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死寂。
吴秋舫躺在榻上,像一尊沉黑的石像,警惕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张启,他知道要过今天这一关,不简单。
张启的声音响起,充满嘲弄和阴险。
“师弟,这就由我替你清理伤口吧。”
屈指可数的几步,让秋舫从心底里发寒,他不知道张启意欲如何。
不过片刻,张启便来到秋舫身畔,他并不急躁,只是用脚轻轻推开放在地面上的铜盆,盆中水泛起涟漪,却没有洒出一滴。
直至此刻,屋子里还算平静。
但很显然,张启的所作为所和他口中说出的话应该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怎么,师弟还是疼痛不能语?”
张启脸色阴冷,明明还算标致的眉眼看上去令人犯怵,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没安好心。
秋舫依旧不肯搭话,藏在被褥里的手指已并在一起,这是他画符前的习惯,练得就是个双指并剑,洋洋洒洒一笔画下。
张启不急不躁,又催动脚步来到案几旁边,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盏清茶,竟有滋有味的品尝起来,一盏下去,又续上一盏,中间还不忘咂吧一声。
明明是客栈拿来侍奉客人的普通绿茶,他却喝出一个明前龙井的滋味。
看得出来,张启有些惬意,因为眼前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就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师父说他天资聪慧,那便毁去他的天资;说他根骨俱佳,那便抽掉他的根骨。到时候东窗事发,但大错已然铸成,疼了自己十多年的师父,总不能为一个废人而怪罪自己吧。
他如此想到,眼中闪过厉芒。
“不...不劳师兄。”
秋舫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但也知他不怀好意,只好继续把戏演足,从牙缝中勉力挤出几个字来,颤颤巍巍地支起半截身子。
“照顾师弟乃是师兄本分。”
张启在徵侯山中不算有本事的弟子,但奈何芦戌道人所收几个弟子均是无能至极,矮子当中拔高个,偏偏让张启这不入流的阴险小人当了道。
运气如此,他自然固步自封,总觉得自己生来便有几分不同,与人说话也是一副傲慢,不愿给人留下情面。
秋舫将张启那副看着猎物的神色瞧在眼里,心中升起慌乱。
为了蒙混过关,钟寇用符咒限制了他的法力,此刻的本事使不出平常的三成来。更何况即使自己完好无损的时候能胜张启,但也得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才敢出手,不然缠斗片刻,闹出些动静,必然引来徵侯山人。
到时候,符道修为必然暴露无遗。
“我想...休息。”
秋舫逐客,客却不从。
张启一脚踏在秋舫榻上,右手却一把捉住秋舫的手腕。
“师父夸你根骨好,不妨让师兄看看有多好。”
张启的话音一落,秋舫只觉得从手腕处传来一阵渗透骨髓的寒冷,仅仅眨眼之间,这股寒意游遍全身上下,体内被封住的法力愈加没了生机,仿佛是冰封千里。
秋舫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诡计,能让冰之花在自己身体里绽放,就连脑海中的意识也因为寒冷而逐渐消失。
但这种千万根针扎进经脉里的感觉正告诉着他,不出片刻,自己本就瘦弱的身子骨,便会冻成一团冰块。
他想动手,即使知道此刻动手,等着自己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坐以待毙,恐怕就得当场丢掉小命。
“师...”
吴秋舫痛苦地叫出半个字来,他的手足如坠冰窖,血液快被寒凉凝结成冰,但他仍然挣扎着将手指在被褥里一点,一阵微光在褥子里亮起。
但不等一张符成,却有一声“师兄”打乱了一切。
赵芸竹突然推门而入,脸颊微红,行色匆匆。
见有人闯入,张启被迫停下手来。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秋舫一眼,再是捋平挽起的衣袖,镇定道:“师妹有何事?”
“师叔有请。”
赵芸竹面露忧色,悄悄瞧了秋舫一眼,见他面色黑中透白,双唇正在微微颤抖,眉头一蹙,朝着张启说道。
“师父有何吩咐?”
“许是安排明日之事。”
看来芦戌道人并未与她细说,只是叫她来唤张启过去罢了。
谁能知道这背后,是赵芸竹巧使计策,才能保住吴秋舫的周全。
她离开房屋之时便察觉到张启的异样,虽然说不上知根知底,但她清楚张启的心胸并不算宽泛,此刻对吴秋舫唯有嫉恨,所谓帮忙疗伤,不过是借机支开他们的理由而已。
所以她一出门便找芦戌道人请示了接下来的行动,三言两语之间挑得芦戌召集弟子商议要事,这才有了推门而入的戏码。
见吴秋舫虽然虚弱,但休息片刻之后,一呼一吸之间还算匀称,赵芸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来得不算晚,并未让张启得逞。
“走吧。”
张启的如意算盘打了一场空,心中怨气横生,一拂衣袍,冷冷地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门口去了。
这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既然张启起了歹意,自然还会三番四次来犯,着实令赵芸竹有些苦恼。
她跟在张启后边,脚步放得略慢,临走时,还不忘向秋舫投来一个忧虑的眼神,似乎在提醒他多加小心。
没想到徵侯山中,也还有好人。
秋舫心中想道。
此刻屋内又只余他一人,迎来了片刻安生。客栈之外是洛城繁盛的夜市,小贩的吆喝不绝于耳,偶有三两声孩童的打闹与少女的嬉笑飘进屋子里,令秋舫感觉到人间的真切。
不知张启是使了什么法门,竟能让自己如此难受,甚至差点性命不保。想到此处,他甩了甩头,虽然道行犹在张启之上,但他见识不多,一些奇门异术了解得不算透彻,自然猜不透其中道理。
何望舒今天有没有受伤,周宗是否睡得安稳,师父在震明山上会不会觉得孤独?
又是一连串问题从秋舫心头爬过,他出神地想着,眼神变得空洞。
月明星稀,秋风从敞开的窗户鱼贯而入,还带来一声鸟鸣。
秋舫蹙了蹙眉,旋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东极门的人,总爱使一张灵鸟符当做传信和探听的媒介,当一只黑色的小鸟灵动地在窗棂上跳跃,秋舫便知道,来了同门。
他谨慎地打望一眼,心知徵侯山人此刻正在芦戌道人的房间中聊得如火如荼,自然无暇顾及他。这客栈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芦戌道人也不敢敞开结界隔绝音讯。
何望舒的鸟来得轻松,话也说得轻松。
只听得那长长的鸟喙中吐出一句:“睡得可香?”
秋舫想骂,明明自己孤身犯险,却听这样一句冷言冷语,饶是再好的脾气也经不住挑衅。
旋即又想到晏青云教他尊师重道的规矩,只好忍下心中怒气,委婉说道:“师叔莫开玩笑。”
房内的一切早被何望舒尽收眼底,他的灵鸟在窗户外边盘旋多时,张启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瞧得真真切切,就算秋舫来不及自救,他也会祭出一张灵符取了张启的性命。
无论计谋是否成功,秋舫的性命都是最为攸关的大事。
“下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那黑鸟昂着头,却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喧闹,只有何望舒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房间中飘荡。
“万一他们...”
吴秋舫觉得十师叔又在胡闹,他若是离开房间,一会徵侯山的人进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别怕,我让鸟儿去盯着,一有动静,你回去便是。”何望舒轻松地说道,好像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风险。
秋舫怔神,旋即又想,有师叔在此,以徵侯山这行人的本领,就算动起手来,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他倒不是对自己的本领有多大的底气,而是觉得东极门在洛城之中的暗探遍布全城,到时候一呼百应,怎么着也落不到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念及于此,他一个箭步跨到窗边,纵身一跃,便没入人群之中。
客栈楼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灯火辉煌,来往看客见有人从楼上跳下,不免惊呼一声,更有甚者听见惊呼,使劲拨开人群,探头来瞧。但洛城之中的修真者多如牛毛,这跳上跳下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短短片刻,大家又意兴阑珊地散了。
末了,秋舫还听见人群里有个男子低声骂了一句:“嗐,我还以为打起来了呢。”
少年心中想笑,但还是警惕地朝三层楼高的客栈上边望了一眼,见无异样,便仔细寻找起何望舒的身影来。
看来何望舒今天并未因为那一战而受伤。他早回去沐浴更衣,褪去疲乏,此刻紫袍加身,一条绿莽被一针一线勾勒在袍子左侧,神情慵懒地站在巷角暗处,半挑着眉,半露出笑地瞧着东张西望的秋舫。
“十师叔。”秋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想着此刻不管有何事都得长话短说。
“看来一切顺利?”何望舒薄唇微启,淡然道。
“还算顺利。”
秋舫答道,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张启动手的那一幕。
何望舒猜到他在想些什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故作神秘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吴秋舫只道何望舒又在故弄玄虚,想拿自己打趣,便偏偏不去顺他的心意。要不得说少年心性便是少年心性,再是老实也会有叛逆时刻,他竟一反常态的地回嘴道:“现在我是徵侯山的弟子,左有师兄右有师姐,还要什么?”
“别来无恙啊,有师姐作陪的小师兄!”
一个少女冷笑着从何望舒身后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