧。樱氏就更厉害,志存高远、心思缜密,加之家中粮食建筑船运几业业业开花。一人年纪轻轻便可管理偌大一族,可谓不世全才。”
剩下的话,他就不说了。
那些人,可谓是好用又好管的下属们的不二人选。聪明又会办事,家族有自带势力,又没有强悍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以燕王才华,足够全盘压制,君臣和谐从此即便征战沙场也无后顾之忧。
按说有了他们,燕王以后,没有道理再盯着他。
更再不必像以前一样不惜代价笼络他。
道理怎么想都是这个道理。
那边燕王那边听完了,却不曾做声,只继续沏茶。
他沏一杯,慕广寒喝一杯。燕王想要起身再换茶,却被月华城主拽住了发梢的小白兔尾巴。
他就那样,又不与他聊天,也不放他走,只自顾自玩他的小尾巴。
十分的任性胡闹。
“……”
慕广寒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总不能是“是,我知那些人听话、好用,但西凉还是非你不可”。
没这种道理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燕王继续沉默,慕广寒玩了一会儿小兔子。玩着玩着,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竟一路摸啊摸,摸上燕王手背。
这很反常。
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之前每一次,都是燕王先动手。
西凉大兔子没距离感,而他自知丑陋,从来不敢未经允许占人便宜。
这么想着,手指却不由自主,攀上了燕王指尖。
冷不防,燕王竟躲了他一下。
慕广寒:“???”
这是什么反应?
他万分迷惑。倒不是别的,只是清楚燕王和别人不同。哪怕从此以后用不着他了,也不至于过河拆桥那么快。
不是他对燕王的兔品多有信心。
而是对宿敌的头脑有信心。
这么想着,他又去试着勾燕王手指,结果对方下意识又躲了一下。
“????”
一时间,一些阴影悄悄浮出水面。还好马上被驱散。
不至于,燕王绝不至如此!
慕广寒于是低头细看。微光烛火之下,燕王的兔爪似乎哪里看来有些不对劲,随即恍然大悟,一把抓起。
“……”
他的手指上有伤。
很离谱,是烫伤和划伤。慕广寒迟疑:“之前剥栗子……弄的?”
燕王沉吟了片刻,点头。
难以置信。
确实,谁都知道刚从火里出来的栗子皮很烫,壳也硬。
但对方毕竟是燕王。
但凡在战场上亲眼看过他耍着好几十斤重的卯辰戟,那一挑众人凶残到不像话的嚣张模样,都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因为区区剥个栗子把自己弄伤。
不过话又说回来……
哪怕心思深沉缜密,哪怕武艺冠绝天下。哪怕西凉百姓眼中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强悍无比、所向披靡的神明。
既是血肉之躯,又如何不能受伤了?
当然也会受伤。
“……”
慕广寒恍惚了片刻。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只西凉百姓。
还有其他很多人……燕王身边的亲随、部下、朋友,甚至他也一样,所有人都没有货真价实把这个人,当做一个实实在在在的人来看待。
他是战神,是西凉王,是大兔子。
唯独不是燕止。
就仿佛……根本没有人在乎真实的“燕止”在想什么。
更没有人在意,真正的燕止为什么从来不会喊痛。
这已不是第一次。
乌城花灯节那夜,他的脚也割伤了,却拖到快要溃烂了也不曾在意。更不要说这次的伤那么重,他也足足撑了一个月才求救。
在那一个月里的每一天,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慕广寒心里一阵烦闷。乒乒乓乓一阵翻找药箱,捉过兔爪各种擦药:
“你也是,剥到一半知道烫不剥了就是,怎么还死心眼?”
“既然伤了,刚刚为何一直不说话?”
“你看这都起泡了,别动,给你挑了!”
“包好之后,三天手指不许沾水,尽量别拿东西。听到没有,真是的,但凡早点处理,都不至于弄成这样!”
燕止:“……”
慕广寒觑他:“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还笑,有什么可笑的?”
燕王其实也不知有什么可笑。只觉得指尖药膏凉凉的,月华城主一直冲他嚷嚷又嫌弃,生动而聒噪。
让他觉得趣味盎然。
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时,月华城主已经在他怀中垂死挣扎、骂骂咧咧,牡丹花香的药膏抹得到处都是。
“你、你放手,突然的发什么疯?快放手,要喘不过气了!”
他于是又乖乖放开他。
不顾被骂,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慕广寒:“………………”
太奇怪了这只兔子。
他没好气捉过兔爪,继续上药:“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以后再弄伤哪里,一定要至少跟身边的人说出来。撑着以后只会更难治,是给自己找麻烦!”
你一天不说,所有人就多一天理所应当地继续当你是神明,觉得你无坚不摧,不会受伤。
就永远没有人心疼你。
“……”
“我没有。”
燕王一时间,忽然离他很近。慕广寒毕竟习惯了他的毫无距离感,并不理他,只垂眸继续替他将手指裹好。
“我没有不说。”燕王道。
“反倒是你,”他指尖轻抚,月华城主那常年放血的手腕,“从不肯说。”
“……”
“…………”
慕广寒的手抖了一下,全天第二次想杀人。
燕王有没有自己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眼下又没人在身边看着,还演什么啊?更要命的是,他才把药箱收了,大兔子又把他抱住了。
就和刚刚差点闷死他的拥抱差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本质是大活人,有人关心你也开心。倒是不必顺便行谋杀之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