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霖两国双面夹击,伯国即便实力不弱,面对双线战争也是一路的溃败。
战报一天一变,朝堂之上也从最开始的哄吵变成了人心惶惶。
汶都百姓溃逃,以往繁华的街面门可罗雀。
只是宁霖两**队终是有所不同,宁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之事屡见不鲜,而霖国所到之处却是军纪严明,不允许滥杀百姓,一旦发现,当即斩于军前,无人例外,一方凶悍,一方温和,但霖国的行军速度却比宁国快上很多,在冬日来临之前,直逼汶都。
伯国王宫之中一片混乱,伯王更是每每入睡时都心惊胆战,生怕有人闯入,将他从榻上拖下去。
“大王,如今怎么办?”王后跪在榻前浑身都有些颤栗,即便再如何尊贵,大军逼到眼前时也是无生路可逃。
“如今只能降。”伯王拉着王后的手,目光有些发直,“若真是大军进攻,降或许还可保命。”
登基半生,却未想到到了他这里成了亡国之君。
“降哪一方啊?”王后询问道。
“霖国,公子纾心狠手辣,即便我们降了,也不会放过的。”伯王说道,“霖王心软,或许还有生机。”
然霖国大军驻扎汶都十里外,却是再不进攻。
北风呼啸过境,一封密信送进了淞都城中。
“公子纾被宁国找到了,只知受过重伤,目前生死不知。”奉樾看着绢帛道。
“有痕迹?”宗阙问道。
“有,那救助他的一家三口皆被杀,房屋被烧,但找到了射伤他的箭头。”奉樾看着绢帛沉吟道。
宁国为了掩盖痕迹,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此遭遇,公子纾将会与伯国不死不休。”宗阙问道,“伯国会降霖,你打算怎么办?”
奉樾拿过了绢帛,手指从地图上的伯国划到了鲁国:“此处。”
霖国与鲁国本不接壤,但伯国却与之接壤,大军本就在伯国,自可直接过去。
鲁国与宁国之间有天堑,与伯国之间没有,它之前抵抗宁国已是国力空虚,如今正是时机。
“极好。”宗阙说道。
淞都命令下达,霖军在宁军将至时开始向汶都逼近。
伯军虽说镇守城门,面对乌压压的大军还是有不少人心脏紧缩。
霖军数日围城不攻,城中早已弹尽粮绝。
一旦亡国,伯国将不复存在,没了国,他们皆是丧家之犬!
“将士们,与本将军殊死一搏!”城上将军拔刀,刀上虽诸多缺口,却鼓舞士气。
“是!!!”将士高呼。
然一人匆匆跑上城门,在弓弦拉满时喊道:“住手!”
所有士兵齐齐看去,那人呼吸急促喊道:“大王有令,打开城门,递上降书!!!”
声音呐喊几遍,所有士兵皆是怔然。
将军拉住了那人的衣襟道:“什么递上降书,伯国还未战至最后一刻!”
“难道真让汶都百姓死绝,将军才肯罢休吗?”那人被扯着衣领,却没有丝毫退让,“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将军,该降了。”
衣襟被松开时,被握着的刀身落地。
伯国王室向霖国呈上降书,只是霖国还未表态时,宁军已从西侧对汶都发动了猛攻,完全没有丝毫顾忌。
百姓溃逃,霖军驻守东侧却未阻拦百姓的队伍。
伯国将士与宁国征战时,无人注意到一部分霖军南行,直直扎入鲁国的腹地。
鲁国本就到了穷途末路,被兵困数日,直接呈上了降书。
消息还未传出,宁军攻破伯国国都,公子纾下令:屠城。
此事一出,各国皆惊,只是消息传达时,宁军已占了汶都,宫城之内血溅三尺,空荡荡的宫室中伯王被从王座上扯下,狼狈的看着坐在撵上被抬进来的公子纾。
座上之人一身黑色华服,那双眸却深沉的如同恶鬼。
“伯王许久不见。”公子纾轻咳了一声说道。
汶都本不剩多少百姓,只是在宁军占领伯国王宫的第三日,伯王的头颅和尸身被悬挂在了宫门之上,嘉婷公主与王后**于宫中,才未遭到折辱。
消息传出,一时风声鹤唳。
“宁国公子纾真是好狠的心,伯王已降,却仍不肯放过。”
“他在伯国受了大难,险些丢了命,如此虽在情理之中,可未免私怨太深。”
“汶都只怕已是血流成河。”
……
“公子,未曾找到伯国的玉玺。”将军匆匆入殿,跪在公子纾面前道。
“公子,我宁军入城之前,伯王已向霖国递了降书。”旁边的谋士说道,“只怕此事不妙。”
“霖军的确更快一步,却未占领王宫,反而放跑了不少百姓,霖王果然是假仁假义。”另一谋士说道。
“霖军此举不知是为何?”旁边谋士说道。
“公子樾以仁善称于天下,但身为君王者,怎么可能不知道斩草须除根的道理。”公子纾眸色沉沉,“他在借孤的手,取伯王的命。”
霖王名声尽得,而他也报了仇,各取所需。
“如今伯国已亡,与霖国的利益划分殿下以为该如何?”谋士问道。
“叔华还未回来?”公子纾问道。
“叔华先生被霖王奉为了座上宾,如今未曾离开。”一谋士说道。
公子纾看向了他,眸中思绪翻滚:“他若在,必能勘破公子樾此举为何。”
“殿下,急报!”殿外有人匆匆前来,顾不得行礼高声道,“殿下,鲁国向霖国递交了降书!”
“什么?!”殿中谋士皆是面色大变。
“几日前?”公子纾扶住了桌案问道。
“半月前。”禀报之人说道。
“消息怎会如此慢?!”公子纾眉头紧锁,神色不定,胸膛起伏着,却是在一片肃静声中蓦然喷出了一口血,哈哈笑了起来,“奉樾,奉樾,哈哈哈哈哈!”
霖国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鲁国,宁军攻伐鲁国,双方皆是大伤元气,可霖国借道伯国,却是直接收下了渔翁之利。
伯国已亡,可是降了霖,玉玺已无,王室更无,利益划分宁国必不占优,而鲁国却成了别人的囊中物。
霖国消息如此之慢,只怕他在霖国的人十不存一。
很好,公子樾真是步步算计,而他公子纾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殿下!殿下!”周围之人看着那狂笑之后倒下的身影大喊道,“医师,快叫医师!”
“殿下,殿下……”
“殿下重伤本就未愈,如今动气引发伤口发作了。”
……
霖国王宫被黄昏笼罩,天边已浮现了几抹乌云的漆黑,一人跪在正阳殿中呈上了消息:“大王,公子纾重伤昏迷。”
座后君王沐浴在温暖的光中,垂眸看着绢帛。
鲁国已收归囊中,伯国玉玺也取到了手,公子纾命数不定。
此一局尘埃落定。
“要到冬日了,鲁国王室怕是不能适应淞都的严寒。”奉樾收起了绢帛轻声道。
“是,属下明白。”侍从行礼后退下。
奉樾起身拿过了地图,看着其上的地形,将伯鲁霖三国的界限轻轻擦去了。
斩草须除根,但公子纾的手段太过于激进了,极易引起反弹,王室不能尽杀,但也不能留下祸患。
王室一日留存,鲁国就不算从版图上彻底抹去。
地图被重新收起,侍从匆匆进殿道:“大王,叔华先生求见。”
“准。”奉樾抬眸道。
一切将要尘埃落定,叔华也该回去了。
叔华进入殿中,夕阳已落入地平线,殿中侍从匆匆点着烛火,只是身影遮挡,君王即便一身玉白,也似乎拢尽了黄昏的阴暗。
“拜见霖王。”叔华跪地行礼道。
此一局,宁国看似保留了一些薪火,可公子纾屠城之事必然引得各国恐慌,日后想要征伐,只怕会引起疯狂抵抗。
而霖国却是一举数得,大势已成。
筹谋多年,许多事情还是无力阻止。
“免礼,你此行是来辞行?”奉樾抬手问道。
侍从退开,点燃的烛火洒落在了君王身上,一片暖意。
“是。”叔华轻轻叹气,腰背反而挺直了,他轻轻笑道,“叔华在此已无任何用处了。”
他停留此处,公子纾可能会忽略一些东西,比入霖军的目的和动向。
谁也没有料到霖王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鲁国。
六国征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那便回去吧。”奉樾说道。
“多谢大王。”叔华俯首再行一礼,唇微张了几次,还是没忍住问道,“叔华当初若是再坚持一些,今日境遇是否大不相同?”
公子樾以和为主,仁爱天下,他也在践行此道,自他登基以来,霖国百姓的日子便比从前好过了许久,淞都城也是日益繁荣,纵使宗室贵族作祟,也一一铲除,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早已超过了先霖王许多。
可他却不是一味主和仁善的,他亦有君王的决断,亦有逐鹿天下之心,而他当时未觉,若能再坚持一些,结局或许又将不同。
“叔华,当日之事不可推断,连樾都未料到今日情境。”奉樾看着他笑着叹道,“便是再来一次,结局也是一样的,只是你当年救樾一次,如今你若想留在霖国,樾亦可给你一处容身之地。”
“多谢,只是不必了。”叔华笑道,“如今大局已定,叔华不管留在此处还是回去,都是一样的。”
投身公子纾门下,便注定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生是其人,死是其鬼,不得背叛转投,否则只有死路可选。
不管他身在何处,宁国如何,一国难亡,但想要他一个谋士身死却很容易。
奉樾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已做好准备了,他伸手挥退侍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叔华双手捧过,看了那锦囊一眼,又抬首看着君王问道:“此物是?”
“此物是宗阙赠予你的。”奉樾将人扶起道,“他说若你真到了无路可走,无可奈何的时候可以打开它。”
叔华起身,将那锦囊牢牢握在了掌心之中行礼道:“多谢,叔华明日出发,届时便不来拜别了。”
“好。”奉樾应道。
叔华转身离开,绿袍被风轻轻吹拂,身影没入了夜色之中。
奉樾知道,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
殿门关上,奉樾坐在桌案前看着奏疏,鲁国纳入,还有伯国的事情,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忙。
夜色渐深,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和侍从拜见的声音。
“拜见长襄君。”
殿门打开,奉樾抬首看到了沐浴着夜色回来的人笑道:“回来了。”
“嗯,今日事多。”宗阙行至他的身边道,“用晚膳了吗?”
奉樾眸光微躲:“近日天黑的早,我有些忙忘了。”
宗阙沉默看着他,此事他说过多次,但面前的人可谓是屡教不改:“我明日回来早些。”
奉樾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失笑道:“我真忘了,事情一多无人提醒就容易忘,需要人看着。”
“好。”宗阙应道。
侍从送进热水晚膳,宗阙宽去外袍与他一起用膳:“快入冬了,外出穿厚些。”
“我长居殿中,你才应该注意。”奉樾轻轻放下了勺子道,“霖国冬日虽不比沂国寒冷漫长,每年还是会冻死不少人。”
“嗯。”宗阙应道,“我已吩咐人将制炕的方法传了下去。”
奉樾想起了他们那时的火炕,那时冬日极冷,躺在炕上倒是暖和,但有时也热的让人直探胳膊,而霖国冬日王宫中多只能用炭盆,为了防止太过封闭,门是不能关的,倒不比那火炕温暖:“那宫中呢?”
“我让人着手在修火道。”宗阙转眸道,“那个比炕更方便。”
“嗯?”奉樾来了兴味。
宗阙说动工就动工,正阳殿宫中地下被挖掘着,铺设着,一应不用他动手,这个时代的工匠只按说法便能够做的极好。
在霖国北风吹过,第一场雪落下时,那从火道中升腾的热度直接遍布了整个宫殿,不仅无烟,更可关上殿门,室内温暖如春,君王坐于其中,只用穿轻薄的春衫即可。
只是温度骤变,君王偶尔热的贪凉,宗阙少提醒了两句,人已经躺在床上发了低烧,蔫蔫的没了精神。
“我真不是故意的。”奉樾躺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的人说道。
宗阙诊着他的脉道:“我知道。”
骤然降温,这个季节发烧感冒是常有的事。
“这次要吃几日药?”奉樾轻声问道。
“你的症状很轻,可以不用吃。”宗阙收回了手,探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道,“休养几日就好了,以后出去衣服要穿好。”
“是。”奉樾握住了他在额头上的手笑道,“有你在真好。”
“鲁地送来了橘子,要吃吗?”宗阙问道。
“你剥我就吃。”奉樾说道。
宗阙看向了他的手,1314时刻提防宿主说你病的又不是手这种话,却见宿主起身取来了橘子,剥开皮,分出一瓣送到了榻上人的唇边。
奉樾咬下,那橘子甘甜,使人在病中也能开心许多。
“太后?”侍从看着妇人转身的身影疑问道。
“跟大王说本宫来过了。”太后被人搀扶着,踩着厚实的雪上了步撵。
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情不操心最好。
“是。”侍从恭敬送道。
奉樾吃了橘子,开了些胃口,用过午膳之后在榻上小睡,宗阙也听到了侍从传来的消息。
【宿主,你的丈母娘对你很满意。】1314说道。
它也对宿主很满意。
【嗯。】宗阙应了一声。
只要对方没有误解就好。
……
冬日里各处都有薄雪,叔华车撵难行,回到宁国许久,直到深冬时才收到了来自宫中的传唤。
“公子,真要去吗?”小童忧心问道。
“嗯,我若回不来,你就去此处,那里有良田十亩,若好好劳作,也能安稳度日。”叔华将地契和田契放在了小童的手上道。
“公子,我与您同去。”小童握住了他的手,已是明白了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会为难你。”叔华拉开了他的手道,“若我真的遭遇不测,后事还需要你来办。”
“公子……”小童鼻头一红,眼泪已扑簌簌的往下掉,“公子为何要回来?”
“不逃还有一线生机,逃则必死。”叔华看着他说道。
他有鸿志,也曾将其寄托在公子纾身上,如今壮志未酬,许多心血已经折损。
宁霖两国博弈,数次出师未捷,他于公子纾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
宗阙曾说公子纾是兔死狗烹之人,他如今倒真想去看一看,赌一把。
赌他是不是他的例外。
“公子……”小童依依不舍。
叔华摸了摸他的头道:“听话。”
“是。”小童抽泣着,收好了田契地契,捧来了他的斗篷。
叔华披上了斗篷,踏出门时看着外面等候的传唤官和士兵,口鼻之中轻轻吐出了一口白气:“走吧。”
宁国王宫厚重,深冬中却同样拢在了一片雪白之中,叔华来此处很多次,这一次却莫名的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先生,殿下请您进去。”侍从从殿中走出通传道。
“多谢。”叔华褪下斗篷随之入殿,殿中封闭,炭火熏腾的一片火热,倒是驱散了冬日透入骨髓的寒冷,却难掩那药草血腥的味道。
侍从后退,叔华近前,看到了那依靠在榻上披着外袍的人,他的面色和唇色皆是苍白,胸口上缚着的绷带上更是还沾染着血迹,可见伤势仍然很重。
公子纾文武双全,向来威势展露人前,从不肯展露脆弱之时,即便他如今伤重,那双眸仍然炯炯,似能看透人心。
“你来了,你们先下去。”公子纾看着近前的人,挥退了身边伺候汤药的侍从。
殿中之人纷纷退去,叔华跪地道:“公子,叔华前来请罪。”
他的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仍能察觉到头顶打量的目光,半晌后头顶传来了声音道:“起来吧,你何罪之有?”
叔华抬头,沉了一口气看着卧在那里的人道:“公子如今躺在这里,便是叔华曾经思虑不周之过。”
“孤前往伯国之事是自己决定的。”公子纾略微起身,眉头蹙了一下伸出了手,“过来。”
叔华起身上前,扶稳了他的身体道:“公子重伤,请勿乱动。”
“孤没事。”公子纾坐高了些靠稳,看着在身后忙碌的人道,“叔华一路奔波,亦是瘦了很多。”
“纵使奔波,也无法挽回。”叔华顺着他的手坐在榻边道。
“霖王好算计,孤步步想要走出他的算计,却步步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公子纾看着他道,“我二人都被他当成了棋子,我二人日后都要对他提防,不可再犯此次之错。”
“是。”叔华应道。
“你观如今霖国如何?”公子纾松开了他的手问道。
叔华看着他道:“公子,霖国如今内外一统,暂无破绽。”
“你与霖国交易,将安插的人手名单交出去了。”公子纾这话并非询问,而是肯定。
叔华起身,跪在了榻边道:“那时宁伯两国邦交断裂,叔华只能如此行事,才能挽回一二。”
“你起来,孤并无问责之意。”公子纾伸手道,“你当时那样做,孤才有脱身的机会,否则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叔华抬头看他,起身看着他伸出的手,终是握住坐了过去:“叔华此事仍有疏忽。”
“罢了,统一天下之事本就不是易成之事,即使一时失利,也要暂时蛰伏,以图后来。”公子纾轻咳了两声道,“叔华,你可愿与孤静候来日?”
叔华看着他,握紧了他的手道:“是。”
“如此便好,不论是孤还是这宁国,都需要休养生息。”公子纾长舒了一口气道,“孤今日累了,你先回去,日后有事孤遣人叫你来。”
“是。”叔华起身,抽出了手道,“公子请好好养伤,叔华告辞。”
“去吧。”公子纾轻轻闭上了眼睛。
叔华出殿,披上了斗篷,天空中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他走下殿前的台阶转入长街,抬手想扫去身上的雪时,几位侍从匆匆前来拦住了去路道:“先生,王后有请。”
叔华放下了手问道:“不知王后有何事传唤?”
“主子的事咱们是不能过问的,先生去了就知道了。”为首侍从语气并不客气。
“是。”叔华跟上那转身几人,走过长长的街道,在一处漆黑的殿宇前停了下来。
“公子请。”侍从说道。
“此处似乎并非是王后寝殿。”叔华打量着此处道。
“本宫在此,进来吧。”殿内传出声音,叔华整理衣衫跨入了其中,而刚刚入内,背后的门已被关上。
雪景虽白,殿中却是一片昏暗,他上前两步,终是看清了那坐在正座上的妇人,撩起衣摆行礼道:“参见王后。”
“倒真是个有胆色的人。”王后在一旁侍从的搀扶下起身,声音在这座看起来有些空的殿宇中极是威严。
“王后谬赞。”叔华垂眸,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华贵衣摆。
“听说你是宣子的徒弟,精通纵横之道,不若猜猜本宫今日找你来做什么?”王后略微垂眸看着面前的人道。
“想来叔华与公子的断袖之事还是影响到了他。”叔华平静说道。
“你倒真是聪明,难怪纾儿倚重你。”王后悠悠道,“你既知道,便该知道纾儿前往伯国之行是因你而起吧。”
叔华心中微叹,开口道:“是。”
“纾儿是本宫唯一的儿子,他可以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绝不能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以及宁国的大计。”王后抬手,一旁的侍从松手,将托盘放在了叔华的面前。
盘中三物,匕首,毒酒和白绫。
“你虽说有筹谋,可如今宁国大损,纾儿遇难之时,你可是霖国的座上宾。”王后低头看着他道,“本宫不想为难你,这三样东西,选一样自我了断,本宫自可给你留个全尸。”
叔华沉默看着,半晌开口问道:“此事王后不怕公子知晓吗?”
“此处偏僻,本宫自然不会让他知晓,待你死了,本宫会告诉他你逃离了宁国,自然有个了结。”王后说道。
“王后思虑周到。”叔华轻叹了一口气道,“若公子日后逐鹿,还请万分小心。”
“这个自然。”王后看着他平静的心态。眸中倒有一丝欣赏之意。
以往碰上这些选择的人,无一不是痛哭流涕,他倒是平静的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样。
“你还有什么心愿,本宫倒可以看在你以往襄助纾儿的份上成全你。”王后说道。
叔华执起了酒杯,放到唇边道:“也无甚心愿,只希望王后能将叔华的尸身交给小童,让他找个清净的地方安葬,不要真的做了孤魂野鬼。”
“本宫答应你。”王后说道。
“多谢王后。”叔华看着杯中澄澈的酒液,直接仰头喝了下去。
毒性发作,他的眉心微蹙,血液从唇齿间流出时,他终究是难忍疼痛躺在了地上,那一滴清泪顺着鼻骨流过,滴落在了地上,静寂无声。
公子纾的眼线不仅遍布其它各国,更是遍布整个宁国王宫,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不知道的。
正是因为太了解,有些事情反而不必多言了。
既想要他的命,又想他满怀感激的死去,这个人真是绝不让旁人负他半分。
早已知道的事,倒不如何难过,这一哭是为自己。
地面冰冷,躺在上面的人轻轻闭上了眼睛。
侍从探过他的鼻息颈侧和心脉处,禀报道:“王后,死了。”
“按他遗愿去做吧,也是个可怜人。”王后转身离开了那里。
身为母亲,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父子一脉的寡情,但为君王者,本就不需要过多的感情和弱点。
“是。”侍从低头道。
叔华的尸体被斗篷掩了,从宫城小门抬了出去,一侍从匆匆进入温暖的殿中,行至那靠在榻上的人身边行礼道:“殿下,已解决了。”
公子纾眸色平静:“他死前有说什么?”
“先是说了让您逐鹿时要小心,然后就是想找个清净地埋了,也没什么了。”侍从说道。
“他还是察觉了。”公子纾沉了一口气道,“你下去吧。”
“是。”侍从匆匆离开。
公子纾端起旁边的药碗,从叔华救公子樾开始,原本顺利的计划就一路不顺,处处都有漏洞,而他逃亡之时,叔华更是待在霖国宫中,在投入他门下前,叔华所仰慕的就是公子樾,若非公子樾无意逐鹿天下,是轮不到他公子纾的。
此一局霖国局势已定,而他宁国恐怕数年无法翻身,而一切的因缘都与叔华脱不了关系,他不是不信,只是这个人于他已经无用了,与其揣测,不如亲手送他离开。
死了。
公子纾看着碗中的汤药,前不久前那个人还坐在他的床边说话,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殿中传来了药碗破碎的声音,侍从匆匆询问:“殿下?!”
“药碗洒了,换一碗来。”公子纾用帕子擦过了手上的药汁道。
他只是还不太习惯那个人永远离开了,但总会习惯的。
……
叔华的尸体被交给了小童,那座院中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后,小童套上了马车,将棺椁放在上面,冻红着脸,架着车离开了宁国的国都。
公子一直想隐居,他给的地契就在鲁地,鲁地风景四季如春,才不如这宁国王宫一般寒冷。
叔华身死,宁国却只传出了叔华逃亡的消息,只是无人追捕,明眼人也知道其中是出了什么事。
“叔华离开,公子纾如断一臂。”奉樾收到消息时看着屋外的雪景道。
大雪覆盖极美,这样的美也能将一切东西都掩埋其下。
“公子纾多疑,他会信的只有他自己。”宗阙看着裹着蓬松斗篷的人道。
“纵使得了天下,身边却无一可信之人,想想真是可怜。”奉樾拢着斗篷,靠在了宗阙的肩膀上,“万幸我身边还有你。”
“伯国的事谈的怎么样了?”宗阙揽住了他问道。
“以汶都为界,东西划分。”奉樾伸手接着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道,“汶都归属霖国,以后便是门户了。”
宁国屠城之举得到了一座空城,即便占着也无意义,而给了霖国,重新撒扫,逃离的百姓还有个安身的居所。
宁国强悍,公子纾更是杀伐果断,只是若叔华在他身边,必会劝他不要屠城,可叔华不在,没有了鞘的保护和周全,这把剑太过锋利,有时候反而会刺伤自己。
“接下来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起兵戈。”宗阙说道。
各国受损严重,此时不宜再挑起战端。
“确实。”奉樾指尖落了朵雪花,瞬间融为雪水时他眸光微转,手指伸向旁边,雪水落在了宗阙的鼻尖上。
宗阙一向对他不设防,此刻鼻尖微凉,而怀中的人明显因为这恶作剧得逞分外的得意。
宗阙抬手擦去,伸手拉住了想转身跑掉的人道:“跑什么?”
“怕你小心眼报复我。”奉樾看着他笑道。
1314探头,说宿主小心眼的时候这梁子可能就已经结下了。
宗阙从一旁的小炉上倒了茶水,放在了他的手上道:“不会,暖暖手。”
奉樾双手捧过,那暖意直接沁入了心底,他轻轻依偎在对上的肩上道:“以后的每一年都陪我这样看雪好不好?”
从墨发到白首,想想就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老了……”宗阙张口欲言。
“说好。”奉樾打断了他的话道。
宗阙抬手拥住了他道:“好。”
老了出来看雪得多拿一床锦被出来。
雪景连绵不断,即便夜幕降临,夜晚也比往常亮上很多。
地龙烧的很热,热就容易生燥,燥就需要解火,冬日淞都大雪,雪后难行,君王心疼臣子,更是免了几次早朝。
而两人经常待在一处,就难免发生口角。
“我为什么连白日也要用药玉?!”君王缩在床角,看着床边面无表情的男人,面上通红。
“次数太多。”宗阙看着他道。
奉樾喉间哽住:“那是因为地龙烧的太热。”
“那也是原因之一,身体太干太燥,对谷道一样不好。”宗阙说道。
“能不能不用?”奉樾打着商量。
夜间也就罢了,白日要他如何自处?
“不能。”宗阙说道。
“寡人不用。”奉樾跟他对视,绝不妥协。
宗阙看着他道:“你这几日不出去。”
“那又如何?”奉樾微侧着脸道,“总之白日不行。”
缩在床角的君王只着了一身亵衣,面染薄红,墨发蜿蜒,因亵衣宽松而有了几分纤细脆弱之感,因是躲着,那足上套着的白袜都有些微松,露出了些许脚踝。
他侧眸看着床内,宗阙微微倾身,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人拉了过来。
“你做什么?!”君王手臂撑住,眼睛瞪大,即便脚上用力还是被拉了过去。
“这个对你的身体好。”宗阙拉的不快,却是任凭他挣扎都没有松开。
“你就是公报私仇!”奉樾另外一只脚踹在了他的腿上,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就是给你鼻尖沾了点儿雪!”
“与那个无关。”宗阙看着面前脸颊绯红的人说道。
“你还记得呢!”奉樾说道。
“我没有失忆。”宗阙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听话一点儿。”
“小人!”
外面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对这种以下犯上的事视而不见,反正闹一会儿就好了。
1314迅速检查自己以前有没有得罪过宿主。
发生口角的后果就是寝殿中多了一张榻,两人分床睡了一日后,那张榻又不见了。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各国都是一片生机勃勃之景,霖王再降赋税,不仅原霖国百姓夸赞君王仁心,连伯鲁两地亦有归心。
只因两地战乱结束,又遇冬日万物凋零,百姓本难过冬,霖王却广施恩惠,派人赈灾救济,以口粮换百姓重新修缮房屋,再到春来户籍建立,制度重建,田地划分,一条条政令下达,那一片片田地已是开始了春耕。
宁国亦有此法,只是原伯国居民对宁国颇为抵触,竟是一部分人直接迁居到了霖国管辖范围内。
各自生息,伯国境内矿藏开采,霖国是雇佣,而宁国则是将伯国战俘一应打上了奴隶标记,驱赶开采。
一应制度不同,然两国虽有纠纷,却未起兵戈。
桃花烂漫,柳枝依依,一片花红柳绿之中,一绿衣之人正在岸边垂钓,只是说是垂钓,却是不看鱼漂,他依靠在树下的椅上闭目小憩,若是鱼竿有鱼便收竿,若是抬起鱼竿时鱼食已无,就再坠上一颗。
虽是如此闲适,木桶之中却收获颇丰。
“公子,公子!”远远的道路上跑来了一个半大的少年。
那公子睁开眼睛笑道:“跑慢些,别收不住掉进塘里去,我可不会游泳。”
他的容颜有些陌生,却钟爱一身绿衣,似能与这春色融汇在一处。
“我来叫公子吃饭。”少年跑到近前,看着木桶中活蹦乱跳的鱼道,“公子真厉害,竟钓了这么多。”
“此处的鱼呆笨,扔了空的下去也咬钩。”那公子收了鱼竿道,“这些应该能卖不少银钱,再攒一些就够你将来娶媳妇的钱了。”
“公子,我才十三,不着急。”少年提起木桶道,“您不也还没有娶妻。”
“我娶什么妻?”那公子看向了他道。
“那……嫁人?”少年说道。
那公子步伐停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复行道:“读了这些年的书,倒比从前蠢笨了许多。”
“是,公子教训的是。”少年匆匆跟上道,“公子,听说霖国在宁国边境列兵了,是又要打仗了吗?”
那公子的步伐停下,询问道:“你确定是在宁国边境列兵?”
“自然,这消息可不能听岔了。”少年说道。
公子沉吟,撩起衣摆蹲下,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如今的地图。
霖国版图极大,沂国几乎未被放在眼里,因冬日极其漫长,经常冰封,倒无人去管,而今天下三分,霖国为首,一片兴盛之景,宁**备强劲,而黍国处于霖国右下,与霖国多年交好。
树枝画到了宁霖两国边境,少年满脸佩服,蹲身问道:“公子,会不会有苦战?”
多年安稳,他实在不喜欢打仗,但又恨极了宁国的那个人,恨不得他直接死掉。
“不会。”公子沉吟良久,树枝停在了黍国边境,随即扔掉树枝起身迈步,“你可知什么叫做声东击西?”
“不知道。”少年忙提起桶跟上,“请公子解惑。”
“今日就给你讲这个。”公子声音远远传来,清朗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