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之事,自有后人去理会。”
姚一神情沉寂且坦然,她随口一声呢喃,却让林芸眉头微蹙,心口一颤。面对姚一这副天下已与我无关的模样,她只觉得颇为棘手。
林芸不愿就此作罢,轻启薄唇,再度规劝道:“风政的厉害之处,你是知道的。”
她不信姚一听到风政的名讳还能坦然自若,要知道风政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到现在都还不肯收手。而不肯收手,自然要对三大家族赶尽杀绝,若姚一心中还存有半分姚家家主的牵挂,也不会坐看此事发生。
“百态皆苦海,看破天地宽,我已决定不再过问这些事情。”
姚一摇了摇头,跪倒在蒲团之上,随后缓缓闭上双眸,向着佛像拜了一拜,过了好半晌,才又接着道:“上完香便走吧,菩萨喜静。”
林芸闻言,却浅浅地笑了起来,她也跟着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将双手朝天,轻轻举过头顶,旋即面向菩萨深深拜下,口中喃喃说道:“听说最上乘禅最喜,肃静。”
“林施主的功课做得不少。”姚一叹息着摇头,此话一语双关,若林芸当真一心向佛,那知晓一些佛门典故自然值得夸赞;若林芸只是为她而来,为往事而来,那此话便只是一句暗讽。
说者有心,听着自然也有心,此话落在林芸耳中,她听出来的意思,自然是后者。
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仍旧是浅笑道:“往事不可追,但埋葬的灵魂需得正名,我们活着的人甘愿如此,可走了的人呢,他们又甘愿么?”
林芸说罢,再次拜倒在蒲团上,心中想起了东极门得老十一和老十二。虽然她从不信佛,但在这庄严肃穆之中,还是选择了入门随俗。
姚一没有理会,未曾剪去的青丝从僧帽中落下一缕,其中已有些泛白。她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紧闭,好像老僧入定,享受着佛前的宁静。
“姚一居士。”周宗从门口走入,朗声打了个招呼,与香火萦绕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闻此言,姚一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她知道林芸游说不成,周宗自会进来。
随周宗而来的,自然还有红尘,周宗也不多言废话,只是沉重道:“东极门并非善人,也非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圣人。”
说罢,他顿了一顿,瞅了姚一一眼,见她并无其他反应,才接着道:“但墨宗杀我师弟,伤我门人,此仇此怨,必报无疑。”
“我若要劝周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姚一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朝着摆放黄香的案几挪步而去。
“我可不信佛,东极门那死了的开山老头最早也是个道长。”周宗笑着摇头,肆无忌惮地在菩萨面前谈笑道。
不过末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冲着墙面挂着的观音大士像作揖一拜,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姚一眼里,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她顿住去为周宗拿几支香的步伐,委婉沉声道:“周施主还是这般豪迈。”
“不敢当不敢当。”周宗摆了摆手道,“只是不知姚一居士,是否,真要被这小庙给锁住。”
“周施主此言差矣,我虔心向佛,何来锁不锁一说。”姚一反驳道,语气好像也不似当初那般决绝了。
“哎。”周宗却没有来叹息一声,沉吟半晌,又缓缓说道,“看来菩萨还真有些本事,这小破庙竟容得下滚滚红尘,若是我出了家,也得来这住上几日。”
周宗说话向来大开大合,不拘小节,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均知是句玩笑话罢了。
“周施主说笑了,不过菩萨,喜欢安静。”姚一淡然说道,话音一落,拿起掸子拂落香案上的灰尘,目光深邃如海。
“姚居士又要逐客了。”周宗不徐不疾地说道,但却毫无去意。
姚一却不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坐于木鱼之前,轻轻敲打起来,一顿一顿的木头撞击声立时传遍这间不大的小庙。
林芸蹙着眉头望了周宗一眼,似乎在等周宗的决断,来时路上她可不曾料到当初声名显赫的姚家家主,今日竟这般恬淡与清冷,好像沾染在她脸上的鲜血当真被她涤净。
“算了算了。”周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敲啊敲的,我听着头疼。”
他话音一落,便朝着林芸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离去。林芸却愣了一愣,今天的周宗怎似雷声大雨点小,兴致勃勃的来,这话还没说上两句,便又灰头土脸地走。
周宗也不等她,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流星地迈出庙门,几个眨眼间,便就走远了,好像是真怕了这一声声的敲击。
林芸知道周宗的秉性,既然要走,自然有它的顾虑,便是往外跟去,离去之前深深望了姚一一眼,只见她还是那般平静,双眸紧紧闭上,这副冷清更衬得她如空谷幽兰。
追着周宗出了庙门,林芸这才开口问道:“你怎的真走了。”
见林芸的言语之中夹杂着一丝幽怨,周宗的眉宇间却平静无采,似乎觉得这是顺理成章之事。
一时间的沉默,却让林芸更添了几分焦躁,再次开口问道:“你不想想办法撬开她的口?”
“你说什么是最上乘禅?”周宗却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拨开。
“我又不是尼姑。”林芸没好气地答了一句。
“哈哈哈哈。”周宗放声大笑,迈出的步履也更显豪迈。“姚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虽然从始至终未破第二类人境界,但在第三类人中,始终是佼佼者,这样一位豪杰,我不信她当真咽得下这口气。”
“可她看起来对这些事皆是漠不关心。”林芸对此有许多不解,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周宗仍是笑着摇头,他一边凝神望着远处的天际,一边向不远处的洛城城门指去,喟叹道:“这事,且走,且看。”
待得二人的身影没入洛城中的茫茫人海,护国寺中清脆的木鱼声也戛然而止。
今天的小庙,客来客往,生意并不算少。
老人家常说,年轻人不拜佛,但今天却有个例外,有一个高瘦的身影走进护国寺。他走得很急,广袖激荡,衣袂翻飞,一身锦衣华袍与这小破庙之间有些格格不入。
“姨姥姥。”
走进护国寺的人,正是风随星的未婚夫婿,林家家主林秦,他看见姚一居士清瘦寡淡的脸,毕恭毕敬地拜下地来。
“何苦行此大礼。”姚一摇头笑道,并未起身去扶起对方,依旧坐在吱呀作响的木凳上边,只是眼睛比之周宗在时,明亮了几分。
“晚辈有些疑惑。”林秦仍是拜倒在地,他脸色有些茫然,但并不想让姚一瞧见,因此埋着头说道。
“说来听听。”姚一道。
“东极门的人来此作甚。”林秦知道姚一起得很早,所以他来得更早,只是在极远处撞见东极门的二人,便藏身在五里之外,待得二人走后才敢进来问候。
“你可知,那女子是谁?”姚一的脸色肃穆,好像一点也瞧不出有什么真实情绪。
“晚辈不知。”
“真要说来,还是你的小姑。”姚一面带笑意地说道。
林秦闻言,脸上的疑惑更是深沉,缓缓说道:“我怎么不曾听过?”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当初她生在偏房,小小年纪便被你大爷爷送去东极门学艺,这一晃啊,几十年过去了。”
护国寺极小,姚一的目光轻轻松松便落在了庙门处,回想起这些旧事,还知根知底的人似乎也不多了。
“难怪晚辈不知,不过东极门若是插手,怕是有些麻烦。”林秦犹疑道。
“他们也是为秘宝而来。”
“他们?”林秦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震惊,顿了片刻,才语气稍缓道,“他们怎会知道秘宝之事。”
“既然风政知道,东极门也知道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呢?”姚一的话说得轻描淡写,眼中依旧不兴波澜。
“难道他们联手了?”林秦的眉宇间充满了忧虑,俊逸雅贵的脸庞微微发红。
“两强相争,总归要分出个胜负来,这么些年,风政没少经营,你又不是看不见,事到临头了,还能分东极门一杯羹不成?”姚一寒声说道,语气里泛着一股冷冽与嘲弄。
“这次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林秦咬牙切齿地将双手撺成拳头,重重砸在老旧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心急不得,再有一些时日,我便能晋入第二类人,到时候再与他们耍耍。”
姚一站起身来,眼中放出精光,好像十八年前的英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林秦见姚一不慌不忙,内心翻涌的波涛也逐渐退却,跟着缓缓开口道:“晚辈知道了,只是与风家女子的婚期...”
说罢,他蹲了一顿,又道:“姨姥姥觉得定在何事为好。”
“半年之后吧,我们还需要时日准备。”姚一道。
“那晚辈回去与风政商量,不过,东极门的人...”
“无妨,他们的目标不过是墨宗,而且以我所见,他们对秘宝一事知之甚少,之所以有所耳闻,大概是墨宗自己走漏了风声。”姚一凝眉说道。
林秦眉头紧锁,沉吟道:“可秘宝的真正用途就连我们...”
不待他说完,姚一便摆手打断,冷冷说了一句:“我自有考量。”
说罢,她又拈起三支黄香,在烛火上点燃,续进香炉之中。
林秦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晚辈多嘴一句,姨姥姥修的是什么禅?”
姚一双手合十,朝着观音画像拜了一拜,这才轻声说道。
“红尘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