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献祭

空阔的大殿里,灯火摇曳,唐墨上下掂量了一番折扇,举在唐温面前。

唐温此时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表情略有些慌张地看着家主。

“家主……”他急急唤了声唐墨,开始挣扎起来,

“放过孟戚风吧,她也只是无意被卷入我们计策的。”

唐墨笑意盈盈地搁下那把属于唐温的”折扇,蹲下来,与唐温对视。

“我的好弟弟,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唐温还想开口,状似要一副要据理力争的模样,只可惜被唐墨的话语截停。

他侧头吩咐一旁的巫师,顺带命人将被绑着的岑明莺扔到地上,

“大巫师,祭祀时辰可到?”

窗外的雪不久前还纷纷扬扬,如今已然停了。

唐墨看着光亮处聚集的人群,似松了口气。

总算,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

巫师拂了拂脸上的图纹,面色阴沉,突然,一只甲壳虫从他宽广的衣袖中钻了出来。

它慢慢地爬上了巫师的手臂,直至爬到巫师的发顶。

冰冰凉凉的液体从那里滑下,巫师用手指沾了沾那股液体,掐算着指尖,眼睛闭下。

他的手指捏作咒法般,紧蹙眉头,后又缓缓舒展开来。

巫师对唐墨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将手垂在身侧,

“时辰已到,万民已然到达家主指定的地点,是否现在开始祭祀?”

唐墨走到窗前,将手伸出铁柱外,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渐渐化开。

他敛着眉眼,将那抹冰渍放在心口处的位置,手掌收拢。

很快,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烛火随之一震,映在唐墨的眸底。

“开始。”

巫师走过来,揭开了大殿内所放的一个巨大盒子,是用琉璃制成,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是何情形。

——是千百条蛊虫盘踞在一起,尾巴交缠着,毒液汩汩吐出,照得笼子格外瘆人。

孟戚风在被抓来以后,就直接被打晕,一直倒在唐温所处位置的对角。

她正闭着眼睛,双唇不停哆嗦着,嘴里又像是默默念着什么一般,似梦呓,她握紧了手中的衣裳。

唐墨朝巫师点头,很快,孟戚风便被抬起,放在了琉璃制成的盒子上面。

岑明莺强撑着自己睁开眼睛,她此刻正趴在地上,不远处便是孟戚风。

她看见,孟戚风被放在了蛊虫盘踞的位置上,像是要被抛下去。

脑中不合时宜地响起孟戚风对自己曾说的,祭祀。

此处布着幽深烛火,风吹便摇曳起来,伴着浓重的烟气味,犹如供奉给神明的香火。

大殿中有几处像被画了什么图案,有可能是符咒,用于作阵眼,只等连接起来,将阵法启动,开始祭祀。

孟戚风在不久前还牵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告诉她:

“这是祭祀。”

会被蛊虫洞穿身体。

可若是说祭祀,这大殿中已然没有了其余被抓到地牢中的人的身影,那群人中只剩下了岑明莺和孟戚风。

唐墨察觉到了岑明莺的惊醒,走了过来,弯腰抚着她的发髻,笑道,

“顾姑娘,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是我专为你一人准备的祭祀阵法,其余人,都不配拥有百花礼。”

说罢,他又朝岑明莺比了个手势,示意昏迷不醒,被放在蛊虫盒子上的孟戚风。

“包括那位孟姑娘,她也不配。”

唐墨身后的唐温不知听到了什么关键词,将身旁的暗卫用力一脚踹开,却被另一个狠狠压了下去。

他额头冒出层层青筋,汗水覆盖在他的额顶,唐温试图取过折扇,但又被人拦住。

“唐墨!”他甚至直唤了这个所谓“家主”的姓名。

“你怎会如此心狠?孟姑娘于你我,也算是有恩,何况……”

五年累积的心事一直压在心底,猛然爆发。

在从前,即使是孟戚风离他远去,从他身边逃跑,隐压的心痛也并未散出丝毫。

可如今唐温握紧拳头,竟是狠狠吼了一句,

“何况我心悦于她!”

唐墨挑起一个不当回事的笑容,直起腰,试图安抚一下这位情绪过激了的二弟,

“真心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这孟姑娘先前如何对你的,弟弟莫非忘了?”

唐温讥讽地看着他,

“家主自然不会懂。”

“同样,你的冷血残酷,无人能及。”

唐墨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眼天色,颇为无奈地拿起折扇,

“正事要紧,我不同你胡闹。”

他向巫师点头致意,随后,打开了那蛊虫盒子,孟戚风正躺在上面,经此一折腾,她“扑通”一声便掉了下去。

千百条蛊虫见有活人坠落,都争先恐后地游过去,滋滋毒液冒着,渗透了孟戚风的每一寸皮肤。

所过之地,但见草枯,孟戚风肌肤泛紫,不一会又成了透明状,几乎看不见她的手臂了。

唐温眼中都快聚出血来,他咬着牙关,狠狠往外一撞,周围暗卫不注意被弹到地上。

唐温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暗卫的把控,直往孟戚风那处奔走。

唐墨也没料到自己的弟弟会这么着急,他甚至都来不及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到盒子旁,隔着琉璃抚摸着蛊虫以及孟戚风那具被啃食的尸体。

“唐温!”唐墨总算摆出了严肃的神色,

“不可去!

那是蛊食,是百花礼的前缀,只有喂给了蛊虫蛊食,才能练就真正的百花蛊。”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唐温眉眼间愠色消失,竟露出一抹极其温和的笑容,对着唐墨轻轻摇头。

“我不会的。”

唐墨见他点头,堪堪放下心来,他边摇着扇子,边向唐温走来,对他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轻轻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二弟,过来。”

“快,到哥哥这里来。”

唐温以无言回应。

他将一只手臂伸进了蛊虫的盒子,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觉,甚至连痛觉都没有涌上过,只是一种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

他仰头看着兄长居高临下、运筹帷幄的身影,缓缓道,

“家主莫怕,我只是试试这蛊食,弟弟够不够格罢了。”

唐温的手臂很快被蛊虫侵蚀,手臂上从青色到深紫色,甚至最后变成了黑色。

唐温始终没有过多的剧烈反应,只是目光紧紧锁着琉璃盒子中的孟戚风。

“家主,我的命是孟戚风给的。”

“当年我命危在旦夕,是她不顾其他,背着我四处求医,终于遇到了契机,让我活了下来。”

唐墨敛起眸子,心中起了一些波澜,暗自向两旁的暗卫使了个眼色,他们明白之后,立刻上前,将目光空滞的二公子拉开琉璃盒子旁。

二公子身子犹如铁打,巍然不动。

唐温就差把另一只手臂也一起伸进去,狠狠拽着那盒子的一边,死也不愿放手。

唐墨像受不了了,快步上前,将唐温的一边肩膀扯过来,却意外沾上了蛊虫的毒液。

只是一些,唐墨便已经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僵硬,深紫色洞穿指甲,留下一个可怖而深刻的血洞。

碎心般痛感涌上心头,两边暗卫想上前拉开他,却被他厉声呵斥,

“都滚!”

暗卫撤下了手,几人间互相对视了一瞬。

最终,他们往后退了几步,举起长剑以防万一。

天寒地冻,雪色衬人。此刻却格外泛着阴森的凉意。

或许是因为祭品的缘故,岑明莺身子没被绑起来,她趁机挪移到一旁,在微弱的烛火照映下,她看见了琉璃盒子中的孟戚风。

孟戚风全身上下已然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唐温的手臂从他身子上脱开,落在了琉璃盒子内,同孟戚风的身体挨在一起,灌着毒液。

几息后,唐墨举起手中剑,架在了唐温的脖子上,距离极近,剑锋开了刃,如今泛着凄清的寒光。

“你,往后退。”

唐温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用力捏着剑锋,几缕艳红色的鲜血先后从他的掌心流出。

嘀嗒。

嘀嗒。

地上的血很快汇集在一处,唐温手上的伤口狰狞,汩汩的血依旧没有停止流动的动作。

唐墨意图用剑再靠近一些唐温,阻止他有些疯狂的动作。

刚举起手,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拦下。

黑紫色的衣袍甩在空中,黑紫色的蛊虫摇头摆尾,嘶溜一下便爬上了唐墨的脸颊,尾翼摆动在他的脖间,留下令人颤栗的滑腻。

大巫师双颊上的黑色暗纹越来越明显,瞳孔也不再是原先的墨色,而是转化成了一种一看便是来自苗疆、诡秘莫测的深紫色。

他的手挡在唐墨与唐温中间,声音是温润的,大巫师充满善意地向唐墨点头,轻轻道,

“家主,时辰很快便过了。”

突然起了穿堂风,风摇竹帘,连带烛火也一齐振动起来,大殿内本就微弱的光线此时愈发摇摇欲坠。

岑明莺看见唐墨开始犹豫,可只一刻便下了决策,眼神变成难得的势在必得。

“祭祀开始吧,大巫师。”

唐墨收回握着长剑的手,离琉璃盒子和唐温退了几步,直至走到岑明莺身旁的几寸之外。

大巫师的眼珠这回变成了更加妖异神秘的紫色,他将双手举起,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咒语,他手中摇着一串珠子,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大殿内闪过一丝炸开般的光线,岑明莺抬头便看见一条十二条腿的无比巨大的蜈蚣朝她撞来。

它是无端出现的,与寻常蜈蚣完全不同,甚至是因为是蛊虫的缘故,它爬得尤其快,几乎几秒,它便到了岑明莺身前。

岑明莺下意识想往后跑,撞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她转头,是唐墨摇着扇子,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唐墨弯腰,与岑明莺恐慌的眼神对视,一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你、跑、不、掉。

蜈蚣离岑明莺越来越近了。

正当岑明莺觉得蜈蚣下一刻就要爬上她身体的时候,它停住了。

大巫师走了过来,向唐墨致意,唐墨了然地将岑明莺带到了琉璃盒子旁,待在唐温身边。

唐温看了看岑明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在她甚至颤抖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岑明莺看向他。

唐温示意她望向琉璃盒子里面,侧头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看到了吗?那是百花蛊,它已经成了。”

“从你们进风墨楼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如今的结局,”

他眼神转露悲伤,看着琉璃盒子内已经被蚕食得差不多了的那具尸体。

“只是我、我没有料到,戚风会变成这样。”

岑明莺只是看着唐温痛惜愧疚的表情,没有说话。

她兀自捏紧了手,可、可她就算怜悯他们的爱情又有什么用。

能救活她吗?

她如今,要被拿去祭祀,被拿去炼蛊。

她承载着的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命,还有二皇兄的,还有她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心。

“孟姑娘是好人,她协助我逃跑,也料到过能逃走,有一步出了差错,也不怪她。”

她的身体在毒液里沉沉浮浮,岑明莺努力压抑着心中的苦涩,不再看着她。

岑明莺别过脸,正欲启唇,唐温打断了她的话,他说。

他要尽量保住她,因为她是孟戚风临死也要护住的人。

巫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伸手将岑明莺拉开,随后,他用利器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血色滴落,蜈蚣和他袖子里的甲壳虫瞬间游了过来,吸食着这一抹香甜的血液。

他在以血养蛊。

蛊虫获得了他的血,顿时力气激增,毒性蔓延。

巫师拾起那条变异的蜈蚣,放到了岑明莺的半边脸上。

酥酥痒痒的触感在脸上伸展,岑明莺用手去抓它,还是被它冷不丁咬了一口。

力劲很重,带着一口毒液,渗透了她脆弱的血管。

岑明莺眼睁睁看着那条蛊虫爬上了她的头颅,她脑子立刻浮现了在风墨楼中看到的那一幕。

——洞穿头颅。

她几乎就要听到蜈蚣剥开她的发顶的声音,她一狠心,打算将整只手抓上去,不管多痛,也要将蜈蚣拉下来。

一条命和一只手,她还是分得清的。

剑光萦绕,百花阵即刻启动,千丝万缕的毒素互相连接起来,汇集成了一处无法逃离的法阵,将岑明莺的双手双腿狠狠束缚住。

千百条蛊虫游动,催促着法阵的彻底成型,岑明莺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像被抽丝剥茧般难受。

蜈蚣已经在她头顶虚虚画了个圆。

若是实在不行,她想,拼上这条命,她要用祭品的身份,以血祭蛊,赌一条生路。

倏忽间,一支穿云箭从不远处射过来,正正好好定在了蜈蚣张牙舞爪的身子上,箭中覆了秘毒,能够使蛊虫卸力,一举绞杀。

巫师施法动作一停,一双紫眸狠厉地看向毒箭的来处。

一抹芋紫色的身影推开大殿的门,天光乍泄,昏暗的大殿中顿时雪亮。

岑明莺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了刺眼睛。

微眯过后,她睁眼,看见一位紫衣少年握着弓箭走了进来,背着苍茫雪色,踏着万千红尘。

叮咚、叮咚。

银铃碰撞,玉环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岑明莺心口的剧烈跳动。

万籁俱寂,周围黯然失色。

独他一人,携风而来。

岑明莺慌张地想要掩盖住自己极响的心跳声,却与少年的澄澈目光撞了个满怀。

那一刻,她知道。

她心乱了。

他快步走近琉璃盒子,大巫师养的那些蛊虫见到他,又四处游离般退避到了两旁。

来人是洛箫。

岑明莺像见到救星般,放下了想要冲破桎梏举起、将蜈蚣扯下的手。

少年此时将头发披散在后背上,灿如星辰的眉目间满是鄙夷。

他啧了声,将岑明莺拉过来,整理了一下她杂乱的头发,抖开她身上的灰尘。

他将银质弓箭握在另一只手,此时,洛箫将其横斜过来,对着大巫师。

岑明莺这才发现,洛箫的眸子变作绯红,眼尾处,一枚细小的黑色泪痣渐渐浮现。

晃神间,她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随着风声,和淅淅沥沥的落雪声,一同灌进她的耳朵。

“岑盈盈,别害怕。”

“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