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宗阙推开小院的门,将马拴在院落里的木桩上道。
公子樾同样牵马过去,看着他同样涮了马道:“多谢。”
宗阙系好绳索,转身关上了大门,推开了里屋的门道:“进来吧。”
公子樾微怔,随即笑了一下迈进了屋内,一连数月未见,这个人的说话方式总是与他人不太一样,不太讲礼节之事,说话做事干练利索。
这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只有一个简单的院落,一间屋子,一边的屋舍明显是柴房和厨房,而另外一面就是紧临的墙。
屋内并无太多的陈设,打扫的却很干净,公子樾跪坐在桌前,看着他用小炉烧水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本以为是见不到人的,没想到只是寻来就见到了人。
原本独自漂泊,如今处于这窄小的院落之中,看着面前的人却觉得心好像踏实了下来。
“我每天黄昏会去一次。”宗阙挑着炉子里的炭,起身端来了油灯点上,照亮了因为日落而渐昏的房间。
“所以栗子是用来寻我的?”公子樾笑着问道。
“嗯。”宗阙应道,将烧到一半的茶壶提了下来,倒了一杯温水,看着对面静坐的人,起身取了些茶叶,放在了杯中,水浇了进去。
热气袅袅,杯子放在了公子樾的面前,让他的眉心一跳。
水明显不是太热,茶叶都未舒展开来,只有些许颜色晕染,入口必会吃到茶叶。
宗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着对面久久未动的人道:“这水之前烧开过。”
公子樾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神色,笑了一下捧起了碗盏,在他看来茶有茶道,可在对方看来,这不过是用来解渴的东西,因他是客人,所以以茶款待。
他小心避过了茶叶,将温热的水喝进了腹中,直接驱散了这深秋夜色中冷意,的确很解渴,碗盏放下,公子樾开口道:“樾饮水便可。”
“嗯。”宗阙应道。
“你怎知我会来?”公子樾想起他刚才的应声,仍觉得心中雀跃。
“说好要汇合。”宗阙看着他身上的棉布衣衫道,“想吃点儿什么?”
“若我未曾听到或不来呢?”公子樾看着他起身的身影道。
“我会在这里等三个月,三个月没人来,我会离开。”宗阙走到门口穿上了鞋道,“要吃什么?”
他的眉目一如既往的冷静,公子樾心中思绪微沉道:“有栗子吗?”
他有点儿想念那个味道了。
“有。”宗阙下了台阶进了厨房。
豆大的烛火因为关门的风跳跃了两下,公子樾以手护着,静坐原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
这里很小,只有一处桌子,一方小炉,一个放着竹简的架子,一张床榻,一个木制的屏风,可即便简陋,也是处处井井有条。
公子樾摒弃了心中那抹微妙的失落感,阙这个人是冷静理智的,若三个月他还不来,便是不想来,栗子之事已将安全之事通知到,也算是尽到人事了。
或许在很多人的心中,奴隶是不能当人看的,三个月不来,或许是没那么重要,可阙愿等三个月,也算是认可了他这个友人。
公子樾起身走到了摆放竹简的架子前,卷起的竹简上刻上了字,刻的极锋锐且有章法,他没有擅动,目光转到一旁排列整齐的路引上停留住了。
路引大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名字都是陌生的。
公子樾拿起一枚细看,手指摩挲,又将拓上的印泥凑在鼻端细闻,眸中略有惊讶之色。
拓上的印泥与真实的路引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制作的材料中只允许官中使用的材料被替换掉了,虽味道略有不同,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一模一样。
这是假的,却能以假乱真。
身后的门被推开,公子樾捏着路引看着身后端着托盘的男人道:“抱歉,擅动了你的东西。”
“没关系,吃饭了。”宗阙随手带上了门,将托盘放在了桌上道。
公子樾随手放下了路引,走到了水盆边净手,坐在了桌前,看着面前的食物有些讶然。
看着极为软糯的粥水,热气腾腾的面饼,却不似王宫之中的饼一样干瘪,反而是鼓起来的,碗中的绿菜倒是一目了然,只是略微焦黄的块状物他却不认识,开口的栗子放在一旁,各种颜色泾渭分明,倒让人食欲有些大开。
宗阙拿起馒头开始吃饭,公子樾手指捏上面饼,只觉得细软异常,粥水中全无任何石子硌牙的感觉不说,那看着焦黄的白色块状物入口虽只有咸味,却一咬就碎,喷香扑鼻。
“这是何物?”公子樾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豆腐。”宗阙抬眸道,“黄豆做的。”
“你这面饼必是舂了许久。”公子樾从未吃过这样细腻的面饼,王宫之中若想做出面饼,需要宫人舂上许久。
“磨盘磨出来的。”宗阙说道,“不费多少功夫。”
“磨盘?”公子樾有些疑惑,他从未听过此物。
“先吃饭。”宗阙看着他眸中好奇问道。
这个时代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他所处的时代能有那么多司空见惯的东西,都是前人传承下来的,即使后来以机器替代,也少不了其中的原理,而这个时代是空白。
系统不会提供超过于一个时代太多的东西,但宿主自己制作出来的不算,即使制作出热武器也被允准,但宗阙研究的方向偏偏没有涉猎到那一方面,只能慢慢尝试。
“好。”公子樾低头吃饭。
这样香甜软糯的食物,其实是他这么久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一顿了。
他的筷子频频伸动,宗阙看着他手指上细碎的伤疤伤痕,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放下筷子剥着旁边的栗子送进了口中。
一饭毕,碗碟之中干干净净,公子樾看着旁边落下的满满当当的栗子壳,没忍住打了个闷嗝:“失礼。”
“灶上有热水,要不要洗澡?”宗阙收拾着碗碟起身问道。
“好。”公子樾同样起身,跟他去了厨房,左右看着问道,“要如何沐浴?”
“浴桶在井边,用木板盖着,你可以搬到屋里,井边有桶,可以打水,灶上有热水,自己看什么温度合适。”宗阙舀了热水加了冷水清洗着碗碟。
公子樾看着他的举动,转身走到了井边寻觅着,将遮盖的木板取下,两手提起木桶的边缘先是提到了廊下,然后挪进了屋中。
木桶放在了一个略显空旷的位置,公子樾轻轻舒气,庆幸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常常骑马,力气倒比之前大了许多。
只是井边的小桶入水,公子樾提了两下,其中要么是没有水,要么是只有浅浅的一层底。
宗阙从厨房走出,开门将脏水倒了出去,放好木盆在厨房门口看了几眼走了过去,接过了小桶和绳索道:“我来吧。”
“多谢。”公子樾松开了手,站在一旁看着他扔下了小桶,绳索轻拉,似有下沉,再来上来时其中已是满满当当的水。
小桶中的水倒进了旁边的木桶,宗阙倒了三桶看着站在一旁的人道:“可以提进去了。”
公子樾如今已不意外他的言语举动了,纵使他是霖国的公子,这人也是将他如对待常人一样对待的,也不是常人,而是……友人。
予他帮助,让他自食其力,却从未要过什么报酬。
公子樾提起木桶进了屋子,将水注入其中,又来回两三趟,再想取水时宗阙那边提着热水桶倒进了浴桶中道:“水温怎么样?”
公子樾伸手探了探道:“刚好。”
宗阙转身再去打了一桶热水,放在了浴桶旁边,往里面放了个葫芦做的瓢:“觉得凉了就添。”
“好,多谢。”公子樾应道。
“衣服先穿这一身。”宗阙从床后的箱子里找了一身衣服,又将窗边的屏风拉了过来做了阻隔,“还有什么需要的叫我。”
屏风不仅遮挡了视线,还将本就昏暗的光芒掩了一些,公子樾看着他转身的背影,解开了衣带道:“好。”
棉制的衣物一一搭在了屏风上,公子樾浸泡入热水之中,初觉滚烫,可周围寒意尽去,却觉得周身都舒畅了起来。
一路奔波,纵使有叔华所赠钱币和马匹,初时也是要避着人的。
与阙行于林中时虽觉艰难,却有休息的地方,有食物可食,有宿可借,可到了自己一人时,行于偏僻之处很难遇到食物,只好在路过村庄或是城镇时采买一些干粮,只是采买的数量不对,要么是太少了不够吃,便只能勒紧衣带让自己努力睡着,要么是买的太多了,即便天气渐凉,剩余的还是长了霉,让他实在下不了口,只能丢弃。
路遇野果也有意向,可是在见到食用后死去的动物,便连路边的野果也不敢随意用了。
也只有每每入城收取亲信寄来的银钱时能在城中暂住一晚,打理自己,浣洗衣物,即便如此,也要匆匆离开城池,以免被发现踪迹。
深秋万物凋零,冷意渐起,即便是遇上河水饮了,也是冰冷刺骨。
幸运的是所到之处如今已找不到寻觅他踪迹的人,倒是能让他静下心来觅个地方过冬。
往常在王宫中时不觉严冬苦寒,如今还未入冬,便已经路有饿殍,而他除了六艺与政听学说,对生存之事仍是半知不解,那种不安是无法与他人言说的。
直到听到了栗子。
热水暖融,公子樾趴在桶边看着屏风旁环绕着的光线,外面的风吹不断,裹挟着落叶哗哗作响,屏风外的人却在细细雕琢着什么,让人觉得心安。
宗阙用竹简做着路引,耳边时不时响起屏风后拨水的声音,他这里没什么人来,倒是难得有了人气。
刻刀下笔,将“乐”字刻在了上面,印章拓上,只有地名处留了空白。
夜色渐深,宗阙放好了路引,听着其中微弱的水声道:“别泡太久。”
水声骤然大了些,传出了温润的声音:“好。”
宗阙一路见过有些官兵甚至百姓对那些奴隶吆三喝四,而同屋的这个人当真是与众不同。
水声渐大,搭在屏风上干净的衣服被抽了下去,衣帛擦动,用布裹着湿发的人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微弱的烛光中他的皮肤细腻到几乎通透,滴滴水珠从他额前的湿发上滴落胸口,或是沾染在面颊之上,然后被跪坐下细细擦拭着发丝的人轻轻擦去。
即便饱经风霜,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带着公子的闲雅,这样的人是锦衣玉食,华屋美舍养出来的,读的是礼仪人伦,说的是诗词歌赋,行礼间凤骨龙姿,但造化弄人,偏让他经历风霜苦难,倒悬之危。
宗阙的眸落在了他一下一下擦过的手指,其上细碎的伤痕被水泡的有些发白,也带上了从前没有的茧。
“你刚才在做什么?”公子樾察他视线,不动声色的问道。
“路引。”宗阙说道。
公子樾看向了一旁的架子,他是有猜测,却不想他如此坦诚:“你还会制路引?”
“你之前不是发现那些是假的了吗。”宗阙直直看着他说道。
要不然不至于对着路引看那么久。
“此等才能勿要让外人知晓。”公子樾不厌其烦的擦拭着发丝叮嘱道。
路引是为知道各国人员动向,虽有人会仿制,有人会与官员熟识行个方便窃用一二名额,但仿制的这么像,一定会被六国所忌惮。
“嗯。”宗阙应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樾本欲往汶都何先生门下求学,但听闻何先生挟弟子前往了宁国。”公子樾手指微停,“如今是寻觅地方过冬,你有何打算?若是三月过了,欲前往何处?”
“沂国。”宗阙说道。
“这是为何?”公子樾问道。
沂国北上,冬日格外严寒。
“你会去。”宗阙看着他道,“那里虽然冷,但安全。”
鲁国南下,即便是冬日也是郁郁葱葱之景,便于过冬,王公贵族若离故国越冬,多去那处,但原世界线记录中,公子樾为避源源不断的追杀,反其道而行去了沂国。
公子樾眸光微怔,或许是洗了热水澡,浑身上下暖意融融,心口处甚至有滚烫的感觉:“去找我?”
“答应你了。”宗阙起身说道。
公子樾擦拭着略干的发尾,怔愣后唇角带了笑意,因为答应了,所以寻遍天涯海角也要践行诺言吗?
他之一诺可值千金。
宗阙关上了窗户,公子樾起身看向屏风后:“我来倒水就好。”
“明早再倒,刚泡了热水澡,浑身毛孔打开,出去容易受凉。”宗阙转身从柜子里抱住了一床被子,一床铺在床里,一床铺在床外。
“毛孔?”公子樾看着他的动作疑惑道。
宗阙回眸看他:“就是身上长汗毛的地方,擦干了头发再睡觉。”
“若不擦干会如何?”公子樾看着手臂上细软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想着他所说的毛孔。
从医者多说穴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睡熟后湿邪入侵,轻则头痛,重则死亡。”宗阙说道。
公子樾心中一紧,换了块干布继续擦拭着,力求擦到干的见不到一点儿湿润。
床榻铺好,宗阙开门出去,在马槽里重新添着水铺着草料,公子樾将发丝已擦到九成干,将干布和衣服一应收拢起来,等待着明早清洗。
“阙,你的竹简我能看吗?”公子樾看着卷起的竹简问道。
“嗯。”屋外传来了应声,公子樾拿起了一卷竹简,放在了灯下展开。
开头的竹简上写着风物二字。
而后刻录上了所见之物,朱鹮,又称朱鹭,通体雪白,头,翅下,尾端为粉,成群纷飞,如披朝霞……
两三根竹简记录一物,所见之地则记录在了最下方。
火光不太亮,公子樾拨了两下,看的有些慢,却是津津有味。
丛林于他而言是危险重重,于阙而言却是美不胜收,同样是赶路,他所见美景刻于竹简之上,也是印在心中了。
宗阙检查好了门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灯下细读的画面,墨发蜿蜒,因为主人的跪坐流淌在衣摆之上,认真的眉眼被烛火映照,手指轻压在竹简之上,不时因为看到什么眉眼微弯,唇角勾起笑意。
宗阙小声关上了门,看着还是抬头看过来的人道:“我先睡了。”
“好像干透了。”公子樾摸了一下发丝起身,将竹简整理起来放在了架子上,看向了那唯一一张床,步有迟疑。
“你要睡外面还是里面?”宗阙问道。
“里面。”公子樾看着他的示意,坐在了床榻上,抬脚挪到了里面,看着走到床边的人,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一些。
明明以往并无这样的症状,可如今却像是不甚好意思。
宗阙背对着床脱下了外袍,叠起来放在了旁边后坐在了床上,没有极高的衣领遮挡,颈后的奴隶印记也格外清晰的落入了公子樾的眼帘,让他的胸口有些沉闷:“你的奴隶身份我一时恐怕难以帮你摆脱。”
他现在无法归国,丹书自然无从谈起。
宗阙打开了被子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灭了烛火,重新回到床前躺进了被子里道:“不着急。”
有心就好,这是他自己的事,原本也与他无关。
屋内一片黑暗不可视物,公子樾拉上被子躺下,轻轻舒了一口气,极近的距离,能够听到身旁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身上放松,意识一时却还没有昏沉,公子樾听着旁边同样未变得绵长的呼吸声问道:“在未做奴隶之前你可有姓?”
“宗。”宗阙闭着眼睛开口道。
“宗阙。”公子樾默念,宗谓皇族,阙为宫阙,这个名字富贵至极,“好名字。”
他既识字,想来做奴隶之前也是饱读诗书的。
“在下奉樾。”公子樾未问他的过去,而是交换了姓名。
“嗯。”宗阙应道,“过几天我要去沂国,你去吗?”
“你的栗子摊不要了?”公子樾问道。
“栗子摊不是我的,我只是告诉了他方法,有人来找一个阙的人,叫他帮忙留一下。”宗阙说道。
“跟我在一起,你可能会有危险。”公子樾说道。
他是不能在此处久留的,一旦被周围的人熟悉样貌,就有可能被潜入伯国的人发现,王宫之中那些人不能朝他的母后下手,但绝不会放过他。
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宗阙在这里过的很好,即使是奴隶,只要掩藏起身份,也能过的十分惬意,为友人者不该拖累,只偶尔路过来拜会一二是最好的。
公子樾看着屋顶,默默收紧了手指,虽做如此决定,心中却极是沉闷,似有上不来气的感觉,他在对他不舍,可之前所经历的,却不想让他再经历一次。
“不用担心这个,我的奴隶身份如果被发现了,需要你帮忙遮掩。”宗阙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道,“你想跟我分道扬镳?”
公子樾察觉了他的视线,迟疑问道:“你未想过吗?”
若是能在乱世中过的安稳,比奔波劳碌要好得多。
“没有。”宗阙打消着他的念头。
引开人也好,受伤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找人一是为了承诺,二则是因为待在任务对象身边可以预防各种不测。
想要改变天下的局势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即使投了所谓明主,一旦公子樾逃亡途中出现什么差错,他又远在千里之外,任务就会宣告失败。
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人而来的。
他回答的坚定,公子樾那一瞬间却有一种自己始乱终弃的错觉,只是情绪积淀,终究化成了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沉淀在了心中,君子之交固然难得,可生死之交更在其上:“你去沂国想做什么?”
“听闻沂国有一位出名的剑客,想去学习一下。”宗阙说道。
系统给的知识好学,体术剑术一类的却需要有人指导,想要在乱世中行走,计谋是一回事,武力是另外一回事。
“是叶群?”公子樾询问道。
宗阙闭上眼睛应道:“嗯。”
“我同你去。”公子樾轻声道。
“嗯。”宗阙应了一声,不再答他。
院外寂静,连一直嚼着草的马都停下了声音,公子樾听着身旁的呼吸,缓缓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一切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衣襟摩擦的动静在深夜传来,宗阙本来熟睡,蓦然察觉了腰上搭上了一条手臂。
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听到了耳旁的呼吸声,垂眸看时,原本睡在床榻一侧的人不知何时踢了被子,蜷缩到了他的身边。
只是被子不大,他的后背露了出去,深夜的寒凉也让他抱的愈发的紧。
宗阙握住了他的手腕,起身将人拉开,扣住他的颈后腿弯抱回原处拉上了被子,重新盖上自己的被子睡觉。
可不过刚刚入睡,刚刚挪过去的人再度蜷缩了过来,宗阙看向了他紧闭的眼睛,沉沉的呼吸声打在他的脖颈处,没有一丝一毫醒来的短促,只是无意识的拉着被子,像是要抓紧什么一样。
公子樾原本睡觉是极安稳规矩的,即使静坐入睡也不会随意乱动,而蜷缩的睡姿往往代表着没有安全感。
一路被人追杀,又是风餐露宿,寝食不安,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要醒来,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
宗阙略有思忖,将身上的被子分了他一半,将人完全裹了进来。
暖意融融,身旁的人贴近了些,发丝散落在颈侧,芝麻叶的微微草香裹挟着人体的暖意传到了宗阙的鼻端。
宗阙扶着他的下巴微微往外侧了一下,以免呼吸落在自己脖子上,闭上眼睛重新入睡。
1314看着自己储存的那枚补肾药剂,觉得以宿主这样美人在怀也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性情,这东西得到猴年马月才能用上了。
……
马蹄声错落两声,偶尔传来些许喷气的声音,流水声间歇响起,柴火的噼啪声唤醒了已经大亮的清晨。
公子樾缓缓睁开眼睛,浑身都有些许松软,微微挣扎,撑着床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了床边的位置,而昨晚睡在外侧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的睡姿真是比从前不雅了许多,公子樾怀着愧疚之意起身到门口穿上了鞋子,出了屋子时马匹正在低头啃着草,井边有些许水花溅落,火光和声音则是从厨房传来的。
公子樾拿起发带将发丝扎好,走下院落进了厨房,也闻到了饭菜喷香的味道。
“先洗漱。”宗阙看着门口带着几分好奇看着的人道。
“好。”公子樾转身去了井水边,拿了盆,从桶中舀了水净面,又拿过一旁放着的树枝和粗盐,漱了口后将水如宗阙昨日一样倒在了外面,将晨起的叫卖声掩在了门外。
洗漱的功夫,宗阙已经端了托盘将早餐放在了室内的桌几上。
门户大开,公子樾跪坐在宗阙对面,看着面前的蛋羹道:“你从何处弄到此物?”
鸡卵一半都是供给王室贵族的,在外卖的极贵,他原本不了解,独自游历才知有些东西即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用麦粉换的。”宗阙吃着自己那碗蛋羹道,“对胃好,吃吧。”
公子樾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眉眼微柔,划下了一口道:“多谢你费心。”
蛋羹中只洒了一些细盐,入口却十足的美味,羹勺细碎的声音伴随着远处的鸡鸣和炊烟,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宗阙起身收拾了碗碟,放在了托盘中起身道:“现在是早集,我去采买一些东西,碗碟和水交给你了。”
公子樾看着他穿鞋的身影应道:“好。”
宗阙牵马出门,公子樾相送扣上了门栓,回去时挽起衣袖进了厨房,盆里加了热水,将一应碗碟放了进去清洗着。
【宿主,你这么使唤人不怕人生气吗?】1314问道。
这可不是人人平等的时代,奴隶伺候主子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可的理论,像宿主这样的属于以下犯上中的典范。
这样的时代是对人性的催折,可即便贵族之人一时隐忍,恢复权势以后处罚以下犯上的人的也不少。
【都是人。】宗阙勒住马缰停在了一个摊位前,下马挑选着东西。
都是人,都是有手有脚的,他行事向来跟人两不相欠,没有谁伺候谁的道理。
霖国的事传扬开来,不是没有人重金寻觅他的踪迹,但不管作为谋士还是门客,都需要对所谓的主子效忠,行走坐卧都要低人一等,察言观色,被他人随意决定自己的性命。
这个时代的人或许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认可君权神授,王公贵族就是高人一等,但在他这里行不通,他认可仁善之主,不是不能顺应时代俯首称臣,只是没那个必要。
如今的王公贵族细数三代之上,百姓平民皆有,若真想争这天下,何必辅佐。
【任务对象还好,对别人要小心。】1314提醒道。
它以前也见过不少宿主到了这种时代擅自挑衅,最后任务失败的很惨的下场。
【嗯,谢谢提醒。】宗阙牵着马,避开了疾驰而来过道马匹,才缓缓向前行去。
1314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提醒的必要,因为宿主就是料定了任务对象不会拿他怎么样。
既要远行,衣服,马车,储水的工具还有食物一应都不能短缺。
宗阙一样只采购了一些,不至于引人注目后回到了小院,敲门时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和问询的声音:“谁?”
“我。”宗阙答话,门缝处有视线探了探,才从里面大开。
宗阙牵马进去,扑面而来的却是浓烈的皂荚味,面前的人长发挽起,衣袖高挽,院子里流的几乎全是水,晾衣绳上几乎挂满了衣服。
马蹄嗒嗒,小心避过了院落中的水,被拴在了木桩上。
宗阙回头看着关门的人道:“你用井水洗衣服了?”
“昨夜的洗澡水先洗的第一次。”公子樾瞧不太出他的神色,但在这个人面前,他的心总是意外的能放的很松,“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一边浣衣都是在河边,不过你不方便过去,用井水也行。”宗阙解着马背上的东西,一一放进了竹筐里道,“水尽量不要倒在院子里。”
“这是不小心溅的水和衣服上滴的。”公子樾看着湿漉漉的地面道,“我下次注意。”
“嗯。”宗阙应了一声,从厨房里搬出了小磨盘放在了廊下道,“来帮我磨面粉。”
他们需要做一些烙饼路上当干粮。
公子樾目带好奇,脱了鞋子跪在了那方圆形的石头拼成的小磨面前:“要如何做?”
“先去壳。”宗阙将石臼放在了他的面前。
最开始还是要舂,不仅要将麦皮舂下来,也要将其舂碎一些,小磨才好磨。
“好。”公子樾在其中放了麦粒,握住了石棒不断捣着。
麦子去壳,捣碎后一点一点加入小磨盘,就能一遍一遍的磨出细腻的粉,用网筛过,剩下的粉被宗阙收了起来。
手工的工序颇为麻烦,公子樾难得做这些事,虽是手酸,却也只是换一边手慢慢的做。
“这磨盘是伯国特有的吗?”公子樾转着磨盘的柄问道。
他在王宫中并未见过此物,即便是他们的面饼,都未有这样的细腻。
伯国若有,乃是百姓之福。
“我自己做的。”宗阙说道,“不仅可以磨面,豆腐豆浆都能用这个做。”
公子樾眸中有诧异之色,更多的则是欣赏与喜悦:“可否教我?”
若能以此惠及霖国百姓,他们便不用日日去食那样难以下咽的东西了。
“可以,但不要随意流传出去。”宗阙看着他说道。
公子樾动作停下,看着面前的磨盘和面粉,心中微动,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若麦子可轻易磨成面粉,制成面饼便携,那么士兵便不用顿顿都需搭灶升火,不易暴露不说,行军速度也会加快,若处在战时,当能出其不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是国之大计,此物亦是,的确不能随意流传。
栗子能够在伯国通行是因为它存在于深山,数量有限,且应季节而生,不能作为主粮,各国皆有。
可磨盘不同,若流于六国便罢,但此物一旦被发现,当即便会被管控垄断,为国之所用,甚至追本溯源,将流出之人赶尽杀绝,以防为他国所知。
想要推行于一国,唯有坐上王位,想要推行于天下,唯有天下一统。
天下一统之象之前未现,此物却可见端倪。
“你放心。”公子樾看着他承诺道。
或许并非物,而是人。
之前霖国遍传的故事,他已能确定就是眼前人所为了。
他遭遇刺杀,流亡他国,风餐露宿,但能遇到这个人,何其有幸,也庆幸他未被其他人发现,否则霖国危矣。
宗阙看着他的面颊,从一旁取过了帕子递了过去:“脸上沾到了,擦一下。”
公子樾回神接过,对上对方的目光擦拭着脸颊:“这里?”
“左边。”宗阙舂着麦道。
公子樾移了个位置,宗阙放开了石棒,伸手拿过了他手中的帕子擦过了他的额头和脸颊:“磨面别摸脸。”
面粉的痕迹被轻轻擦去,公子樾看着他打量的目光,手指微微蜷缩,心中莫名带了几分慌乱的感觉,视线几乎不能直视:“好。”
面粉磨了不少,宗阙在中午饭后收拾了东西,坐在廊下展开了竹简看着。
“午后不做了?”公子樾饭后带了些困倦,坐在一旁撑着脸颊不太想动。
“嗯,下午休息。”宗阙说道,“你可以把手臂按摩一下,别伤到筋骨。”
“其实没有那么累。”公子樾看着他说道。
虽有些重复,但骑马射箭哪一项都是需要臂力的,从前骑马射箭只在马场之中,带了几分花拳绣腿的味道,但外出数月,许多事已有不同。
“嗯。”宗阙看着他微垂着眼的状态,“困了可以去床上睡。”
“此处小憩一会儿即可。”公子樾看着他的竹简道,“你在看什么?”
“识字。”宗阙说道。
六国文字各有不同,他刚开始不认识字,需要系统资料,认识了一个国家的,其他的就好学了。
“自学?”公子樾抬起眼皮略有些恢复精神。
“嗯。”宗阙应道。
“可要我教你?”公子樾笑着问道。
宗阙看向了他,公子樾说道:“樾虽比不得大家,但对各国文字还算通晓一些。”
这个时代的人说话以谦逊为主,说是通晓一些,就是精通的意思。
“好。”宗阙说道。
有老师讲解会比他自学更快一些。
公子樾起身,跪坐在了他的身侧,看着竹简上的文字道:“你在学沂国的文字。”
“嗯。”宗阙应道。
“学字最快的方法是领会它形成的原因,放在话语中记忆会更快。”公子樾笑道,“我讲给你听,你有不解便叫我停下。”
“嗯。”宗阙应道。
小院安静,落叶滚落中裹挟着清雅温润的说话声。
面粉细磨了几日,宗阙那里一应的东西也采买的差不多了,十分简陋的马车,外面看不出任何奢华,里面却收拾的十分妥当,更是在地板
烙了又晾凉的饼,生的栗子,水囊,车壁加厚,棉被垫在了座椅上,又有一条用来抵御寒风,一应准备齐全,那个磨盘被宗阙拆分之后砸成了碎石,只留下了一些简单的床和架子,随着门被锁上关在了里面。
公子樾上了马车,宗阙则撑住车辕坐在了车门外,马鞭轻挥,马蹄声响,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车轮轧过的痕迹,缓缓远去。
一路行走官道,路引契书无一错漏,只是每每过路,宗阙总要零零散散给出去一些钱币。
“你的钱币若是不足,我这里还有。”公子樾将钱袋放在了宗阙的身边。
宗阙看了一眼道:“你收回去,我这里不缺。”
野外无人,公子樾坐在了车前,一边看着他架马,一边看着过路的风景问道:“我见你并未经营一些营生,钱币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座小院明显是他买下的,他倒不怀疑他去偷去抢,只是出门在外若与亲信断了音信,总要有谋生的渠道。
“当初从丛林里穿过,打了两匹狼,挖到了一些珍贵的药材。”宗阙架着马道。
这个时代除了身份,可去的地方太多,谋生反而是最不吃力的,怎么都能活。
公子樾直接问道:“那你看我能做些什么?”
宗阙看着前路略微思索,帮人写信,字画那些都行不通,一旦有人拿到他的字,极有可能坏事:“教书。”
“看来我教的不错。”公子樾轻声笑道。
“嗯。”宗阙应道。
树叶纷飞,裹挟着一抹雪白,落入了公子樾的手心:“下雪了。”
在马车进入沂国国境时,沂国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