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阔的大殿里,灯火摇曳,唐墨上下掂量了一番折扇,举在唐温面前。
唐温此时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表情略有些慌张地看着家主。
“家主……”他急急唤了声唐墨,开始挣扎起来,
“放过孟戚风吧,她也只是无意被卷入我们计策的。”
唐墨笑意盈盈地搁下那把属于唐温的”折扇,蹲下来,与唐温对视。
“我的好弟弟,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唐温还想开口,状似要一副要据理力争的模样,只可惜被唐墨的话语截停。
他侧头吩咐一旁的巫师,顺带命人将被绑着的岑明莺扔到地上,
“大巫师,祭祀时辰可到?”
窗外的雪不久前还纷纷扬扬,如今已然停了。
唐墨看着光亮处聚集的人群,似松了口气。
总算,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
巫师拂了拂脸上的图纹,面色阴沉,突然,一只甲壳虫从他宽广的衣袖中钻了出来。
它慢慢地爬上了巫师的手臂,直至爬到巫师的发顶。
冰冰凉凉的液体从那里滑下,巫师用手指沾了沾那股液体,掐算着指尖,眼睛闭下。
他的手指捏作咒法般,紧蹙眉头,后又缓缓舒展开来。
巫师对唐墨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将手垂在身侧,
“时辰已到,万民已然到达家主指定的地点,是否现在开始祭祀?”
唐墨走到窗前,将手伸出铁柱外,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渐渐化开。
他敛着眉眼,将那抹冰渍放在心口处的位置,手掌收拢。
很快,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烛火随之一震,映在唐墨的眸底。
“开始。”
巫师走过来,揭开了大殿内所放的一个巨大盒子,是用琉璃制成,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是何情形。
——是千百条蛊虫盘踞在一起,尾巴交缠着,毒液汩汩吐出,照得笼子格外瘆人。
孟戚风在被抓来以后,就直接被打晕,一直倒在唐温所处位置的对角。
她正闭着眼睛,双唇不停哆嗦着,嘴里又像是默默念着什么一般,似梦呓,她握紧了手中的衣裳。
唐墨朝巫师点头,很快,孟戚风便被抬起,放在了琉璃制成的盒子上面。
岑明莺强撑着自己睁开眼睛,她此刻正趴在地上,不远处便是孟戚风。
她看见,孟戚风被放在了蛊虫盘踞的位置上,像是要被抛下去。
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孟戚风对自己曾说的,祭祀。
此处布着幽深烛火,风吹便摇曳起来,伴着浓重的烟气味,犹如供奉给神明的香火。
大殿中有几处像被画了什么图案,有可能是符咒,用于作阵眼,只等连接起来,将阵法启动,开始祭祀。
孟戚风在不久前还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告诉她:
“这是祭祀。”
会被蛊虫洞穿身体。
可若是说祭祀,这大殿中已然没有了其余被抓到地牢中的人的身影,那群人中只剩下了岑明莺和孟戚风。
唐墨察觉到了岑明莺的惊醒,走了过来,弯腰抚着她的发髻,笑道,
“顾姑娘,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是我专为你一人准备的祭祀阵法,其余人,都不配拥有百花礼。”
说罢,他又朝岑明莺比了个手势,示意昏迷不醒,被放在蛊虫盒子上的孟戚风。
“包括那位孟姑娘,她也不配。”
唐墨身后的唐温不知听到了什么关键词,将身旁的暗卫用力一脚踹开,却被另一个狠狠压了下去。
他额头冒出层层青筋,汗水覆盖在他的额顶,唐温试图取过折扇,但又被人拦住。
“唐墨!”他甚至直唤了这个所谓“家主”的姓名。
“你怎会如此心狠?孟姑娘于你我,也算是有恩,何况……”
五年累积的心事一直压在心底,猛然爆发。
在从前,即使是孟戚风离他远去,从他身边逃跑,隐压的心痛也并未散出丝毫。
可如今唐温握紧拳头,竟是狠狠吼了一句,
“何况我心悦于她!”
唐墨挑起一个不当回事的笑容,直起腰,试图安抚一下这位情绪过激了的二弟,
“真心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这孟姑娘先前如何对你的,弟弟莫非忘了?”
唐温讥讽地看着他,
“家主自然不会懂。”
“同样,你的冷血残酷,无人能及。”
唐墨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天色,颇为无奈地拿起折扇,
“正事要紧,我不同你胡闹。”
他向巫师点头致意,随后,打开了那蛊虫盒子,孟戚风正躺在上面,经此一折腾,她“扑通”一声便掉了下去。
千百条蛊虫见有活人坠落,都争先恐后地游过去,滋滋毒液冒着,渗透了孟戚风的每一寸皮肤。
所过之地,但见草枯,孟戚风肌肤泛紫,不一会又成了透明状,几乎看不见她的手臂了。
唐温眼中都快聚出血来,他咬着牙关,狠狠往外一撞,周围暗卫不注意被弹到地上。
唐温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暗卫的把控,直往孟戚风那处奔走。
唐墨也没料到自己的弟弟会这么着急,他甚至都来不及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到盒子旁,隔着琉璃抚摸着蛊虫以及孟戚风那具被啃食的尸体。
“唐温!”唐墨总算摆出了严肃的神色,
“不可去!
那是蛊食,是百花礼的前缀,只有喂给了蛊虫蛊食,才能练就真正的百花蛊。”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唐温眉眼间愠色消失,竟露出一抹极其温和的笑容,对着唐墨轻轻摇头。
“我不会的。”
唐墨见他点头,堪堪放下心来,他边摇着扇子,边向唐温走来,对他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轻轻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二弟,过来。”
“快,到哥哥这里来。”
唐温以无言回应。
他将一只手臂伸进了蛊虫的盒子,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甚至连痛觉都没有涌上过,只是一种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仰头看着兄长居高临下、运筹帷幄的身影,缓缓道,
“家主莫怕,我只是试试这蛊食,弟弟够不够格罢了。”
唐温的手臂很快被蛊虫侵蚀,手臂上从青色到深紫色,甚至最后变成了黑色。
唐温始终没有过多的剧烈反应,只是目光紧紧锁着琉璃盒子中的孟戚风。
“家主,我的命是孟戚风给的。”
“当年我命危在旦夕,是她不顾其他,背着我四处求医,终于遇到了契机,让我活了下来。”
唐墨敛起眸子,心中起了一些波澜,暗自向两旁的暗卫使了个眼色,他们明白之后,立刻上前,将目光空滞的二公子拉开琉璃盒子旁。
二公子身子犹如铁打,巍然不动。
唐温就差把另一只手臂也一起伸进去,狠狠拽着那盒子的一边,死也不愿放手。
唐墨像受不了了,快步上前,将唐温的一边肩膀扯过来,却意外沾上了蛊虫的毒液。
只是一些,唐墨便已经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僵硬,深紫色洞穿指甲,留下一个可怖而深刻的血洞。
碎心般痛感涌上心头,两边暗卫想上前拉开他,却被他厉声呵斥,
“都滚!”
暗卫撤下了手,几人间互相对视了一瞬。
最终,他们往后退了几步,举起长剑以防万一。
天寒地冻,雪色衬人。此刻却格外泛着阴森的凉意。
或许是因为祭品的缘故,岑明莺身子没被绑起来,她趁机挪移到一旁,在微弱的烛火照映下,她看见了琉璃盒子中的孟戚风。
孟戚风全身上下已然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唐温的手臂从他身子上脱开,落在了琉璃盒子内,同孟戚风的身体挨在一起,灌着毒液。
几息后,唐墨举起手中剑,架在了唐温的脖子上,距离极近,剑锋开了刃,如今泛着凄清的寒光。
“你,往后退。”
唐温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用力捏着剑锋,几缕艳红色的鲜血先后从他的掌心流出。
嘀嗒。
嘀嗒。
地上的血很快汇集在一处,唐温手上的伤口狰狞,汩汩的血依旧没有停止流动的动作。
唐墨意图用剑再靠近一些唐温,阻止他有些疯狂的动作。
刚举起手,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拦下。
黑紫色的衣袍甩在空中,黑紫色的蛊虫摇头摆尾,嘶溜一下便爬上了唐墨的脸颊,尾翼摆动在他的脖间,留下令人颤栗的滑腻。
大巫师双颊上的黑色暗纹越来越明显,瞳孔也不再是原先的墨色,而是转化成了一种一看便是来自苗疆、诡秘莫测的深紫色。
他的手挡在唐墨与唐温中间,声音是温润的,大巫师充满善意地向唐墨点头,轻轻道,
“家主,时辰很快便过了。”
突然起了穿堂风,风摇竹帘,连带烛火也一齐振动起来,大殿内本就微弱的光线此时愈发摇摇欲坠。
岑明莺看见唐墨开始犹豫,可只一刻便下了决策,眼神变成难得的势在必得。
“祭祀开始吧,大巫师。”
唐墨收回握着长剑的手,离琉璃盒子和唐温退了几步,直至走到岑明莺身旁的几寸之外。
大巫师的眼珠这回变成了更加妖异神秘的紫色,他将双手举起,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咒语,他手中摇着一串珠子,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大殿内闪过一丝炸开般的光线,岑明莺抬头便看见一条十二条腿的无比巨大的蜈蚣朝她撞来。
它是无端出现的,与寻常蜈蚣完全不同,甚至是因为是蛊虫的缘故,它爬得尤其快,几乎几秒,它便到了岑明莺身前。
岑明莺下意识想往后跑,撞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她转头,是唐墨摇着扇子,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唐墨弯腰,与岑明莺恐慌的眼神对视,一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你、跑、不、掉。
蜈蚣离岑明莺越来越近了。
正当岑明莺觉得蜈蚣下一刻就要爬上她身体的时候,它停住了。
大巫师走了过来,向唐墨致意,唐墨了然地将岑明莺带到了琉璃盒子旁,待在唐温身边。
唐温看了看岑明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在她甚至颤抖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岑明莺看向他。
唐温示意她望向琉璃盒子里面,侧头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看到了吗?那是百花蛊,它已经成了。”
“从你们进风墨楼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他眼神转露悲伤,看着琉璃盒子内已经被蚕食得差不多了的那具尸体。
“只是我、我没有料到,戚风会变成这样。”
岑明莺只是看着唐温痛惜愧疚的表情,没有说话。
她兀自捏紧了手,可、可她就算怜悯他们的爱情又有什么用。
能救活她吗?
她如今,要被拿去祭祀,被拿去炼蛊。
她承载着的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命,还有二皇兄的,还有她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心。
“孟姑娘是好人,她协助我逃跑,也料到过能逃走,有一步出了差错,也不怪她。”
她的身体在毒液里沉沉浮浮,岑明莺努力压抑着心中的苦涩,不再看着她。
岑明莺别过脸,正欲启唇,唐温打断了她的话,他说。
他要尽量保住她,因为她是孟戚风临死也要护住的人。
巫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伸手将岑明莺拉开,随后,他用利器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血色滴落,蜈蚣和他袖子里的甲壳虫瞬间游了过来,吸食着这一抹香甜的血液。
他在以血养蛊。
蛊虫获得了他的血,顿时力气激增,毒性蔓延。
巫师拾起那条变异的蜈蚣,放到了岑明莺的半边脸上。
酥酥痒痒的触感在脸上伸展,岑明莺用手去抓它,还是被它冷不丁咬了一口。
力劲很重,带着一口毒液,渗透了她脆弱的血管。
岑明莺眼睁睁看着那条蛊虫爬上了她的头颅,她脑子立刻浮现了在风墨楼中看到的那一幕。
——洞穿头颅。
她几乎就要听到蜈蚣剥开她的发顶的声音,她一狠心,打算将整只手抓上去,不管多痛,也要将蜈蚣拉下来。
一条命和一只手,她还是分得清的。
剑光萦绕,百花阵即刻启动,千丝万缕的毒素互相连接起来,汇集成了一处无法逃离的法阵,将岑明莺的双手双腿狠狠束缚住。
千百条蛊虫游动,催促着法阵的彻底成型,岑明莺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像被抽丝剥茧般难受。
蜈蚣已经在她头顶虚虚画了个圆。
若是实在不行,她想,拼上这条命,她要用祭品的身份,以血祭蛊,赌一条生路。
倏忽间,一支穿云箭从不远处射过来,正正好好定在了蜈蚣张牙舞爪的身子上,箭中覆了秘毒,能够使蛊虫卸力,一举绞杀。
巫师施法动作一停,一双紫眸狠厉地看向毒箭的来处。
一抹芋紫色的身影推开大殿的门,天光乍泄,昏暗的大殿中顿时雪亮。
岑明莺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了刺眼睛。
微眯过后,她睁眼,看见一位紫衣少年握着弓箭走了进来,背着苍茫雪色,踏着万千红尘。
叮咚、叮咚。
银铃碰撞,玉环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岑明莺心口的剧烈跳动。
万籁俱寂,周围黯然失色。
独他一人,携风而来。
岑明莺慌张地想要掩盖住自己极响的心跳声,却与少年的澄澈目光撞了个满怀。
那一刻,她知道。
她心乱了。
他快步走近琉璃盒子,大巫师养的那些蛊虫见到他,又四处游离般退避到了两旁。
来人是洛箫。
岑明莺像见到救星般,放下了想要冲破桎梏举起、将蜈蚣扯下的手。
少年此时将头发披散在后背上,灿如星辰的眉目间满是鄙夷。
他啧了声,将岑明莺拉过来,整理了一下她杂乱的头发,抖开她身上的灰尘。
他将银质弓箭握在另一只手,此时,洛箫将其横斜过来,对着大巫师。
岑明莺这才发现,洛箫的眸子变作绯红,眼尾处,一枚细小的黑色泪痣渐渐浮现。
晃神间,她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随着风声,和淅淅沥沥的落雪声,一同灌进她的耳朵。
“岑盈盈,别害怕。”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