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灯火点点浮动,给有些昏暗的街角铺上一层暖色。
少年的心,也跟着暖了。
吴秋舫面露惊愕,瞪大双眼瞧着傅芷,黝黑的脸被笑容占据,愣了片刻,这才支吾说道:“小师妹怎也来了。”
“再不来,怕是该见不着这位徵侯山的师兄了。”傅芷嘟着嘴嘲弄着他,明媚的眸子里现出一丝幽怨。
少年腼腆地挠头,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定是惹了傅芷不开心,但他嘴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反倒兀自陷入沉默。
何望舒一脸坏笑地盯着他俩,故意磨蹭到气氛将要凝成冰块的时分,才悠哉悠哉地打一个圆场:“小丫头片子这两日见不着你人,就缠着师姐东问西问。我那师姐倒是爽快,一个顺水推追,便把球踢给了我。”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双手一摊:“你说那我能怎么办,还能拦着少女去见情郎不成?”
“十师叔!”
傅芷急忙嚷了一句,灯火时明时暗,看不出少女脸色,不过想来也是一脸通红。
“我又没胡诌。”
何望舒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脸无辜倒是装得很像。
傅芷抿了抿嘴,不想再去与何望舒争执,反而带着三分气愤七分娇羞地将头侧到一旁,停顿片刻后轻声道:“我是出来见见家人,顺道陪师叔来看看你。”
秋舫赧然一笑,不管傅芷找了什么样的借口,说了多少不相关的话语,至少此刻能见上她一面,心底总归是舒坦的。
毕竟现在所行之事,生死攸关,保不准有了今朝无明日。
初生牛犊对死亡并没有多少概念,仅仅停留在知道人有生死祸福的表象之上。
所以不见生死,便不知生死,更不畏生死。
但人活一世,总有所思所念之人,恰巧,面前这位曾共患难的少女,在少年的心中已有足够分量。
“小师妹家里人来了么?”
平常都是傅芷活泼,秋舫内敛,但此刻两个人像是互换了身份,一个好不容易主动开口,另一个却面露羞色,将头撇向别处。
“家中来了两位亲戚,爹爹托他们带了些东西来。”
傅芷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转过来,借着灯火的微光打量秋舫的面容。
说是带了些东西,但少女手中却是空空如也,这谎话说得是一眼便知真伪。何望舒在一旁摇头叹息,心中默默笑道,纵使纨绔如他,此刻也不愿破坏眼前的雅致。
“怎么小师兄这幅模样,也太难...瞧了一些。”
秋舫的声音虽未变化,但在换形符的加持之下,一张方脸配着一双小眼,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惹得傅芷心中惊疑,忍不住问了一声。
“事出有因,不过小师妹不必担忧,过些日子我便回来了。”秋舫知道,傅芷一路跟来,多少听说了些什么,许是心中不安,想见见自己,不禁暖心地体贴道。
入乡随俗,少年入了人间,如同洁白如玉的面团在尘埃里打了个滚,比之初下山时,逐渐沾染了几分红尘特有的人情味。
“行了行了,说了两句话便得了,时间可紧着呢。”
何望舒忍了半晌,想他三十有七,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看着这眼前二人嘘寒问暖总归有些酸楚。他虽然时常狎妓作乐,沉溺脂粉堆中,但他再清楚不过,那哪是什么温柔乡,不过是浓妆艳抹的银子堆罢了。
秋舫倒也知道此刻应当以要事为重,便是整理思绪,话锋一转:“十师叔,刚才张启用了什么法子,令弟子浑身上下寒意如潮,差点...”
“门中探子已摸了个底,此人生自画城,世家子弟,家传功法寒狱照神经,威力不大,但路数阴损。他方才,是想毁去你的奇经八脉,让你成为一介凡人。”
见何望舒啐了一口,傅芷才知个中凶险,不免担忧地锁紧眉头,但却未叨扰他们的对话。
秋舫对这什么寒狱照神经丝毫不感兴趣,反倒是警惕地朝客栈方方向望了一眼,才一笔带过道:“那弟子下一步应当如何?”
“明天墨宗设宴接风,宴请之地在他们宗门内,你负伤在身,估摸着是不会带你前去,好好休息一天便是,待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何望舒正色道,话音一落,“唰”地一声敞开折扇,轻轻摇弄。
“他们此行究竟在图谋什么?”秋舫深感疑惑,墨宗和徵侯山明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何望舒沉默片刻,秋舫抬眼望着他,心中疑惑更甚。
“小师兄,我去买个平安符送你。”良久不言的傅芷突然笑着说道,那雪亮的眸子中却在闪躲。
“不用劳烦小师妹。”秋舫婉言谢绝,心想着东极门以符道安身立命,每天一睁眼,便有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世俗生意自然少不了替人画上几道驱邪求平安的黄符来,哪需要傅芷去为别人家贡献钱财。
不料傅芷却轻轻向他眨了一眨左眼,便俏皮地蹦向夜市中的摊位。
“随她去。”何望舒眼神中的玩味之色渐收,令秋舫渐觉深沉。
“八王爷余部正在拉拢人心,当年元后与八王爷之争,恐怕还会在庙堂之中重演,到时候,这人间怕是又会兴起一阵腥风血雨。”
吴秋舫在何望舒的眼中看见了忧虑,周宗忧虑或者晏青云忧虑乃是常事,秋舫总觉得他们没事便会沉思,一沉思起来,眼中便是藏不住的忧色。今日连何望舒都如此这般,他是极其少见的。
“八王爷余部究竟是何人?”
“是很多人,受过八王爷恩惠的很多人。”
何望舒摇着头叹道,红尘的旋涡之中,无人能够明哲保身,东极门迟早也会陷入深处。
夜市里人头攒动,层出不穷的新鲜物件吸引住来往百姓的目光,一时之间,竟无人往他们这边瞧来。
“其中一个人,是当朝大将军,昨日,他也派了两个人来此处,大抵他们便是墨宗与徵侯山之间的桥梁。”
何望舒说话时,目光也往人群中探去,秋舫随他看去,见到那个窈窕少女正埋着头挑选商品,左手撩了撩垂下的发丝,颇为专注。
“傅芷,是大将军的女儿。”
何望舒冷不防的一句,像一道霹雳砸进秋舫的脑海,他半晌不能言语,脑中更是思绪万千。
这一场故事着实是千丝万缕,背后站着皇权的东极门与墨宗向来不睦,墨宗背后又站着手握军权的大将军,而大将军的一双儿女却又在东极门学艺,其中更是加入徵侯山这样一个搅局者。
一切好像看似无关,但偏偏又杂糅在了一起。对于生来只会修炼做饭洗衣裳的少年郎而言,一时间心乱如麻,看不透个中要害。
见他呆若木鸡,何望舒忍不住笑了起来,平静道:“这人间,既有阳关过处,自也有阴云密布,但无论在明在暗,都逃不过人间二字。”
此言玄妙,却只是对何望舒而言。秋舫知其言,并不解其意。
不过细细想来,傅芷借机离开,大抵是知晓此事的。虽然她离家日久,但家中情报多少会告知长子傅朝,而傅朝每天都缠着傅芷,亲生兄妹在有意无意间总会提及二三家事。
东极门虽是人君亲信,但更是世俗门派,当朝大将军送儿女入门,岂有推诿之理。更何况,傅朝与傅芷入门之时,庙堂上已经消停了不少年生,周宗自然没有顾忌许多。
只是如今,被八王爷身死所斩断的念珠,却又被命运一颗一颗串联起来。
见秋舫沉思,何望舒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一声:“此事容后再议,师叔们自有决断。大将军派来的人很强,但至少不敢动东极门的人,这倒是不必担心。你只需盯紧徵侯山的人。”
“弟子知道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只要还在洛城之内,你想动手便就动手,师叔们自有照应。再过几日,无论是徵侯山还是墨宗,我们都得算算账了。”
何望舒眼见天渐渐晦暗,知道秋舫也不便在此过多停留,便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几句。
恰巧傅芷回来,手中捏着一红一蓝两只平安符。秋舫打量一眼,只觉得与他们所画符咒大相径庭,说是符咒,更像是一个针织而成的小布包裹,能不能保个平安暂且不提,至少看上去做工精细,看得出来傅芷是精心挑选来的。
“喏,小师兄,这个蓝色的给你。”
傅芷言笑晏晏,递出平安符的手温雅依旧。
秋舫双手接过,凑到眼前细细一琢磨,看见上边还用金线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安字,好像光是瞧上几眼,心中便能收获一丝安宁。
“谢谢小师妹。”秋舫咧嘴笑道,他无父无母,就连自己的生日也不曾知道,山中那个老道长又从不是什么近人情的人,在这十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赠与他的礼物,心中不免乐开了花。
傅芷美目流转,梨涡如醉,脸上同样盛着心满意足。
“十师叔,弟子还有一事相问。”
秋舫突然想起什么,又张嘴问道。
“讲。”
“不知那还香楼我可能去得?”
徵侯山的小孩似乎对那地方兴趣盎然,瞧那架势,待得秋舫伤好,日后必然要拉上他去一探究竟。秋舫对洛城并不熟稔,自然要借此机会向何望舒讨教一番。
若是何望舒早上个两日告诉秋舫,还香楼是洛城中最负盛名的妓寨,那少年必定不敢当着傅芷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二人虽然并非佳侣,但在这青葱年纪,心中早是互生好感。
可惜大错已然酿成,只见何望舒正欲张口嘲他,傅芷便急忙发作,也不再顾忌淑女形象,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蓝色织物,冷冷笑道:“小师兄不如去还香楼求个平安,那的平安比我这可要香多了。”
说罢,兀自撇下何望舒和吴秋舫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秋舫也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傅芷,一时之间脑子里全成了空白。
“怎不能去,那地方啊,可香了。”何望舒坏笑着凑到少年耳边,故作神秘地笑了一句,也是潇洒转身跟着傅芷离去。
少年愣在原处,只是手中还余了一股淡淡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