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天光初霁,云雾涌动,群山值青,地面上的雪也渐渐融化成了水渍,一缕略微刺眼的光线探了进来。
岑明莺缓缓睁开眼睛,她本想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却意外摸到了身上有一抹滑滑的痕迹。
她低头去看,在手臂内侧的上端,有一枚细小的红痕,像是被人点了一枚朱砂痣,又却是桃花样状。
岑明莺试着伸手去触碰它,却只摸到了一手的滑凉。这般感觉并不好受,甚至让她感到恶心。
这黏糊的东西竟和蛊虫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意外重合。
岑明莺稍愣,用手捧起一堆稻草,想要遮盖上去,试试能不能将其擦掉。
在碰到桃花状小痣时,手臂上传来的痛由轻及重,她“嘶”了一声,蹙紧眉头。
手中一直攥着的步摇和簪子一同晃动起来,明明周围是无风的,它们却像是不会停歇一般,尤其是在靠近那抹小痣时,声音更是要响彻稻草房。
岑明莺放下稻草,眼中是难言的惊讶。
她先前所见的那抹芋紫色,并非看错,而是真的洛箫。
他来过了。
岑明莺这才注意到边上整整齐齐放着的糕点。她俯身用手过去捏了一块,一碰即碎,极其酥软的点心在她手心化成了渣。
她捡起一些碎屑,放进嘴里。
清甜的感觉蔓延在口腔里,像一股甜甜的泉水,渗透四面八方,直往她心中所灌。
初入人世的小公主含着这块糕点,心中像聚了蜜一般,明明浅浅的、却在心中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忽的,门被推开,一人携风而来,面上难掩慌张,一把拽起岑明莺就要走。
岑明莺神色一愣,想要扯开,却在看清来人容貌后,收回了甩手的力劲。
日浮殿。
安黎然正揉着太阳穴,直直靠在背后的垫子上,半眯眼睛,侧耳听着来人汇报。
“圣上,这唐家早在五年前便被先皇下令满门抄斩了,如今,这唐墨拿上京许多贵人百姓的命,要换唐家放走。”
陆锦一拍长袖,将奏折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面上为难,
“当年唐家的人几乎全死光了,我们上哪找人来赎国师之女啊。”
安黎然直起身,指尖轻点檀木桌,桌上放着一个雕纹复杂的香炉,从里头飘泄出了袅袅轻烟。
他话说的轻巧,像君主询问臣子“今日过得可好”一般,轻描淡写。
“若是赎不了,便不赎了。”
“放她去死。”
陆锦面上的安然全部崩塌,他急急下跪,将奏折放在一边,一个又一个地向安黎然磕头。
“圣上,圣上啊,不可,万万不可啊!”
安黎然挑起半边眉,眼中颇有些不耐,
“有何不可?”
陆锦跪着爬上去,拿起奏折,放在平常有些违矩地凑到安黎然旁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奏折上的一行字。
“回圣上,这逆贼唐墨抓去了上京上百名百姓以及权贵,国师曾预言国运,需受子民爱戴,不可眼睁睁看着他们献祭啊!”
陆锦见安黎然没有说话,又连忙补了一句,将衣袖一拂,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圣上,他们都是你的子民啊。”
安黎然动了动脖子,陆锦以为自己还能再劝劝这位圣上,于是面色微霁,期待地看着圣上。
谁知面前人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眼底只剩下几分讥讽。
“国运?”
“朕从未信过占卜。”
陆锦心中暗道不妙,刚想开口,安黎然便左右一招手,上来了几名士兵,分成两列,每列都架着他的一边胳膊,将他抬了下去。
手中的奏折“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安黎然的脸在烛火中被照得明明灭灭,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冬天的寂冷,又似乎从未温暖过。
“先皇所犯的错,与朕无碍。”
“那些子民,都是为了国运而牺牲,应当加冕,怎能如此对他们呢?”
陆锦被一名士兵用手帕捂住了嘴巴,一股难闻的味道袭来。
伴君如伴虎。
在一开始的挣扎失败过后,他便渐渐放下了手脚,面色涨红,只剩一双骤然睁大。
陆锦感到自己浑身卸了力,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安黎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了耳朵。
“朕在,万千子民便在,国运便在。”
“而你,陆侍郎,你会是国运路上的第一位勇士。”
“你会活在万民簇拥中,享受永远都用不完的荣华。”
来人是孟戚风。
岑明莺见那樱粉色的水袖轻轻在风中摇动,带着一股冰冷,传到了她身上。
孟戚风今日并未如何打扮,似乎是来得很急,发髻上本该完整的红梅缺了一瓣。
“看来今日寒风吹得紧。”岑明莺并未走出稻草房,或许是担心会像前一次逃跑一般失败而返,她没有过多与孟戚风对话,而是停了脚步。
朝廷至少会保着她的命。
孟戚风才不管岑明莺这副任人摆布,却坚决不出稻草房门的样子。
她一把抓过岑明莺的手,声音很轻,可足以让岑明莺听见。
“你听好,这次非同小可。”她看着外面风雪寂灭、无人把守的情况,捏紧了岑明莺的手掌,
“外面没有人在看守,顾姑娘,若是这回不逃,你定会死在这里的。”
岑明莺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回握着孟戚风的手。
“别担心,孟姑娘,就如我之前说过的,朝廷一日不倒,我便不会死。”
孟戚风打断了她的话,硬生生扯着她往外走,“顾姑娘!”
“那我便直说了。”
她先是将岑明莺拽到雪地上,一边往密道口的方向跑,一边观察着周围是否有人。
孟戚风轻轻道,
“我今日去为唐温送茶水时,听到了朝廷传来的消息。”
“如今圣上拒绝了赎人的交易,气得家主一连摔碎了三个茶盏。”
“他们、他们打算,让大巫师明日就将你们进行祭祀。”
岑明莺明显没有料到,她跟上孟戚风的脚步,目光掠过她翻飞的衣角,
“何为祭祀?”
孟戚风咽了咽口水,跑得更快,
“像在风墨楼里看到的公子一般。给你下蛊,将你那具被蛊虫洞穿的身体,放在百花堆中,在万人祈愿里,魂归九天。”
岑明莺神情滞了滞,目光一瞬间有些失焦,她看着面前的天空和面前的人,感到一阵猛然席卷过来的困意。
她用指甲陷进手心,强撑着自己不晕下去。只是跑起来的步子停了几次,孟戚风不得不回头,扶着岑明莺走。
“顾姑娘……你怎的了?”
岑明莺冲她摆摆手,又摇了摇头。
“我总觉提不上力……”
岑明莺身子轰然倒下,孟戚风也有些着急,她将岑明莺的身子接住后,又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有点气息后,一咬牙,将她艰难地背在身上。
“顾姑娘,你可要醒过来。”
孟戚风咬紧牙关,托着岑明莺,面上冷汗一层层冒出。
“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们的命可都要折在这啊。”
孟戚风可以选择一个人跑走,却还是决定带着岑明莺一起。
正月的天,寒霜四起,雪虽停了,却还是有一些稀碎的冰渣残余在地上。
院子中树木都挂上一层霜白色,很难再看到除去白之外的其他鲜丽色彩。
孟戚风方才一思索,岑明莺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倒下,问题兴许是在她送来的糕点中。
她在端上糕点时,一位小厮找到她,让她去为二公子放茶。
故而她离开了一会,当时却没有怀疑。
孟戚风颇为自责地吸了口气,掂了掂背上的岑明莺,轻声说,
“对不起……”
她兀自摆了摆头,掩下眸底情绪,起伏着胸腔,越过丛丛杂草,就快要到达密道口了。
大雪突然开始飘零,原先放晴的天色倏忽间暗沉下来,窸窸窣窣的雪色落下——一片雪花正正好好地落在了孟戚风的额顶。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场景。
孟戚风心间陡生寒意,她默默退后一步,一柄带着暗纹的剑锋挡在了她的身前。
孟戚风抱紧了岑明莺,小心翼翼抬头。
可面前人不是唐温,也不是唐墨。
而是大巫师。
他身披玄色暗袍,头上束起几根不算美观的脏辫,身上银饰却远没有洛箫的精致华贵,反而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恶劣气息。
他摆弄着手心里一条黑魆魆的蛊虫,脸颊上两条黑纹若隐若现。
巫师半张脸隐在斗篷内,微微笑了笑。
“姑娘来得可真及时。”
孟戚风脑中像有烟花炸开,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她开始转身往后跑,身后却也有一把剑横在了她胸口。
这回是唐墨。
他风摇月动地走来,停在孟戚风身后,细细打量着她背上面色煞白的岑明莺。
“孟姑娘竟也知道了,我还以为,没什么人收到了消息呢。”
孟戚风启唇,
“什么消息?”
唐墨笑意盈盈地招呼身后的暗卫上前,手中摊开一柄卷轴。
“自然是——祭祀提前开始的消息。”