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满月褪去,慕广寒身体逐渐恢复,头脑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彻细腻地反思复盘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发现,他实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樱祖送来洛州,甚至算不上西凉王这段日子里排的上号的阴损招数。而燕止打乱三城送给三方联军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内讧,借以削弱三方实力。
不。
西凉王真正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军的手一举踏平洛州,或者反过来,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实力。
这才叫真正的“祸水东引”。
整个过程,西凉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
哪边赢了,他都高兴。
最好皆输,他更开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顺利,他们可随时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军不顺,他们又可随时趁盟军深陷前线、后方空虚时,率领轻骑一举背刺偷家。
事实上,燕止也确实这么干了。
西凉土地虽广,城镇也多,但毕竟地处西北、物产相对贫乏。而像仪州、洛州、乌恒这样洛水之畔土地丰沃又富庶通达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说,他这次偷袭仪州,还顺带“杀鸡儆猴”。
在樱祖之前,归顺西凉的各方势力,从未有过谁敢嚣张不服。
唯有仪州表面归顺,实则却借坐镇四地中心、南北通达地理优势左右逢源,不止和旧主南越藕断丝连,同和东泽、北幽亦牵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凉大树无人敢惹的势头在这半年里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觊觎洛州的同时,还算计着将来反咬西凉一口。
樱祖几回对西凉狮子大开口,全被满足。
他便以为西凉王忌惮他、不敢动他。
殊不知机关算尽,却是中了西凉王捧杀之计。先是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边风,屡屡诱劝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结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还拿他做了回“榜样”——看看敢在西凉面前自作聪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闻很有疗效。
这些天西凉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诚惶诚恐送去各种名贵礼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鸟。
燕止赢麻了。
而被卷入这个棋盘中的洛州,不过是怀璧其罪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凉借刀杀人,却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线,只能选择应战,同那三方势力杀个你死我活。
就这么被西凉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广寒都能想到,燕止还没使出的后招。
就是万一他不肯配合——虽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办法。但万一他不从,燕止还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胁,逼他就范。
这可真的是……
慕广寒活到今日,从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动过。
可见西凉王这半年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功力,又十分见长。
令人发指。
……
好在,慕广寒早年毕竟养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敌的好习惯,才能灵光一闪想到趁乱偷取秀城。
在这场西凉王算盘布局,处心积虑的算计中,这是他唯一可得的、仅有的一点好处。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广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点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综上所述。
眼前的胜利,统统不是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之前大破仪州、随州军,还是拿下秀城,本质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凉的敌人。
而如今,西凉打下仪州、扩充了兵源粮草,一旦狼顾反扑,洛州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慕广寒想到此处,实在是坐不住了。
当即叫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铺上地图一一给他们分析现状。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仪州残部,分身乏术。”
虽然仪州州府已陷,州侯樱祖也被俘,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些忠心旧部在尽力顽抗。
虽然,多半也撑不了几天。
但最起码,还能替洛州这边争取一些宝贵时间。
“为今之计,我们必趁这几日喘息空当,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让安城、府清、秀城三城连成一线,互为屏障倚靠。”
“否则,一旦燕止打完仪州,有空南下府清,咱们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敌。”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选择,就只能退守来时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头回到起点。
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广寒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毕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这般吓人模样,就只有事事处处比旁人更温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来些善意回馈。
可纵然他脾气再好,想到这西凉王这次如何阴险狡诈,逼得他被迫给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气笑了。
心里偷偷骂了一万次。
但骂没用。人生在世最气的,就是你疯狂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
还很有可能,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将领们脸色也都万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刚才慕广寒那番话就像一击重锤,把他们刚刚连番大胜、收复失地、轻松雀跃光芒万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发现,短暂的胜利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进、一路收复失地的坦途。而依旧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连这这一点点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华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帮忙,果断决心集结北上,提前从摇摇欲坠的洛州勉勉强强凑出来了十万精兵、又从乌恒借来粮草,才得以勉强维持下的。
若是月华城主不在,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洛州众将领不禁问自己。
会不会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没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洛州不再,他们也都没有家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他倒也没想到,分析一下当前严峻的形式,能直接把两米多高一堵墙般的钱大人,弄得带头红了眼。
再看其他将领,虽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头,就是暗暗咬牙。
慕广寒其实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惧敌,只是真的难过。天昌之战后,旧主被杀、城池被蚕食瓜分,军民苟延残喘万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见到一丝曙光。
结果转瞬之间,打了豺狼又来虎豹。仅有的十万兵,刚战过仪州随州,又要对上西凉千军万马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难。
实在是太难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强弩之末、新仇旧恨、无能为力。
慕广寒:“但没关系,还有我在。”
“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举拿下。到时西凉真来了,大家听我指挥严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对付。”
慕广寒此话说得十分笃定。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对三路联军,他说能赢,是真的自信可以赢。
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在说大话而已。
“月华城主见燕王每战必胜”,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实是胜得侥幸。只是这话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
兵书有云,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
排在地利、计谋、力量之前的,永远是“士气”。
士气足盛,可逆转乾坤。
慕广寒自知如月华城主盛名就是整个洛州军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实绩也好虚名也罢,既他能有幸在军中暂有绝对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军的士气所在。
手下的这支队伍,既又不够精兵强悍、人数也不够多,若说还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气”这二字了。
想要胜利,他总得第一个抬头挺胸、打起精神来。
慕广寒这些年,辗转去过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门阀。南越地界,百姓务实图安。西凉野蛮,好强斗狠不讲礼法。而东泽,各个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灵护佑。
虽看似截然不同,实际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总要心里偷偷相信点什么,无论是虚无的神明,还是能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得有个念想。
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就是将“月华城主每战必胜”的念想给守住了。
努力谋划,争取不负众望。
……
有了月华城主出言激励,众将领总算纷纷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张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们……还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还有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保佑!”
“对,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洛州军既能大破仪州、随州之兵,谅他西凉也并非什么难以战胜的豺狼虎豹。”
“何况,月华城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慕广寒点点头,言归正题,带众将领将视线重新回到那副战略图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敌我虚实。
“在我看来,洛州最长之处,乃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这一切,得益于洛州旧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将军严格规整的日夜操练。
其实从与仪州、随州交战的经验,慕广寒就能明显看出,对方军队若非被突袭时指挥大乱,也不至于那般惨败。而洛州兵这边则规整有素得多,白天严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挥,夜间则靠金鼓笳笛进攻和收兵,总能严格听从指挥。
这等优势,关键时必有大用,千金不换。
“而眼下拓跋部优势,则是他们五万守军丝毫未损,且府清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但要说他们的弱点……”
拓跋部的弱点,也是整个东泽所有部族共有的弱点——笃信巫卜、鬼神。
纪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时日在东泽吃开,甚至一跃能东泽盟主。无他,就因他会搞巫蛊之术,信徒众多。
有“神灵护体”的东泽军,常常斗心极强,可同时往往也很脆弱。一个不吉之卦、一个天雷月蚀,就能让其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办了?”
慕广寒说到这里,洛州将领们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我记得,上次军营喝酒之时,曾有几位兄台……表演过装神弄鬼、引雷求雨之术?”
……
任何一处,只要人够多,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装神弄鬼的货色。
当然,神鬼之计引出府清拓跋部驻兵,也只是慕广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计而已。
为保计划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计。
于是月华城主与众将领们又开始集思广益、苦思冥索。渐渐想得投入了,慕广寒竟不自觉地,整个人盘腿坐到了桌上。
一边看战略图,一边心无旁骛专心思考。
这日晴空万里,日光透过雕花天顶,落在他一身简单的暗纹玄色衣衫上。他的长发松松扎了一下,发丝些微掩住了整块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头。
仍沾了许多青紫痕迹的手指没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断在地图上游走。他认真部署,阳光照进眼睛里,面具下狭长的眼中眸光认真而清明。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蝉鸣杏树之下,他其实……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直到后来,他带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属臣亦明里暗里担忧来劝。
“少主,您,就算喜欢男子,那人也至少要与我侯府门当户对、品貌相衬才是。”
“那般样貌丑陋又来历不明之人,留他为何?早早逐出宫去才是!”
他毕竟是乌恒之主。
也会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渐渐开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这一生,在穆寒之前,从未爱过什么人。以至那时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一小段时日不见,就会偷偷想他。又为何每次见到,目光都会流连。
旁人都说他难看,可他只觉得他身子高挑,宽肩窄腰,偶尔甚至会肖想着,那腰身诱人,会不会非常好抱。
就连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也会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触,眼前却又是众人异样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怀中锥心刺骨的充实,永生难忘。
好像他整个人终于完整了,又永远再不会完整。
直到那时,他终于可以不管不顾,不理众官员入耳的反对声,不看人们异样的眼神。他碰触了他的毒纹,碰触了曾经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压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觉他应该一直这么抱着他,尽管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
阿寒……
曾经,恒城城墙的残垣断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没睡为他打退西凉兵略显疲惫的双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迹斑驳的手腕,心里羞愧万分。
虽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问他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乱:“就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钩铃皱眉不解,问他,“人生在世,若爱一个人,自然就想要对他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我觉得你对叶瑾棠更好,我只能认定你更爱叶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铃也没爱过任何人,却知道应该对喜欢的人最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为何,反而是对至爱之人苛责至深。
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
才发觉好像是从一种炼狱,又坠落到了另一种炼狱。他虽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够,上天要折磨他、让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人曾经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等他。
等他去牵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来,实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
再见时,他重新意气风发,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谈,有那么多人听他的,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那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说,你活该。
你曾有过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
可你活该,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广寒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乌恒侯在神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听,李钩铃他们认真听了就行。
其实。
这几日,他倒是也看得到,卫留夷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
只可惜,确实时过境迁,如今看见他那样的表情,他心里既没难过也没有任何痛快,单纯的空荡荡没有感觉。
其实以前吧,他也长情过。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后,会偷偷难过很久很久。还曾因为实在忘不掉,难过到去喝“浮光”强迫自己遗忘。
以前的他,不是个看到美人画像就变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个人从心里不见血地连根挖去。
如今的洒脱,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的疼换来的。他很喜欢这份洒脱。可有时,偶尔会想念曾经的那个自己。那个纵然愚蠢、不合时宜、伤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着而热情的人。
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虽然,那时迷谷杏子树下,有几个迷糊的瞬间,他可以做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执迷不悟、彻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还是清醒洒脱好。
……
一个时辰后,部署完毕。
众将领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发前的准备。而慕广寒亦急着去见一个故人。
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却还有两个恼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万大军到时需分出一部分驻守在秀城,以防城内空虚、到时被西凉王轻骑南下偷袭。
这就不免导致此次能带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减半数。
更不要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从随州俘虏的五万多战俘。
本来慕广寒打算的是,假以时日将那五万降军好好劝化,征召为我所用,也好补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谁想战场之上,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想的是不急一时,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慢慢来。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这帮战俘成了巨大负担。
直接带去战场,怕他们阵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们恩将仇报给西凉做内应。
思来想去,最优的解决方法,竟是就地坑杀。
如今洛州情势自身难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让西凉拿捏。战场之上对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会叛变的,省粮还省事。
话虽如此,但杀降毕竟与杀敌不同。
就慕广寒本人来说,他倒是不怕损阴德,只是若有可能还是尽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战俘营外。
在城墙上一直徘徊,徘徊。从鱼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个两全之计,想不到。
结果,却忽然听见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广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过的假名。
望舒通月,广寒也是月。说起来,慕广寒当年,是用这名号在随州待过一阵。
不仅待过,还……咳。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个旧爱的贴身家仆。后来旧爱飞黄腾达成了大将军,此人也成了军中高级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军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在到处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当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旧爱。
初遇之时,那少年只是个权贵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爱的穷小子,还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的。慕广寒当时心疼他,把他捡回家来养,总之就是一个养出了小白眼狼还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个头两大了。
文隽一见真是他,就马上开始诉说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广寒实在是半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运,突然接连命犯前任?
虽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阴魂不散。
但都是一个一个来。
从未如今一般,一股脑的百花齐放,一个卫留夷、一个初恋侍卫还不够,还要来个傅朱赢?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两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带给了他。
很不巧,这个人慕广寒也认得。
谢天谢地,总归不再是他的另一个前任。
然而,此人曾与他和他的白月光有过一面之缘,亲眼看过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更别提非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樱祖老贼樱那个姓,也不太常见。
他曾经,也跟某樱家少年郎也有过一段,说不定就是那老贼的儿子或侄子。
“……”
综上所述。
慕广寒痛定思痛,认真决定要听荀青尾的话,还是早日戒了这恋爱脑吧!
真的,要是到时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欢他,他就真的消停点算了吧。
放弃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爱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没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个护卫,前任。借个粮,前任。抓个俘虏,前任家仆。打个仗到时敌将出城一看到他,嚯,这不是当年那个勾引本该终生不娶的高贵天雍宫大司祭堕落凡尘,与之在大庭广众下亲得不亦乐乎的丑人么?
当年那么爱,后来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没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了,早点回月华城躲到死吧。
……
然而,话虽如此。
他还是得去和文隽再见一面。
谈一谈他不杀降,同时随州俘虏必须听话,这个非常重要的双赢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谁学的,没叫两天的师父,就变成师父父了。
他弯下腰:“乖,师父赶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题了。你把疑问记好,明日路上问,好么?”
邵明月却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摇摇头:“不,我只是几日不见师父父了,想要问问师父身体真的好些了吗?不再痛了吗?”
慕广寒愣了愣。
“听说很严重,没有药能治吗?其实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别人送我爹的各种珍奇灵药,早知就让师父来选一选。”
“……”
慕广寒蹲下身去:“真没事的,我老毛病了。”
“药没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怀。”
前几日,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来探病,他都没让见,是觉得他年纪小、怕吓着他。却没想到,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伤痕最无异样眼神之人,此刻不仅拿过来认真看了着,还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吗?”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开他,忽然又伸出双手,“那,师父父抱一抱。”
慕广寒:“……”
他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谁主动说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来,小小少主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很软,像是一大团安沐城西市里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软又可爱。
小小少主怎么那么可爱啊。
长大以后……能不能也不变呢。
慕广寒微微笑着,努力忽略那一丝泛起来的酸楚。都怪他以前总喜欢不值得的人,还养过的白眼狼一样的小孩子,后来虽然天天还在做梦,却又其实已经不会再做梦了。
但这世上,总还是时不时地,有一些温暖可爱的存在。
一点微光,将他拉回去,让他又开始构筑一些美梦。
真好。
邵霄凌:“……”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后,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当成儿子养的。在他看来,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爱的贴贴时刻。
这一次,他绝对是真的没想要故意刺激卫留夷和那个侍卫。
但是他还是余光看到了,那两个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黄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广寒带了五万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万人,他留给了镇守秀城的李钩铃。
本来想让卫留夷也留下,但卫留夷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对此,邵霄凌大大翻了个白眼:“刀箭无眼,只怕乌恒侯在府清有什么闪失,我洛州可担当不起,不如还是待在秀城静候佳音吧?”
卫留夷:“我剑术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护着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还回去给师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绣腿,可别有什么闪失,弄得洛州无主。”
慕广寒:“……”
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两人废话,只问李钩铃:“阿铃将军,你一个人行么?”
李钩铃正色道:“城在人在,绝不负城主所托!”
队伍出城门,浩浩荡荡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去。李钩铃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背影,直直远去不见。
“阿铃愿月华城主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府清。”
随即,她下城楼,准备各种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华城主肯让她一个乌恒将军来守,还给了她五万洛州大军,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殊荣!李钩铃心潮澎湃。
她谨记慕广寒走时,在她耳边偷偷叮嘱。西凉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来袭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钧责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之后一日,秀城之内一切井井有条。
唯一让李钩铃有些烦心的,是慕广寒留下辅佐她的那个洛州副将。
叫沈策,之前是钱奎的副将。
月华城主留人给她本意是帮她,毕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骁骑营,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个乌恒将领,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从中斡旋。
李钩铃承认沈策的才华,此人什么爱都记小本本,地形图信手拈来,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可是他的一些言论却着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着是个老实人。
让人过目就忘的样貌,内敛至极的气质,不显山不漏水,却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他会在陪她巡视城墙时,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将军之才,倘若一生留在乌恒籍籍无名岂不可惜。想来只有改投月华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辉、大放异彩。”
更会在挨家挨户排查时,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择错,仅仅荒废一生也就罢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将军一身武艺抱负。”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李钩铃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驳了他,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第三次,李钩铃直接下令让他闭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将领。”洛州将领越俎代庖,替月华城主劝乌恒将军改投门庭,也真是够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钩铃让他闭嘴,他就闭着嘴腹语小小声:“我以为,整个南越将来,有朝一日必都是月华城主的。李将军以为呢?”
“我以为,”李钩铃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恶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个洛州墙头草,若是我乌恒军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将军话说早了,”沈策被捏成鸭子嘴,依旧努力发出声音,“乌恒洛州合二为一指日可待,到时在下还是有机会……再做李将军副将的。”
“到时,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谢过不砍之恩。”
李钩铃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沈策的办事能力真的很强,她交代的任务桩桩件件都能办妥。多好的副将,可惜长了张嘴。
李钩铃并不觉得此人是慕广寒特意派到他身边的说客。
毕竟游说水平实在不高,可比月华城主亲自来蛊的一句“阿铃,今天打得开心吗”差远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钩铃总觉得洛南栀回来后,得赶紧整整洛州军心。
否则,只怕再过两个月,整个洛州军民都要忘了洛州还有个少主,全被蛊成月华城主的人了。
等等。
说起来,她自己的骁骑营,当年在乌恒三次保家卫国时,也都是月华城主带过的。
半个月前,她想带些人驰援洛州,本想着山高路远会有人不情愿,没想到全员主动愿意追随。
“……”
也就是月华城主自己无心。
他若有心,那还得了。
李钩铃又发了一会儿呆,抬起眼来,秀城城楼正上方三层檐顶的建筑,残破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是真的无心吗?
……
两日之后。
府清城旁的环山之上,慕广寒、钱奎等将领,以及卫留夷、楚丹樨,一同看着城外突然出现的大量黑压压的西凉营寨。
慕广寒:“………………”
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乌鸦嘴了?
来的路上,他才跟钱奎他们说过,燕止这人一向喜欢轻兵奇袭。所带於菟营精锐一般只有几千人。但这几千人却并非一般,个个武艺精湛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又机动灵活往来无踪,可当数万人大军看待。
慕广寒本来还想说,等以后,洛州也要组建一支这样的精锐。
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眼前赫然西凉二十万大军,乌泱泱扎营在府清城外。钱奎等将领的脸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后,继而黑透了。
西凉大军在此驻扎,他们区区五万人,就别做什么装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梦了。
更糟糕的是,西凉驻营之地还好死不死,正堵实了他们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进已不能攻。
退的话,秀城又已是孤城。
这可真就是让人两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们,怎么办?”
慕广寒也想知道怎么办。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万万没想到燕止这么想弄死他。竟不顾仪州残部反扑,两天收拾了二十万大军南下,不给他一点活路?
可以。
当然可以这么干。
只是没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仪州才只带了两万人!撒了欢的野狗一样短短几日把整个仪州打了下来,也就只带了两万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广寒也只能死撑着嘴硬:“很奇怪,这不太像西凉王一贯风格。”
不想还真被他蒙对了。
派探子偷偷去转了一圈,回来报,是二十万西凉大军没错,但却是“雁”字旗。
“西凉大世子雁弘。”
慕广寒大大松一口气,虚惊一场。
此代西凉王燕止实在是能征善战、名声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误以为西凉王室就姓燕。但其实不然,西凉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这位燕王,其实只是上一任西凉王的义子。
真正有西凉王室血缘的,只有大世子雁弘与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让义子继位,听闻是前代西凉王笃信的算命先生说,要先立一个“替死鬼”,替他儿子承应了短命诅咒,将来他的亲儿子接位才能长命百岁。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广寒只庆幸,这二十万来将领不是燕止。
虽都是二十万人,不同人带领,强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毕竟也是咱们的四倍。加上五万府清拓跋部,是咱们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钩铃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广寒拍了他一下:“书学死了。虽说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压的道理。还记得兵书上说,以一击十莫善于阨;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
以少胜多是不常见,但不是没有。
“师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广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项选择,还有其他……”
邵明月:“师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这二十万大军,我们要怎么办?”
慕广寒:“……”
怎么办,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样,月华城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将领水平相当、不会轻易中计的情况下,人数五倍碾压,换成神仙也盘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这二十万大军,慕广寒真的觉得,以他近来跟二世祖还有小小少主的交情,还是劝他们赶紧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条命。
不用打,没法打。
“好在,他们这异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踪,更一定不会愿意轻易把兵权给燕止。
但,万一燕止硬抢呢?
慕广寒太阳穴突突跳,如今西凉二十万加东泽五万,加一个即将到来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营。
而他,五万守军,五万在外,都只是训练有素的普通人。
能赢吗?
怎么赢?
这一刻,真是连骂人都不想骂了。
……
……
仪州。
最后的顽抗军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经返回了仪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几日战火破坏并不严重,老百姓日子还要过,如今城内做生意的小贩们已经陆续重新出来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樱祖那装潢华丽的旧府邸里,一边坐在凉亭赏玩锦鲤,一边慢条斯理地舔手指、吃茶点。
仪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凉细腻了许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还是差了点味儿。
赵红药这几天不打仗就没画猫脸,一张面孔不施粉黛仍旧艳丽绝伦。她闯进来,皱眉看着燕止:“你一大清早吃个饭,头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齐?”
西凉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过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这都要被嫌弃?
赵红药:“雁弘突然带二十万大军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更不知想干嘛。”
“他,我不关心。”燕止喝了口茶,“想来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暂不要洛州,就只要月华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虽然万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办法。但还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赵红药:“那就活捉呗,你若肯认真下功夫,还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见他脸上那一副“你在想什么”的质疑,赵红药好胜心顿起:“要不然我们比比看?”
她说着一把拿过地图:“你先说,觉得会在哪里堵到他?府清,还是秀城?”
燕止:“红药,小瞧月华城主,那代价……定会让你一生铭记。”
赵红药不信那个邪,拔出家传的宝石腰刀摁在桌上。
“赌注在这!我必活捉他,说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等价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赵红药:“这是什么?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谁让昨晚路过街市,就莫名看上了这个,总觉得这玩意儿像是诱捕月华城主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