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虽是各自脱离战场,慕广寒与燕止却双双没有闲着。

隔日清晨,二世子还在与随州、宁皖、东泽军不明就里地互相撕咬、纠缠不分,燕王却早已快马回头,披星戴月连夜奔袭百里回到了原先营帐所在。

来去如风,仿佛从没去过二世子那边,更与百里之外的大战毫无相关。

回来以后,燕王不费吹灰之力,马上将周边一座原属洛州的蓟梨小城纳入囊中。

谁让前线宁皖等地大军与西凉主力军前线交战,敌后众城空虚?西凉军自是要钻这个空子,找个舒心小城住下修整歇脚。

燕止是认真歇。

西凉常被其他各州笑话,比如西凉贵族只爱穿粗糙兽皮,不像其他各州知道用柔软丝布做衣以衬娇嫩肌肤。比如西凉特产只能让人想起各种咸硬难吃的肉干,而不像其他几州各有拿手佳肴、精致点心。

仿佛一群不懂享受的野蛮人,毫无格调品位可言。

但其实不然。

不擅手工、饭也难吃虽是事实,但西凉人其实很知道分辨好坏。

不然也不至于乱世之中,成了各方贸易商贾最为喜爱之去所、生意经久不息。

好吃的、好玩的,哪怕战火不断,西凉王也没少从其他州买。很多都是买来犒劳将士、赏赐百姓。跟燕王打过仗的都知道,此人打起仗来是狠是不要命,但打完了的奖励也是相当舍得。每次大胜之后,各种葡萄美酒、珍馐嘉瑶,哪次不是狂欢不问、畅快淋漓?

就这几日,蓟梨小镇市集上的吃食好酒也被西凉军一买而光。

小城之中几方大温泉也被物尽其用,每天随便泡,泡完附近还有无限量美酒、吃食。

西凉王与军同乐。

每天也在噙着葡萄、温泉水滑,与众人称兄道弟、饮酒作乐。

西凉少有温泉,一些老臣本因此觉得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可几日过去后,却一个个被拖着拽着糊里糊涂尝试了,并纷纷习惯了温泉的好。

不愿去不行。

旧友、同僚,必先百般劝说,后把人强行扔进池中。

毕竟不管大家是这几日真心被燕王感动还是迫于形势随波逐流,都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就得确保有福同享。

这样全员回到了西凉以后,才能个个守口如瓶——

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的。比如,二世子在打仗,而他们却在泡澡。

人言否?成何体统?颜面还要不要?

以至于那几日,众西凉君臣集体泡澡、吃饭,然后装失忆,还破罐子破摔与燕王同谋,情真意切地以大世子名义给二世子送去修书一封卖惨:

“我军征战多日、队伍疲惫,又为几方追兵所累,缺衣少食,又是泥足深陷不得出,眼下暂寻一处栖身之所得以喘息,只待王弟大军救援。”

总而言之,虽然很想去同二世子你大军早日会合,实在沿途敌人太多,闯不过去!

人菜,还在等你救。

呜呜。

……

尔虞,我诈。

燕止都能想到雁真接到信后暴跳如雷的模样——若是那人此刻还不够焦头烂额,尚有劲儿气急败坏的话。

夏夜的蓟梨小城,一切闲适安静。

小城墙外有层林万千,夜幕之下星辉与远处夕阳余晖的迷茫霞光交织,一片美丽的淡淡暗红,可惜没有萤火。

燕止吹着夜风,晾着一头银白长发,回想那日萤火月下与月华城主的合谋。

——互利互惠、交换敌人。

当时他在三瓣嘴下露出了牙齿,月华城主也在面具之下勾起笑意,仿佛一对相识已久的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一计解双愁。

本来燕王碍于身份无法正面与二世子为敌。而洛州虽近半年被宁皖、随州、东泽那几方势力抢掠瓜分,但也不好一下全部得罪。

交换开罪,却倒都敢。

因为离得远。

古人云“远交近攻”,天大的仇怨,路途太远的仗都打不了长久,就连此次二世子南下,若是不胜也必难以久留。

计谋本已不错,但毕竟二人都又有点花小钱占大便宜的奸商属性,才又进一步变成祸水东引、驱虎吞狼,干脆一点本钱都不入,直接让两边敌人打起来的渔利模式。

其实……

燕止微微眯起眼睛。

雁真若是看得清形式,本该意志坚定、绝不南下。

哪怕背负“见死不救”的骂名,也要死死待在西凉。只要他沉得住气,不管有没有那场雨,大世子与西凉王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洛州合围、绞杀,到时候雁真再装模作样哭一场“誓死报仇”,然后继续不动。

不费一兵一卒,西凉内政即平。

只可惜。

雁真那性子,不会不贪功。

……倒是那月华城主,不管二世子来不来,他都游刃有余。

如此想着,燕止一双异色眸默然,往东边的暮色之中看去。

暮色的那一边,是唐沙小城。

那夜,月下——

“燕王,二世子旗下,谁是你心腹大患?”

“醒狮将军何常祺。”

“那,以何常祺换洛南栀,成不成交?”

“哦。”

燕止扎根西凉数年,得了四大武将世家的赵氏、师氏的青眼。贪狼宣家至今中立,唯有醒狮何氏至今死忠二世子。

可偏偏何家又是四大世家中最为强势、令人忌惮的,何常祺实乃燕止内政最大隐患。

月华城主若能将此人除去,自然是好。

只是。

燕止垂眸。

虽说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攻心不下,亦有些东西注定争取不来。

但一想到不出多久,这座蓟梨小城连同东边的几座城池,都将纳入洛南栀手中,连月华城主也愿辅佐其侧。

还是难免有些不悦。

……

那几日,燕王在泡澡,慕广寒则趁着西凉主力深陷混战,悄悄从另一条路连下数城。

他与燕王定了“君子之约”。

此次无论洛州拿下多少城池,都是本事,燕止全数不予讨回。

他当然不客气了!

短短两三日,傅朱赢亲眼看着月华城主计谋频出,展示各种精彩纷呈的夺城之计——有用内应,有用佯兵,有用离间,有用诈降。

有的则直接派熟人过去陈以利害。

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迅速地攻城略地。

卫留夷、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等人,都看得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慕广寒倒是谦虚:“非我之功,实在本来这些城镇就是洛州之地。半年前才被仪州、西凉所下,百姓依旧心向洛州,才能轻易策反。”

“当然,也多亏各位熟人多、交友面广。”

这几日众城镇中有影响力的士绅将领,既有慕广寒以前游历认识的,亦有拓跋星雨、卫留夷等人旧友。

傅朱赢暗暗咬牙。

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废物世袭州侯、少主们。可偏人家从小得天独厚,有他没有的贵族的交际圈。

尤其是看到月华城主夸他们能干,更是气到他暗暗指甲陷入掌心。

与生俱来的特权殊荣,有何可夸?

……

又过几日。

西凉反扑、强敌来袭。

醒狮将军何常祺因与二世子意见不和,在南下路上便与之分道扬镳。不出所料,二世子一意孤行,果然陷入苦战。

好在西凉大军虽损失不小,倒也没到一败涂地、要他去救。

因而何常祺只写了封书信,劝二世子尽快停战与那几方何谈,自己则带大军直奔罪魁祸首——月华城主而来。

可笑,怎能让此人坐收渔利?

既是连那燕止都忌惮万分的人,他要与他好好会会!

醒狮将军何常祺乃是西凉第一武将世家。战法与西凉常见之铁骑强袭大不相同,而是实打实的中原排兵布将的阵法,是西凉大规模战事的不二神将。

心思也缜密。

一来就看准洛州大军不舍得放弃新占城池,趁其固守,果断绕路敌后切断了洛州粮道。

如此一来,就逼得月华城主不得不出兵,正面与之一战。

慕广寒:“那只好打一下吧。”

就这样,洛州、随州十万军,对西凉十万大军在两州交界的天昌城下排起浩浩荡荡的阵势。

小小少主邵明月每日学习不辍。

今日也是,一边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一边拿着兵书对照。

看来……对面所用的是阵法,应该是古书兵法里非常厉害凌厉的冲锋赤焰阵,而月华城主这边用是则的他爹爹最喜欢的洛州图衍局,相对平庸,但也算攻守兼备。

慕广寒揉了揉他的头:“别研究了,此战不重阵法。”

邵明月惊讶。

可……兵书上都说,这种城下一战、兵力相等的情况,阵法可是制胜关键啊?

慕广寒叹气:“若真如此,那洛州图衍局多半打不过赤焰阵,加之咱们单兵战力对西凉也无优势。如此一来,输定了?”

邵明月:“……”

慕广寒:“都教了你多少次,实力不如人时要另想办法,切忌同厉害的人硬碰硬。”

邵明月点点头,依旧似懂非懂。

是,他知道师父一向兵法诡谲,每次打仗要么是疯狂设伏、要么闭城不出,偶尔火烧、经常不战屈人之兵,确实几乎从来没有排兵布阵好好打过。

但眼下,这两边硬碰硬的阵法,都已摆好了啊!

难道还有不用之理?

慕广寒:“你待会儿好好看着。”

不一会儿,排兵完,战鼓响,两边将领入阵。

何常祺眯起眼睛:“不错,洛州阵法,很是漂亮。”

“可惜敌不过我们的冲锋赤焰阵,全体——列阵,合并,入阵,起——杀敌!”

遵循何常祺的指挥,浩浩荡荡的冲锋赤焰阵像一直利箭,向洛州军直冲而来。

这边洛州军也立刻起盾甲防御。

邵明月在城楼上小手捏得发白,无比紧张往下看,只见赤焰阵在接近洛州军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后,一攻不下立刻变阵,开始将洛州军层层包抄。

不行啊,这样不行……

再这样下去,洛州全军马上会被对方团团包围、拆分吃下的。

这怎么行?

师父会怎么办?邵明月一双眼睛忍不住焦急地开始在阵中寻找,师父他人在哪里?

随即,他就在混乱阵中看到了月华城主。

那人一袭银甲、一张金色面具,竟像是毫无章法一般,策马在敌军之中跃然而过。

敌军数位将领与他擦身而过,赫然回头。

“月华城主?!”

“真是他!敌军这阵型已乱,活捉月华城主!”

“别想逃!给我下马!看招!”

这么一喊,更多西凉将领也都发现了陷在他们阵地之中的绝佳猎物。

只是他们不知,另一侧的阵中亦有一个“月华城主”,看似慌不择路,同样引得数阵将领奋起急追。

等到大阵中心指挥的何常祺发现两边异动时,西凉原本无懈可击的赤焰阵型两侧,皆因有将领脱离原阵去追月华城主而露出了破绽!

返观洛州这边,真正的慕广寒一直待在阵中央。

有条不紊指挥士兵反守为攻,精准打击西凉阵形各处破绽。

洛州兵一向如此,优势不多,胜在绝对听话。

哪怕天塌下来洛州阵型也不会乱。这都是洛州邵老前辈多年的训练有素的成效,给后人留下的遗产。

想必当年天昌战场的老英雄在天之灵,若能看见这一幕,也可有一丝安慰吧?

……

很快,几队将领终于追到了“月华城主”,却不料被那面具之人回身,一一斩落马下。

戴着月华城主面具的,一是楚丹樨,一是傅朱赢。

二人各自凭借自身高超武艺,在大乱的阵中横冲直撞,更是撕出了更多破绽。

何常祺咬牙暗道不好,马上指挥收拢变阵换攻为守,虽暂得喘息,可惜之前一片大好的赤焰阵法也算是彻底告破。

“……”

邵明月扒在城墙上,热血沸腾,紧张得大气不敢多出。

但一切还没完。

战场之上,主将当随机应变。

何常祺毕竟久经沙场,被迫变阵导致失利,策略也马上跟着变化。

他开始细心观察着洛州阵法,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无比冷静地在西凉军的掩护下分析、移动,距月华城主所在之阵心越来越近。

邵明月:“师父,小心!”

可惜他的声音那么远,慕广寒根本不可能听得到。

在哪里?

何常祺目中闪出光芒,找到了!

找到月华城主了。

“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既是我方阵形已被破,最好的破敌阵方式,就是让敌阵干脆群龙无首。

何常祺的武艺,自认不在西凉王之下。

……

兵戎相见,长刀对剑。

何常祺皱眉。他确实未曾想过月华城主在万军之中指挥着,竟还能接下他一招、两招、三招?

三招之后,周遭洛州军已默契地将两人团团围在阵中。

何常祺这才惊觉……还是轻敌了。

月华城主兵法诡谲,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揣测。谁能想到,有人明明布了阵,却还是诡计加诡计,伏兵加伏兵,根本不愿同他堂堂正正正面较量!

而他此刻,更是被引入洛州阵心,西凉将士看不到他的指挥,阵法只会破绽更多、更乱。

啪——

再度兵刃相接,震得慕广寒虎口生疼。

两人很近,何常祺咬牙:“卑鄙小人!”

慕广寒挑眉,反唇相讥。

“手下败将。”

醒狮眼中登时一片猩红。

慕广寒懒得理他,可笑,这可是战场!

人家西凉王输了,都只会表示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没想到同为西凉将领,有人倒是挺输不起?

又一击。

慕广寒有点撑不住了。

毕竟月圆之夜将至,他这几日身体也不如平常。好在洛州兵训练有素,他左手一抬,周遭盾兵立刻变阵,给他让出一条退路。

何常祺:“想逃?”

他提刀要追,怎料身后阵型也是一变,楚丹樨与傅朱赢双双杀出。若非何常祺反应及时,险些被那两人直接枭首!

劫后余生。

醒狮将军的心脏,久违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难怪了……

难怪燕王如此沉迷此人,总想把他骗来西凉!

能将他逼入此等绝境。

确实,厉害。

城墙之上的邵明月,此刻亦是热血沸腾。眼前一切天衣无缝,像一场完美的舞台。他好想快点长大,早点和师父并肩作战啊!

利刺与刀刃相交。

傅朱赢咬着牙,更是整颗心都在疯狂躁动。

实在是,这一场战役,他们配合默契、酣畅淋漓、精彩至极……

像他这样的人,有句话说出来,大概谁都不会信。可他此刻滚烫的心意,却是真实如此——

他这一生,从今往后,一辈子,绝不会再背叛望舒。

是他错了,他认。越是重新认识望舒,越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而他如今无比确认,只有此人,能让他臣服。

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满足他对尘世的一切奢望。

值得他甘愿俯首,为他驱使。

今后岁月……也只愿同他一人并肩而行。

利刃和宝剑,再度与何常祺的刀刃擦出剧烈火花——西凉怪物太多,西凉王战力不是人一般,这个醒狮将军也不遑多让,竟能一人挑得他们两个高手!

但不急。

还没有完。

傅朱赢猜到,望舒多半还有后手。

如若不然,这场战斗其实已可结束了,他似乎……没有太多必要,特意让他们这样拖着敌将何常祺。

望舒他,在拖什么?

……

慕广寒在等,等一个消息。

虽然眼下已然算是险胜,但他还想试试运气,等来让敌阵直接溃不成军的情报。

这两日,雁真在与联军周旋,何常祺被慕广寒拖着。

而有另一路洛州军,却正在趁这个当口做大事。卫留夷和李钩铃率一直轻骑,偷偷跑到襄城的西凉大本营粮仓,放了一把火。

礼尚往来。

洛州被断粮草随时可以续上。

可西凉远道而来,没了粮就是要了亲命。

面对眼前熊熊大火燃烧,两人大功告成,本该心情舒畅。可卫留夷却对着大火发起了呆。

他想起,上一次放火,是邵霄凌去的。这次却反了过来,邵霄凌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倒是他来放火。

阿寒这算是……一碗水端平,么?

如此苦涩又荒谬的自我调侃,只能引来更多的苦笑。

短短一月有余,洛州军高歌猛进、节节胜利,他作为盟军,按说应该高兴。

可没有,反而越发心底空荡荡的,曾经能拥入怀中的人,如今已遥远得、优异得他哪怕垫着脚努力去够,也仿佛再触不可及。

卫留夷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李钩铃正在抹泪。

“阿铃,你……怎么哭了?”

李钩铃吸了吸鼻子,摇头:“罢了,不想说。反正无论我说多少遍,你也不会在乎,也不会明白,也不会懂。”

“……”

不。

他其实,早就,懂了。

很多阿铃一遍又一遍跟他说过的话,日日回响在脑海中,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悔不当初。

李钩铃:“你懂个屁!我懂我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却这么些年陪你固守乌恒的憋屈吗?你懂‘盛世仁君,百姓福祉。乱世仁君……活不下去吗’。”

“你的无争,是为百姓考虑吗?”

“卫留夷!我宁可你不择手段、野心勃勃!至少那样,你本该什么都有,咱们本该什么都有的啊!”

“如今,一切都迟了。哈,哈哈,你诚心悔过,指不定他将来不计前嫌,赏你个地方官当当。让你继续爱民如子……”

李钩铃说不下去了。

她至今记得,有一日乌恒侯心情好,踏青随手给月华城主带回来一束野花。

那不过是一束野花,但月华城主好喜欢。

他那时笑意很浅,却是拘谨又诚挚。那时她默默想,这样的人为何有人会不珍惜。

——“所托非人”。

——“以你资质,跟着卫留夷,实是明珠暗投。”

当年她一脸同情却没说出口的话,如今倒是沈策天天同她说,一脸坏笑的同情。

……

粮草被烧,醒狮大败,消息传来。

燕止:“……”

虽也是情理之中,但没想到这么快,月华城主第一次同何常祺交手,竟连他引以为傲的阵法都打的那么惨。

赵红药:“怎么,燕王坐不住了,不泡澡了?”

“不过等等,你与他不是有君子协定——退兵之前,互不坑害?”

燕止头疼。

他那有本事去坑害,他是去收拾残局!

再不去,西凉在仪州的胜利果实,就要被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